(一)白雪
我轻轻环抱孩子,静静凝望窗外。
“雪,雪,下雪啦!…”孩子声音稚嫩,语气兴奋。此时此刻,孩子站在飘窗上,我站在飘窗下。我俩几乎站在同一个高度,望着同一片雪景。
这是入冬以来巴陵大地迎来的第三场雪。立春之后还有雪下呀?这让不少人感到惊喜。白雪不约而至,于世人不经意间降临凡尘,人们清晨一觉醒来后,轻呼周遭宏观的白景。
窗外,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引导我刹时步入往昔的童话世界。这一片一片的雪儿,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做“雪花”。呵,雪花!----晶莹的花,圣洁的花;安静的花,繁茂的花;入世的花,超尘的花;窗外的花,内心的花;众生的花,我的花!
凡俗的花儿,都是从深沉的大地里生长出来。而眼前这些“花”儿却与众不同,她们从天而降。眼前的现实中,雪花是我面前纷飞的花,纷飞得甚至汹涌;在而精神的彼岸,她是我心中唯一的花,优雅,娴静,淡泊,如安然的寒夜一般宁和。
为什么扎根泥土的花儿绽放得那么热烈;而来自天空的“花儿”却如同“寂寞嫦娥舒广袖”,性情异常清冷?
(二)红尘
此时此刻,我忽然忆及三十年前的那场漫天大雪。
湘鄂边界的偏远乡村,平原地带视野极其开阔,目光所及,无穷无尽。当年的我,也正如现在一样伫立于书房的窗前,静静地瞧着那片雪,眼里是一望无际的辽远,心里是一路风尘的苍茫。
少年无知无畏,不觉诗兴涌来,朗声吟道:“玉女乘风下九天,南国飞雪展素颜。诗心袅袅钟灵秀,造化茫茫笑红颜。皓宇无枝花千朵,人间有爱感百年。梁祝若问伤情事,芳魂蝶舞尽蹁跹。”在诗意者的眼里:蕴含着冰清玉洁的雪意,是滚滚红尘弥漫着的浪漫。
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沉浮进退,成败得失,皆如过眼烟云。
我脑海中又浮现起一场三百年前的雪。那是《红楼梦》第一百二十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贾雨村归结红楼梦”里面的雪色。那天,“乍寒、下雪”,贾宝玉了却俗缘、拜别贾政,随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少时读红楼,多是读情。关于宝玉、宝钗、黛玉恋情,十九岁时曾作多首诗吟咏其中的诸般爱情。其中之一:“前世今生渺如烟,金风玉露恨连天。灵河岸畔怀恩誓,幻景红尘镜花缘。妙绝天下红楼梦,独步人间大观园。世外仙姝多少事,惹得情人泪缠绵。”
旷世奇书,若只读情,终是肤浅;近些年间,几番再读,食髓知味,深感天道人心、世态炎凉尽在其中。那“白茫茫一片旷野”,“微微的雪影”,以及宝玉临走前“只不言语,似喜似悲”的神情,常常我眸前晃动。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几十年来,这神仙歌诀常常在我耳畔响起,却从未尽知宝玉的去处与归宿。不是“现今荣宁两府,善者修缘,恶者悔祸,将来兰桂齐芳,家道复初”吗?“宝玉好端端的,为何要出家去?”这些模糊的疑问,我终于从似懂非懂转向基本领悟---直到两鬓斑白,终于大致明白。
(三)紫梦
“瑞雪兆丰年”?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然而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是像童话一样不真实,就像“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的故事结局。孩童时期的纯真理想,剩余多少在成人之后仍然深信?
好喜欢席慕容的短诗《悲歌》:“今生/将不再见你/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岁月和流年……”吟咏其语,咀嚼其意,不觉已痴。
这些年,怀揣着浪漫的憧憬做过许多的梦。有的梦红红火火,常教人沉醉不醒;有的梦恍恍惚惚,却让人蓦然惊醒。梦的背景是白色的雪,然而梦境却常常是紫色的---梦里的天空大地,梦里的山川河流,梦里的花草树木,梦里的云霞雨雾……都蒙上了一层奇异的紫色。置身于紫的色调中,所有远远近近的人和事,都是那么朦朦胧胧的,呈现出不真实的真实。一个一个的梦境隐隐约约、纷纷呈呈,如雪花纷纷扬扬。梦醒时分,却讶异地发现自己与朋友或多或少发生了变化、家庭与社会或大或小发生了变革。是啊,悠悠岁月,匆匆华年,今夕何夕,物是人非,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再是我……
此情此景,此生此境。我欣赏随心所欲、满天飞舞的雪花,就像凝视自己零碎、飞扬的浮生。我仰观眼前未知的天空,就像瞭望当前变幻的世事,就像遐想世人未能尽知的命运。
我模模糊糊感到:窗前的雪幕似真似幻,不知有多渊宏,不知尽头何处;雪幕的另一头,难道竟是一片虚无?不远处,天下洞庭水由明晰变得模糊。这究竟是天地变得混沌,还是自己变得浑噩?文人的醒后临窗赏雪,与武士的“醉里挑灯看剑”,有异曲同工之妙?
雪忽大忽小,下得有些率性;犹如我的思绪忽近忽远,缥缈而又迷离。两者似乎存在神秘的互动。我在浮想联翩,孩子雪兴不减。清脆的童声,撞弯了我粘稠的想象。
“一切最深的感悟,都会近乎苍凉?”随雪纷飞如发的幽幽思绪,丝毫没让雪景的美感失色,相反还给这场初雪于天地间增添了些难以言喻的成熟与沧桑。
转眼间,岳阳天下楼,须发皆已白。
(写于二0二0年正月十六,再改于二0二二年正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