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八月桂花香,一杯薄茶待清凉,窗外雏鸟三两只,光阴静美忆光阴。
一
我的右脚迈过陈旧的门槛,慎重其事,堪比那日迈过佛堂门槛的虔诚。虽然脚下的门槛,只有四五公分宽,不到一米长,曾经的面目已全非,它看起来伤痕累累,枯木再也不能逢春。中间的那段,不知触碰到多少双不同材质不同大小的鞋子,不知被多少件不明物体不明利器摧残过。它今日的模样,残留着昔日的疤痕,带着裸露的木屑,承载着岁月,承载着我瞬间激活的回忆。那个坐在门槛上等待妈妈回家的小女娃,是我再也抓不住的留恋。
此刻,夏日的阳光霸道地倾泻而来,延展在房檐上,庭院下,老屋如一个耄耋的老者,风烛残年,带着我记忆中的模样;暮景残光,矗立在苍穹下,等待我的到来。
站在老屋门口,我并没有看到爸爸口中的草丛繁茂,长到一人之高。三爸一手支着铁锨,一手叉腰,笑颜展开:“今年我很少出门干活,抽空打了除草剂,草再也长不到往年的光景。”但院内依旧矮草丛生,只是攀爬在土地上,顺着砖缝,胡乱生长,它们是幸存者。
这不像是一座院落,更像是一片荒废的土地。左侧记忆中的土墙,已被邻居盖房时的红砖所替代,靠着墙根的土地比整个院子高出一截,泥土潮湿而松软,上面的无名草绿意满满,恣意生长。延展下来的土地,看起来稀薄而干燥,这里应该是我记忆中的小花园。是妈妈用砖块摆成好看的造型,围起来一片地,让曾经干净整洁的院落多些生机多些色彩。喇叭花、刺玫花、冬青树是那个小女娃最熟悉的植物。
曾经用砖块铺成的院子已经模糊了界限,和草地欣欣然成为一体,偶尔能见的砖缝,滋生出不规则的枝叶绿草,或细枝,团簇在一起;或宽叶,伸展在别处。这些不起眼的生命,逃过一劫顽强地立在阳光下,再也不惧怕人类践踏,我的小心翼翼它们不会知道。而那些死去的同类,枯黄而干燥,杂乱无章地横躺或缠绕在一起。生者已经司空见惯,不惊不诧,总有一天这是它的归宿,只是那又如何?草本该如此,生命力顽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院落中间,记忆中的那口井,还有辘轳,已经不见了踪影。三爸说他没有填,还在原来的地方,只是严严实实地盖住井口,上面垫了土,土上生出杂草,抹去了原来的样子。对于这口井,有两件事情让我心惊胆战,唏嘘不已。一件是妈妈告诉我的,一件是我亲眼所见。
是个夏收的季节,村子里人烟稀少,能干活的不能干活的都去了地里或麦场。偌大的院子里,有个不到一岁的小婴孩,会爬会坐,就是不会直立行走,在院子里爬行是她快乐的时光。她最好的朋友是泥土,卿卿我我,分辨不出颜色,和大地同色,只有两只眼睛大而明亮,干净清澈。阳光炙热,孩子大概也想寻找凉爽的地方,于是爬到了井边,哪个粗心大意之人,拎走水桶时,忘记盖上井盖。
婴孩爬到井边,探出头来,井口的凉意让她裂开嘴笑了,口水顺着嘴角滑落,瞬间便不见了踪影,落入黑暗中。一只公鸡尖叫着飞起,落在草垛上,百米冲刺过来的大人,一把拎起小婴孩,揽入怀中!大人的心中如狂敲乱打的锣鼓,久久不能平息,而那个命悬一线的婴孩,在大人的怀中咯咯地笑!小时候和泥土卿卿我我,长大后注定和尘埃有关。
关于井的另一个记忆,是那只黄色的小鸭子。妈妈买回来六只小鸭子,每天去数小鸭子是我必做的功课,当我发现少一只时,找遍整个院子,也未看见它的影子。当我听见细微的声音从幽深的井边传来时,眼泪便吧嗒吧嗒落了下来,当年我没下去,它给下去了!我不敢立在井边去看小鸭子,我一如婴孩时的自己,缓慢地趴在井边,探出头去,寻找小鸭子。
顺着手电筒的光柱,我看见那只可怜的小鸭子,在井里游得飞快,只是转圈而已,看来是受了惊吓,找不到同伴,黑暗让它感到恐惧。看见一丝亮光,它如同看见了救星,更加飞快地扑闪着两只弱小的翅膀,叫声中多了几许欢快!而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小鸭子落泪,泪水如同当年婴孩嘴角滑落的口水,瞬间消失在黑暗中。
我长久地趴在井边,打着手电筒,陪着那只坠入黑暗坠入井底的小鸭子,无助如薄雾从井底蔓延上来,笼罩着年幼的小女娃。记忆中的小鸭子,由欢快慢慢变得安静,到精疲力尽,井底的涟漪也渐渐看不见,直到大人回来,吊下去水桶没有救出小鸭子,大概它已经没有力气爬进水桶,第二天才捞出它的尸体,让我一顿伤心。
我再也看不到那口井的模样,记忆中的辘轳笨重而吃力,黑洞洞的深渊,隐藏着一个小女娃的惧怕与无助,而深渊里的水不知滋养了几代人,甘甜与冰凉是我今生再也品尝不到的味道。
二
那日的老屋,静静地搁置在记忆边角处,不经意间它会跑出来,轻轻触我,我怠慢它,它不急不躁。我想在玄幻剧中轻享时光,怎奈它在心底深处游荡,时不时地把我拽入泛黄的光阴里。
爷爷在老屋居住的时间最长,走进爷爷的房间,窗前的炕不见了,塌陷的土坯与砖块已经被三爸处理干净,我依然能清晰地看见它曾经存在的痕迹。整面墙体被分成两段,上面是土的颜色,下面墙体被曾经的烟熏火燎折磨成黑色。
房间里仅有一张桌子,古老而陈旧,四条腿细而长,带两个抽屉,两个抽屉中间有一个小铁环残留着,曾经锁住了什么?桌面厚实而宽大,感觉这四条腿无法承受它的厚重,但是它依然很稳健地站立在属于它的位置,即使主人已经离开好多年。爷爷一生信佛行善,而这张桌子承载着爷爷满满的虔诚与祈福。
儿时的桌子很高,我看不见桌面上摆的东西,袅袅升起的三缕青烟,是我每天都能看见的景致。爷爷最珍爱的香炉,小而精致,三足两耳,辨不出颜色,时间赋予它厚重的年代感,偶尔的棱角被光阴磨得锃亮,即使在幽暗中,也会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爷爷上香的时候很虔诚,会把我打发远远的,每天插入香炉的不仅是三根玫红色的香,还有爷爷一生的信念。
爷爷走的时候无病无灾不痛苦,穿上老衣,村里行善的老太太过来念经,小脚上炕,服侍已故的爷爷盘腿而坐,坐在炕中央,这种坐化是一个人的修为达到一定程度的体现。小姑告诉我,当时的爷爷,像生前一样,盘腿而坐,闭着眼睛,唯一的区别是嘴巴不动了。
手指轻划过桌面,带起记忆的尘埃在阳光下飞舞,折射出缥缈的雾圈,我看见一个留着短发的小女娃跑过来,迈过门槛,走进屋里,仰起头:“爷,你叫我做啥呀?”
“爷给你糖吃!不要给碎崽娃说!爷最爱你!不爱碎崽娃!”爷爷说着走到炕边,掀起席子,拿出一块水果糖,放在小女娃手心。小女娃咧嘴笑了,剥开糖纸,塞进嘴里,使劲地嘬一口,甜甜的味道才会让记忆如此久长!爷爷嘴里的碎崽娃,是我的弟弟。
走出爷爷房间,我看见一扇窗,曾经的小格窗花已被大片的玻璃替代,蓝色的木质窗框已经泛白。而我的记忆却被挖得很深很远,那个深色木质的小格窗花,是我今生抹不去的记忆。
小时候的夜,是无尽的黑,看不到一丝亮光。那是怎样的夜晚,妈妈拉灯的一瞬间,仿佛掉进了巨大的墨缸之中,被黑暗包围着。但是,我没有恐惧,温暖的炕上,亲情在墨黑中蔓延。
我努力睁大眼睛,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寻找,寻找窗棂上那枚窗花。而我,只看见一片漆黑,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触到我的眼帘。我知道明天晨曦升起,我会看见那枚窗花似朝阳一般艳红。随着暗黑我深深地睡去。那是怎样的深度睡眠,我仿佛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再次睁开眼睛,我完全不知道,这墨黑的夜我是怎样度过?
怀念儿时的光阴,不动声色;怀念儿时的夜晚,墨黑至极;怀念儿时的睡眠,一枕日红。如今,睡觉很有仪式感,睡前的护肤美容,按摩泡脚,把自己收拾停当,卧在榻上,半天不能酣睡!关灯,窗户的轮廓是如此的清晰,窗帘上的花枝依稀可见,泛着隐隐的白。窗帘的底边,总会透出一丝亮光,房间里再也找不到墨黑的感觉。
儿时睡过的炕,依然在。墙上的年画仿佛是记忆中的模样,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回忆。那个用两根麻绳固定,悬在空中的白色电棒,上面依然搭着一条毛巾,是我小时候无法触及的高度。蓝色的炕沿好像翻新过,目光落在席子一角,是我曾经睡觉的阵地,躺下去的那一刻,嘴巴依然不停,说着自己能懂的话:“脱袄袄,睡觉觉。”
记忆的长河中,每一个能让你抓住的瞬间,都是向永恒借来的片羽,让你感觉生命如此珍贵,此刻如此重要。走向终点,是每个人无法阻挡的奔赴,二十年后的你,能否忆起此刻的你?曾经的记忆如白羽飘过,没入尘埃,没入被你遗忘的光阴里。
三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老屋位于凤鸣岐山,老屋的后院有一棵梧桐树,生长在记忆中。
蝉鸣半夏,后院的那棵梧桐树,高耸入云,树叶葳蕤。曾经树下的石桌,用砖头和泥巴垒起。最喜夏天的石桌,在树荫下依旧凉如水。郑重其事地摆上铅笔盒,从书包里掏出课本、作业本,打开文具盒,拿出铅笔,胳膊触碰石桌的那一刻,丝丝凉意伴着喜悦写下一撇一捺。片片梧桐枝叶浅尝了阳光的炙热,折射出一片阴凉。儿时的记忆如一幅画卷,只在不经意的瞬间打开。
抬头看天,浓密的绿遮住了我眼前的这片天,叶子的缝隙中从天而降的光,星星点点,刺着我的眼。我看见最高的那根枝丫,仿佛脱颖而出,奋尽全力,全力以赴,想去触及蓝天,却无法触到天空的湛蓝,它只属于这片土地。
站在阳光下,风儿吹动枝叶,看着洒在地上的树影,在我的脚下轻轻飘移,如记忆中的皮影映在窗户纸上无言的灵动。耳边是偶尔响起的唢呐声,还有远处嘈杂的人群。
臊子面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充斥着我的嗅觉,我会深深地呼吸,想让更多的香味潜入我的身体,唤醒若有若无的记忆。抓不住的记忆,有那么一瞬间是如此的清晰,犹如我在梦中看见你惊喜的眼睛。
村庄干净整洁,阳光正好,人们忙忙碌碌,各司其职。硕大的一口黑锅,里面沸腾着满满的一锅汤,汤面覆盖着色泽鲜艳的臊子红,星星点点的鸡蛋黄,偶尔团簇一堆的韭菜绿,这些记忆中的画面,真真切切地呈现在面前,足以让我默默咽着口水。
记忆中的那口大黑锅,我看不到锅里,高高地矗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只能看见炙热明亮的火焰,还有锅内冒起的热气袅袅升起,带着香味,带着传承,飘散在古老而朴素的小村庄。
耳边伴着熟悉的乡音,我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哪怕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土地上,年幼的我,依然会害怕自己遗失在熟悉的人群中。
记忆中吃流水席的臊子面,不是在夏季就是在冬季。大概人的记忆本该如此,在时间的长河中,只有刻骨的东西才会在生命中划下痕迹,比如刺骨的寒冷或恼人的炙热。
一盘臊子面端上来,这个架势足以让外地人感叹,小而精致的碗,里面的汤与面却只是半碗。重要的是重复,不断地重复,像我这样饭量不大的女子,也要吃十碗。
第一口吃下的当然是记忆,努力去回忆坐在凳子上,下巴刚能够着桌面的小丫头,吃到第一口面时满足的表情。
看着眼前的这碗面,我没有迫不及待,熟悉与亲切扑面而来,宛如一汪湖水,我看不到湖底。拿起筷子,潜入湖底,瞬间鲜红的汤汁攀延上白色的竹筷,随之而出的是细白的面条,夹杂着黑色的木耳。放入口中,熟悉的香味瞬间迸发出来,顺着我的舌尖,溢满整个口腔,贪婪的吞咽,再也停不下来。
臊子面放入口中,虽然没有爆汁的感觉,但是那种平和持久的香味,如涓涓溪流顺着你的食道滑入你的体内源源不断,如父母的爱渗入你的生命,永不停歇。
曾经看过一个外地人对岐山臊子面的评价与抱怨: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猪油,还那么酸,真是难以下咽,实在想不通它的名气为什么那么大!这句话让我难以忘记,不想反驳。真正会吃臊子面的本地人不会惧怕那一层红油,会很巧妙地躲开,而那一抹酸,正是我们心心念念的味道。
一个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它源于从小的饮食习惯,而饮食习惯的传承源于这片土地,你不接受的味道,是别人一辈子都欲罢不能的想念。
那日走的时候,已近傍晚,夕阳西下,洒在老屋、新庄,还有被修复的柏油马路上,大片的麦田在风中凌乱飞舞摩擦,喜悦漫上心头,只因这美好的光阴,我还要享受很久。
--本文刊于《延河》下半月刊 2023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