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仲廉
网站用户
一九七二年七月二十五日，跟着大人们一起忙完抢收抢种的我，躺在摆放于房前禾场的竹床上，痴望着缀满无垠苍穹的繁星。当时的我并没有对星空产生孩童般的遐想，也没有因疲累而昏昏欲睡；脑子里只是不停地想着：到九月份开学，我就上五年级，也就满九岁了，我该怎么筹集到报名和购买书本、铅笔所需要的一块五毛钱呢？是和往年一样，爬树摘知了壳？还是到田坎沟边去扯马吃的草，然后弄到镇上去卖？除此，还有什么新的方式和好的办法可以挣到钱？
我就这样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夜里，望着星空思考。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传来：“老幺，你躺在外面，蚊帐都没有；这么多蚊子，不咬死个人？”闻声停止思维的我，连忙回答说：“大哥好！还好，蚊子不多，你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还没有休息？”大哥回应我的话说：“我是从柳湖的鸭棚 那边来的，是专门来找你的。”听着大哥的话，我想起了几年前的旧事，就调侃着说：“找我，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又要用绳子把我捆在椅子上，给你看禾场上晾晒的稻谷，不让它们被鸡鸭鸟雀吃？”听着我的调侃，大哥语气中略带苦涩地说：“你这个老幺，事情都过去五年了，你怎么还记着，我看你是要记一辈子的；再说，你三四岁的时候都捆不住，现在更加捆不住了。”
听完大哥的话，我笑哈哈地转过话头说：“大哥，你刚才不是说专门来找我，找我有什么好事？”大哥用平和肯定的语气说：“老幺，还真是好事。眼看就要开学了，你是不是在愁怎么挣学费？往年啊，你不是去摘知了壳，就是去扯马草，搞得你的小手裂开着大口小口，上学了好久都还流着血。大哥也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苦于没有能力和办法帮你；今年我和你大嫂承包了生产队的鸭群，你大嫂因为有事，从明天开始要回娘家去一个月；如此，我一个人不仅要赶五百只鸭子，还要隔天就把鸭蛋挑到公社的食品站去卖，根本忙不过来。于是，我就想到了你，想让你去帮我赶鸭子。不让你白帮忙，我每天给你一毛钱，一个月就是三块钱，这样你上学时的报名费和书本费就都有着落了。”
我听完大哥说的好事，立即说，“大哥，这真是好事，我愿意去帮你赶一个月的鸭子，我一定会把鸭子赶得好好的，不会丢掉半只。不过，工钱我只要两块。因为有这两块钱，我的报名费和书本费就都够了。”在答应大哥的建议的同时，我又调侃着说：“但是，你说的话我不信，我只相信大嫂说的。”大哥听完我的话，立马提高嗓门、加快语速地对我说：“你这个小鬼，我两锭弓 敲死你，连我的话都不信。你大嫂现在在鸭棚里，她怎么跟你说？”我则回答说：“没关系，我现在就跟你去鸭棚找大嫂；如果大嫂说可以，我今晚就在鸭棚里睡觉，不回来了，明早好跟着你一起赶鸭子。”
大哥听我说要去鸭棚里见大嫂，在高兴之中略带生气地说：“你这个小鬼，人小鬼大。好吧，快到屋里拿个短裤头，我们去鸭棚。”大哥的话音未落，我便高兴地从竹床上溜了下来，跑进屋子里拿了一条短裤头；然后，随同大哥一起来到鸭棚。刚到鸭棚的我还没有来得及喊大嫂，大哥便对大嫂说：“你要我去找他，喊他过来帮忙。这个小鬼，他不信我的，要跑过来问你，说只相信你。”大嫂听完大哥的话，笑着对我说：“老幺，是我叫你大哥去找你的。”我从大嫂那里确认了需要帮忙后，便对大嫂说：“大嫂，我听你的，你现在回家去收拾，明天回娘家要带的东西吧！我和大哥晚上留下来守护鸭子。”大嫂听完我说的，分别交待了我和大哥几句，便回家去了。
第二天，天微微亮，鸭围子 里的五百只鸭，就开始嘎嘎地喧闹起来，催促着它们的主人赶紧来喂食、放它们出去喝水、嬉水、觅食……我和大哥在鸭子的喧闹声里起床、打开鸭围子的栅栏门，放它们到湖里觅食、嬉水。待到我们拾捡完鸭围子里的鸭蛋，又再把它们赶到湖滩、秧田、沟渠里去。直到天快黑时，我们才把它们赶回鸭围子。就这样过去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晚上，大哥突然对我说：“老幺，我原本担忧你赶不好鸭子的心，现在可以放下来了；明天白天，我就可以放心地把鸭子交给你，我就可以把鸭蛋挑到公社食品站去……”大哥的话还没说完，我便怼他说：“你说我不信你，我这是向你这个做大哥的学的。我前天就要你放心，你却不放心，怕我把你的鸭子弄丢了。你什么时候相信我，我便自然相信你了。”大哥接过我的话头说：“好了，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第四天，大哥天未亮就起床去卖鸭蛋了，我早晨独自一人在和之前差不多的时间起床、打开鸭围子的门，放鸭子到湖水里去；接着，把昨夜鸭子在围栏里下的蛋捡起来放好，将鸭棚的门锁上；之后，把鸭子赶到四处觅食，在天黑之前才将鸭子赶进围栏。这样的时间又过去了三天，第六天晚上，我脑袋里生发出了一个可以增加鸭蛋数量的办法，并决定从第七天开始进行实验。我在查看了大哥记录的近期拾捡到的鸭蛋数量之后，发现办法实施的第一天，围栏里的鸭蛋就多了八个，外面草滩上的鸭蛋多了五个。第二天，围栏里多了十一个，外面草滩上多了七个。第三天，围栏里多了十二个，外面草滩上多了八个。第四天，围栏里多了十六个，外面草滩上多了六个。我心里计算着，每天六个鸭蛋，二十天就是一百二十个蛋，并且数量只会增加；如果每个蛋按三分钱算，二十天下来就是三块六毛钱。
经过实验，我想出的增加鸭蛋数量的办法确实可行，可我该怎么对大哥说呢？我心里盘算着，认为晚上和大哥聊天的时候说最好。傍晚，我和大哥吃过晚饭，一起到湖里洗过澡后，坐在鸭棚旁边，对着田野和星空开始了每晚的闲聊。聊到大哥开心的时候，我便对他说：“大哥，我有一个关于赶鸭子的想法想跟你说。”大哥一听，很是惊奇地说：“哦，有什么想法，你说来听听。”我便大着胆说：“大哥，我赶鸭子，不要你给我钱。”还没等我详细说，大哥便打断：“不要我的钱，你是不想赶鸭子了，你想干什么？你想去扯马草、摘知了壳？你说，你想干什么？”我赶忙解释说：“大哥，你误会了，你让我把话说完嘛。我不要你给我赶鸭子的钱，是有条件的。”
大哥一听到我讲“条件”，就又打断我的话说：“什么条件？你还跟我讲条件，你是嫌钱少了是吧？我说一个月给你三块，是你自己说只要两块。你才赶了几天鸭子？看我表扬你，你就开始得意、不得了是吧？就开始讲条件、要钱了？开始……”见大哥越说越偏离我的意思，我急忙打断：“哎呀，大哥！你让我把话说完。你说要我相信你，你话都不让我说完！你让我说完了，你再说不行吗？”大哥说：“好，你说，我听你说，看你能说出些什么离谱的来？”
于是，我便说：“大哥，我不要你给我赶鸭子的钱，是因为我这几天在水中游泳摸鱼的时候，每次都摸到鸭蛋；在鸭子休息过的湖滩、草地、沟渠等坡岸上，也都捡到了鸭蛋。我就想着，是不是有什么办法可以让鸭子把这些鸭蛋不下在水里或其他地方，以免时间久了没人捡到而坏掉了。后来，我按照我的想法，把鸭子进行赶放；几天下来，我的办法被证实是可行的。因而，我才跟大哥你说，我依旧帮你赶鸭子，但不需要你给我工钱，条件是你要同意我在外面拾捡到的鸭蛋都归我。”
大哥听我把话说完，似乎恍然大悟，说：“原来如此，我是说怎么有二十六个蛋放在一边。我看你人虽小，但鬼心眼倒是不少，你这是打着在外面捡到鸭蛋的旗子，趁我不注意，就把围栏里的鸭蛋拿来放到一边，说是外面捡到的，你的主意倒是想得美。我跟你说，你给我听好，你跟我好好赶你的鸭子，不要动这些歪脑筋；你再想这些歪主意，你看我怎么用锭弓在你脑壳上敲起大包来。”我一边听着大哥说的话偏离了我想要表达的本意，一边想着该怎么说才能把我的想法说明白，从而让大哥不再心存疑虑。过了一会，大哥见我不作声，便也再不说了。我待大哥不说话，又思考了一会，才对他说：“大哥，你看这样行不？我从外面捡到的鸭蛋，和我们从围栏里捡到的鸭蛋，每天我俩都记好数。如果围栏里每天捡到的鸭蛋的总数少了，你就把我从外面捡来的鸭蛋补充到围栏里的鸭蛋里去；你想，我整天跟鸭子在一起，又拿不走一个鸭蛋！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还有二十天，到时我们用结果说话，看你还有什么怀疑的。”
大哥听我说完，沉默了很久，问我：“你说你做了实验，你做了什么实验？”我有点生气地说，“你又不相信我，我现在不跟你说。等你相信我了，我再说。”大哥笑着说：“不看你人小，脾气还蛮大呢！我现在相信你，你说说你的实验。”我还是生气，倔强地说：“我不说，等二十天后，我不给你赶鸭子了，再说。”大哥见我不肯说，没办法只好说：“好，好，你不说，你不说。现在时间不早了，我们睡觉。”大哥说完，我没有接他的话，但照他说的话到鸭棚里睡觉去了。
又和鸭子相处了几天之后，我与它们在生物钟上达成了一致；天蒙蒙亮，鸭子开始发出嘎嘎声时，我也开始翻身下床。每当我来到鸭子的围栏边，打开栅门之后，它们便争先恐后，用那激动得沙哑的声音，唱着它们想表达的高兴与喜悦之歌，也似乎是在向我说：“我们的小主人，为了感谢你一天又一天地带领我们畅游湖泊、田野、沟渠和堰塘，我们下满了一围栏的蛋作为回报。”
一个月的时间到了，大嫂从她的娘家回来了，我也要上学了。这天晚上，我跟大嫂说了我与大哥的约定之事后，便拿出算术本，向大哥大嫂念我的记录，即我提出不要赶鸭子的工钱后，我这二十天每天从外面捡回来的鸭蛋数量和每天在鸭围栏里拾捡到的鸭蛋数量：二十天下来，鸭围栏里多了三百二十三个鸭蛋，外面拾捡到的鸭蛋是一百四十七个。
我向大哥大嫂说完鸭蛋的数量后，便接着说：“我算了一下账，七个鸭蛋算一斤，一百四十七个鸭蛋就是二十一斤；每斤鸭蛋三毛六分钱，二十一斤鸭蛋就是七块五毛六分钱，给我五块钱就行。”大哥在旁听完我说的话，说道：“你这个小鬼，我服了你，你赶鸭子赶得比我们好。”我怕大哥耍赖，便打断大哥的话说：“我不跟你说，你总是说话不算数，我跟大嫂说。”大嫂接过我的话说：“老幺就是能干，应该给你十块五毛六分；工钱不能不给，二十一斤鸭蛋是你在外面湖边捡到的，也是你应得的。”大嫂说着说着，就从她的兜里掏出来了十块钱，放在我身边的凳子上；随后，她还转身去找零钱，以便补齐五毛六分。我看着凳子上的十块钱是两张五块的票子，没等大嫂找来零钱，便飞速地拿起一张五块的钱，边跑边对站在我旁边的大哥说：“我只要五块钱，只要五块钱。”一溜烟地跑了。
不放鸭子的第二天，按照约定，我很早就起床到几个同学家里去，帮他们做暑假作业。晚上，我回到家里，发现大哥在堂屋里与妈妈说话，吃饭的桌子上放着六块钱，一张大概是我没要的那五块，一张是一块的。我看到钱就明白了，大哥是送钱来的。于是，我把兜里的五块钱，拿出来给妈妈，并对妈妈说：“我有五块钱，就能报名、买书本了。”大哥指着桌上的钱，接着我的话说：“这也是你的钱，是应该给你的钱；你虽然有了读书的钱，但老四和俩个小妹上学还要学费呢？”大哥说的是实话，是的，还有他们的呢！我便低头什么都不说了，在一旁听大哥和妈妈说话。
坐了一会，大哥跟妈妈打招呼、告别，我便站起来送大哥。到了门口，大哥就问我：“现在你可以对我讲你的实验了吧！你讲了，我也好照你的办法赶鸭子。”听到大哥的询问，我便对着他说：“大哥，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的：我平时游泳，常常在水里摸到鸭蛋，也在湖边草滩捡到鸭蛋，这说明鸭子的蛋并没有全部下在鸭栏里。下在湖边草滩上的鸭蛋，不管谁捡到都没有浪费；下在水里的鸭蛋基本上都浪费了，因为我在水里摸起来的鸭蛋，基本上都臭了。由此，我开始想，怎么让鸭子少在水里呆呢？可是鸭子怎么赶都赶不上岸，后来我想明白了，鸭子不愿上岸呆而始终在水里淘的原因，是我们把鸭食洒在水里了；鸭子要觅食，自然在水里淘。我把鸭食改洒在草滩上，鸭子就自然地上岸，不在水里淘了。这样我不仅在草滩上多捡到了鸭蛋，而且在鸭栏里也多捡到了鸭蛋。当时，我虽然清楚草滩上的鸭蛋为什么多起来，但是也没有完全明白鸭围子里的蛋是怎么多起来的。我天天观察、天天思考之后明白了，鸭围子里的鸭蛋数量增加的原因：一是鸭子在水里的时间少了，自然把蛋下在水里的就少了；二是鸭子在水里的时间少了，休息的时间就多了，鸭子的体力消耗就少了；鸭子的体力消耗多了，鸭子就瘦了；鸭子瘦了，还会多下蛋吗？大哥，你没有发现，鸭子都长肥了？鸭子肥了，就会多下蛋，鸭栏里的蛋就自然多了呀。”
大哥听完我的话说：“你这个小鬼的脑袋确实灵活聪明，我的脑袋是木头櫈子，不如老幺你。”大哥边说边伸出手抚摸我的头，接着说：“看来，我照你的办法赶鸭子，还要给你钱。”我停下脚步，对大哥说：“钱就不用给了，只要你相信我就好了！我明天还要上学，就不送大哥你了。”说完，我转身朝家里走，边走边回想我与鸭群相伴的时光：在一个月里，我是充实的，是快乐的，不仅增加了鸭蛋的数量，超额地筹集到了学费，而且将赶鸭子的三项基本技能——抛飞蒿、撑鸭划子船、清点鸭群数练成了绝招。这在当时还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好几个大队的人都找过来，要看我表演赶鸭佬“三绝招”。
2024年3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