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妈妈

一九六七年初夏，一个雨后天晴的下午，四岁半的我和邻居家三岁半的小女孩香儿在一起玩耍；先是在我家晒谷物的禾场上东跑西跑，玩着玩着，就来到了我家屋前的水塘边。五十多年前的南方乡下，为了取水的方便，农户大多依水而居，房子依水而建造；如果房子不是建在湖边、河边、池塘边，也会在建好房子后，根据房子的方位，在离家不远的方便之处，挖一个水塘。这使得农户不是隔着田垄，就是隔着水塘，最近的也会相距一二百米。

那时候自然环境好，挖出来的水塘，不仅是饮用做饭的取水之处，而且是洗菜洗衣服、养鸭养鹅的地方，也是种藕种菱角种蒿苞等水生植物的地方，还是一年四季都可以捉鱼捉虾的地方。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习惯在池塘边搭一个小桥。当然，这个小桥不是走人的交通桥梁，而是洗菜洗衣服的小小栈桥；这个栈桥是在离水池塘岸边一米或一米多一点的距离，立上两根竖着的粗木桩；接着用绳子或铁丝或钉子将一根横木系在竖着的两根木桩离水面两三寸处，然后，将一块木板或几根木头，一头搭在岸上，一头安放在连接木桩的横木上面，这样小小栈桥就形成了，洗菜洗衣服非常方便。我家池塘的栈桥桩上，放的就是一块一米多长、一尺来宽的木板。

玩到我家水塘边，我和香儿发现水塘里好多鱼儿在游来游去，尤其是洗菜洗衣服的栈桥周围。看到水塘里的魚儿欢欢喜喜的样子，香儿也欢欢喜喜地朝小桥跑去；因为我比香儿大，妈妈叮嘱过我，要领着她玩，所以香儿在前面跑，我就在后面跟着。

香儿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下雨后的水塘，水自然而然地涨高了，作为栈桥桥面的木板也从支撑点的横木上浮了起来。木板之所以没有被水浮起漂走，在于它的另一头还放在池塘的岸边上，没有浸泡在水中。当香儿被水里的鱼儿吸引，兴奋地跑到小桥边，跑上栈桥时，桥的木板随着香儿脚踏上去的力量，忽地一下离开了岸边，载着香儿向池塘中划去；见此情景，我冲上前去，扑进水里，想抓住香儿和木板。然而，载着香儿的木板划行速度太快，我没有抓到，眼睁睁地看着香儿从木板上坠入了池塘之中。

看见香儿被水淹没，我又救不了，想着应该赶紧去喊人。于是我迅速爬上岸，一边大声地喊“香儿掉到水里了”，一边飞快地向菜园里锄草的妈妈跑去。妈妈听到了我的喊声，看见了我的奔跑，手中拿着锄草的锄头，急忙朝我跑来。我还未与妈妈相遇，妈妈便对我说：“快带我去香儿落水的地方！”我听懂了妈妈的话，转身领着她朝水塘跑去。

来到香儿落水地方，按照我手指的方向，妈妈淌到水齐腰深的地方，然后用手中的锄头捞，可惜没有捞到香儿。她迅速从池塘上岸，跑回家拿了一担挑绳，边跑边将两根绳子连接起来。跑到池塘，妈妈将连结好的绳子一头系在池塘边上的一颗树上，一头系在自己身上。妈妈系好绳子，抓着我的手，放在系在树那头的绳子上，对我说：“妈妈到水里去救香儿妹妹，你的眼睛看着妈妈；如果看不见妈妈的头发了，你就使劲地拉绳子，一定要把妈妈拉到池塘的岸边来，不然你就没有妈妈了。”

我不知道妈妈看见了，我听懂了她的话后的点头没有？只见妈妈说完，就立马跳到水里，朝池塘的中间走去。我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水中的妈妈，看见水渐渐地淹过她的腰、她的背、她的肩。妈妈在水中用双手乱拨乱划，头一会沉入水里，一会又冒出水面。我心里慌乱害怕极了，但牢记着妈妈的话——要是看不见她的头发了，就使劲地拉绳子。

突然，我发现妈妈的双手没有在水面上划水了，她的头发也在水面上看不见了。我便使劲地拉绳子，没拉两下，就见到妈妈的身体浮出水面。因为绳子是系在她的腰间，所以她的身体是横着露出水面的。我害怕露出水面的妈妈又沉到水里去，便更加使劲地拽绳子，把她往岸边拼命地拽，定睛一看，被我拉到岸边的妈妈，怀里竟然抱着香儿。

看见妈妈从水里立起了上半身，我便放下手中的绳子，跑到池塘岸边。妈妈将怀里的香儿放到岸坡边，自己却趴在地上呕吐起来。她吐了几下，便爬上岸，边吐边抱起香儿，跑到我们家的大门口；然后放下香儿，自己匆匆跑进厨房，拿起灶台上平时煮饭的锅，转身出来，倒扣着放在香儿身旁；接着将香儿抱起，背朝上、胸朝下地放在锅底上。放好后，妈妈的双手不停地在香儿的后背上拍打。突然她又发疯似地跑进堂屋，双手将桌子一提，任由桌上的碗盘等物品叮叮当当地撒落破碎于地；她将桌子搬到外面，又弯腰把锅和香儿一同抱起放在桌子上。只见妈妈在桌子旁，半撑着身体，一只手抱着香儿的头，用自己的嘴对着香儿的嘴吹气（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在做人工呼吸），另一只手不停地在香儿的背上拍打。

我在旁边傻傻地看着，心里一直十分慌张。没过多大一会儿，香儿的身体突然抽动了一下，接着口里开始不停地吐水出来；当听到香儿的哭声之后，妈妈的身体便躺在地上了。我连忙跑到妈妈的身边，惊慌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喘着气说，让她躺一会儿，并吩咐我到香儿家去，叫香儿的婆婆过来。我把香儿的婆婆喊到我家时，看见妈妈坐在地上，将哭着的香儿紧紧地抱在怀里，手抚摸着她的头，口里说着：“小宝宝，不要怕，不要怕……”

事情过去了五十六年了，现在回起来，我的妈妈那时是何等的勇敢与智慧。在自己完全不会游泳的情况下，毫不畏惧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救他人的生命。在生命与时间赛跑的紧急关头，她能够想到充分利用当时条件的最好办法，争抢救人的每一秒。如果我的妈妈当时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有一丝一毫的胆怯，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少了一丝一毫的智慧，少了一丝一毫的精细，少了对我一丝一毫的信任等，结果都会是香儿无法获救，还有可能搭上妈妈和我的生命。妈妈呀，您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妈妈！

2023年9月24日于循善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