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里睡人

四月，细雨绵绵，外面的厚云像一支装备精良的大军，一步一步慢慢席卷着这渺小的城市步步压近。一吸一呼，连空气都感觉是那么的稀薄。

她那张已印上“肝癌晚期”的体检报告像一个拳击手——寥寥几字，轻如鸿毛，却有着重如泰山的威力，毫不留情地砸在我的心上，砸在我的脑里。一瞬间，天昏地暗，原本规划好的人生蓝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就像被蒙上眼睛走路一般，永远不知道下一步将会失去些什么。

我和她都知道各自将面对些什么。

她的病房不大，只是一个几平米的小房间，但是却异常整洁:墙被刷得很白，就仿佛是有一朵朵洁白的浪花冲刷过；窗户上的玻璃也被擦得很干净，没有残留一点儿污渍。就像是当初我和她认识的那片海的海水，是那么的清澈；病床前开得格外鲜艳的花，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气味，不禁让我想起那片海底五彩斑斓的珊瑚礁，点亮了整片单调的海洋。而她，就像是一位海里的睡人，静静地躺在床上，靠着呼吸机奢侈地索取着氧气。呼吸机发出的一下又一下“嘀嘀”声，像是她曾多么动听的笑声。

起初，许多人都会来看望她，鲜花多得遍地都是。可是，随着医生一次又一次地劝诫，报告一次又一次地打击，大家渐渐失去了关心的热情。病房里的花也一天比一天暗淡、黯淡，渐渐地，一束又一束被丢弃；窗户上不知为何，蒙上了一层怎么也擦不掉的朦胧；就连那洁白无暇的墙壁，不知何时起，悄悄地结下了一张张网格。她那颗微小的脑袋上的黑丝，也悄无声息蜕变成了青丝，最后一缕一缕地掉落。昔日那张白嫩嫩、胖嘟嘟的笑脸也变得异常恐怖，脸颊骨像是要冲破这一层薄薄的茧。外面又下起了小雨，天色阴沉昏暗。她像是一个掉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海沟，四周寂静无声，像万物灭绝了一般可怕。可她还是像一个海里睡人，无声，但有力地向黑暗反抗着，遨游在我和她的五彩斑斓的梦境里。

医院来来往往的推车与脚步声唤醒了我，我醒了，她还是睡着。可今天，她却格外的美丽，眼角留下的泪痕分割了我和她美好的回忆，她平稳地奔跑在呼吸机那条无边无际的直线上，朝着自己向往的地方前进着。窗外打入一道耀眼的金光，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扒开了那厚实的云层，带给这个城市象征希望与可能的阳光。

她像一个海里睡人，随浪来，随浪去，我也就当她没来过，没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