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了,一地落叶将人间染成金黄。国庆节七天乐,走出家门,到处都浸染着节日的热烈气氛,平日清冷的广场上,此时黄梅戏、美食节、车博会,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如十月这少有的炙热阳光。看着头顶的烈日,那个生命中最“寒冷”的国庆忽地就浮现于脑际。
那一年的国庆没有一丝阳光,凄风冷雨冻的人瑟瑟发抖,我的心跳随着父亲艰难的呼吸七上八下。父亲于2003年正月检查出肺癌晚期,在医院治疗了大半年时间,到国庆前夕,父亲已近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开始断断续续给我们交待后事,如母亲的养老问题,自己的墓地位置等等,虽然病魔把父亲强壮的身躯摧残的面目全非,但它无法摧毁父亲的思想,大多时候父亲的头脑还是非常清醒的,有人来看望他,就会象个孩子一样哭泣。看到父亲汩汩溢出的眼泪,我心如刀割。在我的记忆中,没见过父亲掉眼泪,父亲在我心目中,一如家乡那座高高的山岭,高大、坚强、沉默。父亲为人忠厚、正直,在那个三面环山的小山村里德高望重,没有他劝不和的架,没有他评不通的理。记得小时候,电影是稀罕物,只要哪里放露天电影,十里八里远都不算事,村里家家户户老老少少,排着队伍,浩浩荡荡都去看电影,唯有父亲会自觉地留下来,照看村庄,四处巡逻。在单位,父亲俨然又是一位严厉的车间领导,他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十分钟站在车间门口,比现在的刷卡机还管用。父亲一生忙于家庭和工作之间,没有生过病更没进过医院。谁曾想,现如今病魔会把他折磨的判若两人呢。他对生的强烈欲望是那么地让人无奈与痛心,说真心话,我宁愿他的头脑不再清醒,什么也不知道多好啊,他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不舍与留恋了。
因为总是发烧,父亲的声带都烧坏了,虽然思维清晰,但已经很难完整用语言表达出来了。那天晚上父亲艰难地告诉我们:他能看到有人在他身后烧纸,他还能看到阎王爷的生死簿。他来日不多了,想尽快回老家。父亲虽是无神论者也不信佛,但父亲在说这些话时,还是让我想到了人生的一些宿命。
或许,父亲心里计划着,国庆节到了,儿女们都放假,不会耽搁儿女们工作,就有空料理他的后事。看到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无奈,我们只好着手准备送父亲回故乡。如鲁迅在《祝福》中所言:“虽说故乡,其实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住在四叔闲置的老房子里。在此之前,我们已将闲置了十几年的老屋打扫干净了,这座老屋孤立地坐落在山沟的右边,与其它户人家隔得很远,所以越发显得清冷与阴森,记得打扫房子的那一天,还发现了两条从未见过的大蜈蚣,现在想来,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9月30日早上,我们把羸弱的父亲抬上车,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当时来了一些人来为父亲送行,大多是父亲的同事,当父亲看到那个跟他关系最好的同事时,一生坚强乐观的父亲,此刻泣不成声,他嘶哑着声音对那个同事说:“老何,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心里清楚,自己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那个生离死别的场景,而今想起,仍让我心痛泪目。
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谨慎行驶,我们终于平安回到故乡。由于一路途颠簸,加上多日不见阳光,父亲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到了下午,父亲精神大振,他示意我扶他站起来,于是我们合力把父亲从躺椅上抱下来,父亲艰难地站立起来了,我扶着他来到门前的稻场上,我明显感觉到父亲手上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慢慢地,他居然不让我扶着他,让我拿根拐杖给他。父亲举着拐杖,颤魏魏地站立在家乡坚实的大地上,深秋的寒风肆弄着父亲零乱的白发。那双浑浊无神的眼,此刻忽地明亮起来,透过晶莹的泪珠,父亲深情地凝视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小山村,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不舍与满足。许是精神作用,抑或是所谓的回光反照吧,多日都无食欲的父亲,居然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大碗饭。想来,父亲以为在这里,他可以重新站立起来,我看到他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没想到,到了晚上,父亲屙了许多血便,人也突然陷入昏迷中。于是,我们马上给父亲插了氧气,慢慢地,父亲状态有所改善,他无力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他最疼爱的从小带到大的孙女—毛毛。因为她那年正在冲刺高考,所以没与我们一道来,但父亲强烈要求我们把她接来,要见最后一面。待毛毛来时,父亲居然哭得象个孩子,他抓住毛毛的手,似乎要抓住生的希望,那份痛苦与无奈,令所有人动容。这个晚上,所有至亲至爱的人都到齐了,都围在父亲身边,这是父亲所期望的,他希望所有的亲人都能为他送终。于是,父亲把他唯一的儿子叫到身边,并示意他:“把我氧气拔了,要不然我走不了。”我们所有人都哭成了一团,没有人同意父亲说的话,没有人愿意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就这样,父亲居然平安又地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父亲对我哥艰难地说出了一句,注定要让他难过一辈子的话,父亲用祈求的眼神看着他的儿子说:“我不想死。”父亲的这句话让我想起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我没有自理能力了,就会自己跳塘里淹死,池塘又没有盖。”可眼前的父亲一定不会记得自己当年说过的话了。彼时的父亲身体已如耗尽的油灯,却还渴望重燃,让人唏嘘。生命真的短暂与脆弱,曾经那么强壮的父亲,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就如一座被挖空的大山,轰然倒塌。
那一晚,我们姐妹几个挤在一张床上,守在父亲身边,山村的夜异常寂静,忽然听到窗外有“喔喔”地怪叫声,似一个幽灵在哭泣。按我们农村老家的说法,这种鸟叫声就是传说中的鬼叫。在这三面环山清冷的深夜,这种鸣叫声真的让人毛骨悚然。我们姐妹几个吓得缩进被子里,连头都不敢抬。父亲见我们都醒着,他嘶哑着嗓子说:“那是我的鬼在叫哦”。见父亲这么说,我们都哭了起来,吓得睡意全无。只觉得父亲那一晚,躺在摇椅上,眼睛一直定定盯着我们,那个眼神里没了往日的慈爱,相反,却充满凶恶,我分明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恐惧。我明白父亲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他有话要对我们说,却无法表达出来,他不想走啊,他舍不得我们啊。父亲的眼神已深深烙在我心里,是我永远的痛!那一晚,父亲因为肚子痛的厉害,吸完了一满瓶氧气。第二天早上,没有了氧气,父亲呼吸变得困难。于是,我们只能用电风扇给他换气,虽然这个深秋异样的冷。
父亲终于熬过了第二夜,早上,妹婿到房间为父亲接了小便。这时五叔来了,他进去看了父亲,过来跟我们说,父亲精神状态很好,应该再撑半个月没问题。听了五叔的话, 我们居然心情愈加沉重,没有人为父亲还能再活半个月而感到欣喜。因为病痛的折磨,因为母亲的身体状况,因为这个闲置多年阴森的屋子,晚上七八个住一个房间,都让人害怕。抑或,是我们更希望父亲能走在国庆假期内。现在回想起来,很残忍也很无奈。
母亲肚子痛的越来越厉害,吃不下饭,只是呕吐。在父亲住院期间,母亲也被检查出贲门癌早期,并且动了手术,目前正在恢复中。因父亲对母亲的过分依赖,什么护理的事,他都不要我们动手,他还是习惯要病中的母亲去照顾他。术后病弱的母亲得不到休息,身体一直没有恢复好。曾记得父亲说过,他见不着母亲,就像孩子见不着娘一样,他已把对母亲的那份依赖,那份习惯刻入骨髓,他离不开母亲,就像孩子离不开娘一样。
虽然父亲此时非常需要母亲,但我们也不能不顾及母亲的死活。于是,吃早饭时,我们在堂厅商议后决定,先把母亲送医院治疗。母亲也同意先回去治病,她说进去跟父亲打声招呼就走。我跟随母亲身后进了父亲的房间,看到父亲那一刻,我们都惊呆了,没想到才几分钟时间,父亲已不省人事,全身僵硬,五官歪斜,任我们呼天喊地,也没能叫醒父亲,父亲一个人静静地走了。他所期望的所有亲人为他送终的心愿,最终还是没有实现,他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了。我知道,一定是父亲听到我们在外屋说的话,一定是父亲知道母亲要回家,要离开他了,所以,他不想再连累我们,更不想耽搁母亲治病。
父亲走了,走在儿女都放假的国庆假期,走在太多的不舍与不情愿中。那是2003年10月2日清晨。记得那天下着秋雨,异常地冷,黄昏时分,我们又听到了父亲口中的鬼叫声,从我们所在的屋子一路嘶鸣到屋后山沟里。后来,父亲就真的被安放在那条山沟里。
送走了父亲,我们的心便全部放到母亲身上。回去后,母亲就在哥哥家住下了,因为不想母亲再回到那个留有太多父亲印迹的家。在哥哥家住了一周后,每天挂水还是无法减轻母亲的痛苦,肚子痛、胀,不能吃东西。于是,我们带母亲去了那家给她动手术的医院,专家门诊的专家说,母亲这是癌细胞扩散了,那如雷轰顶的一句话,把我们几个都吓傻了,父亲刚走,难道母亲又要离我们而去吗?
我一直想着,送走了父亲,我就将母亲接到家里来住,正好我跟妹妹住在一幢楼,我们都做好了与母亲长期相处的准备。家中兄妹五个人,数我与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长,所以,我对母亲的依赖更强烈些。曾经我一度认为,母亲是我的天,没有了母亲,我也活不下去。那种害怕失去母亲的感觉,直到我自己做了母亲后才减轻了些。
我的母亲才67岁,真的还没老,岁月怎么舍得如此伤害她呢?我真的一度以为,母亲的手术是成功的,因为当时医生信心满满地告诉我,母亲的病还是早期,动手术后保证能活四年以上。为什么这才几个月的时间,母亲又被推到了死亡线上呢?不管结果怎样,不能放弃,我们要继续给母亲治疗。于是,我们把母亲接到市里,在妹妹家住了一夜。因为肚子痛,母亲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早。我们就把母亲送到医院,先在肿瘤科住了一周,医生说是不完全性肠梗阻,要求转到外科继续治疗。后治疗了一周,还是未见效,只是因为禁食,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越来越瘦弱,疼痛也越来越剧烈,看着母亲生不如死的样子,我们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后来,医生告诉我们,母亲的病没治了,因为体质太弱,无法再接受手术治疗。医生让我们把母亲带回家,说在医院用药水保命,也只有延长她的痛苦。
10月27日(十月初三)是母亲生日,那一天,我们把母亲接到离哥家较近的医院,在这里也是每天吊二瓶水保命。母亲与父亲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自始至终都没流过一滴眼泪,或许真应了那句古话:“男怕伤心死,女怕狠心亡。”她甚至让我们买毒药给她吃,说这么痛苦,她一天也不想活了。我们每天陪在母亲身边,爱莫能助,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不停地发烧,不断地呻吟。
后来,也就是11月3日晚,医生说母亲今晚可能有危险,因为高烧不退,母亲的五脏六腑都已经烧坏了。于是,我们准备连夜把母亲送回老家。母亲蜷缩在冰凉的被子里,不停地哆嗦着,月光下,我搂着母亲弱如纸片的身体,泪滴落一地。大约半夜一点多钟,我们到达了父亲去世时住的那个老屋,那个给父亲烧纸的火盆,依然还在那个位置,那个场景真的让人恍惚,像一场梦。母亲睡在床上不停地哼着,眼睛定定地睁着,气若游丝。忽然,母亲想说什么,我看了下周围,除了妹妹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还没赶来,其他人都在场。我问母亲,是不是想见妹妹,母亲却摇了摇头。母亲知道妹妹带着两个孩子不容易,她没有期望儿女们都能给她送终,她不愿意连累儿女,母爱的伟大直到临终一刻都让人如此动容。后来母亲指了指下面,原来母亲是要小便。大约半夜3点38分,母亲走了,在儿女们撕心裂肺的哭叫声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母亲走得很安祥,或许,真的是种解脱吧,这一天也是父亲的“五七”。母亲距离父亲去世整整35天。
现在想来,不知道是父亲不习惯一个人生活,带走了母亲,还是母亲舍不得父亲一个人离开,追随他而去。不管怎样,我只希望天堂里父亲和母亲真的能在一起,如此,我便心安了。
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内心追悔,如果当初不是我强烈要求给母亲做手术,母亲是不是能多活几年呢?我真的觉得母亲的寿命还没到期,母亲走得太急太冤了,还没有享到儿女的福,还没有安享晚年,就过早地离我们而去。或许,这就是“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悲哀吧。 这些年,母亲总在时光的缝隙里闪现。入睡前,醒来瞬间或梦里。买菜、做饭、洗衣、拖地,数不尽的这些或那些的琐碎里,母亲的笑脸便突然地在脑海浮现,有一把利刃在心上划来划去,反反复复。有东西哽在喉头,不上不下。
过几天就是中秋团圆夜了,一弯圆月,斜挂夜空,每逢佳节倍思亲啊。泪眼仰望茫茫星空,哪颗星星是你们呢?我相信,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定是你们时刻守护我的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