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尧尧
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星期天,从石丘似的教堂回家,天已经阴沉下来。到家前,雪下来了。
像是风吹快了它,雪越下越急,很快就一片鹅毛纷飞。见识到了什么是鹅毛大雪的我,拿过门前立着的那把黑布伞,到前院兴奋地起舞,雪落在伞上,又被飞快地旋出去,那一刻,雪以一种圣洁的气氛感染了我。我是如此喜欢洁白轻盈的雪。那时我已经学过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句诗,或许是对应上了诗里的情感,独自玩耍的我,沉浸在说不清的快乐中。
屋里飘出炒腊肉的香,柴火一定烧得很旺,烟熏味化成灰色炊烟上升,比爷爷抽的烟还浓。爷爷晚到家,把院子里的干柴搬进灶房,因为湿柴可不好点火。
照这样下去,落不完。果然晚饭时,电也被雪下停了。趁着暮色,我跑到小店买来白蜡烛,把蜡烛油滴在桌面,再把蜡烛底压进烛油里,这么一来就是固定的烛台了。饭菜的热气冉冉上腾,伴着火光跃动。这是年少的“烛光晚餐”。
睡到清晨醒来,山岗大白,大人们都说瑞雪兆丰年。他们就是这样走来的。
我一直记得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出来了,把雪映得晶莹,我搬出凳子,在屋檐下坐着晒太阳。他们就那样从下围屋走上来,到我们屋的台阶前。
是一家人,一男一女,带着一个小孩儿。每人裹着一件军绿色棉衣,已经脏得发黑。女人脸上红一块黑一块,尽是被冻裂的伤,小孩的头发结成一团一团,长得披盖住了脖子,眼睛也被挡住。
他们的鼻子四周布满了黄绿色的鼻涕,凝固了。
鹅毛大雪中,他们就那样立在台阶下,没有走上来的意思,只是不停地抖动铝碗中的硬币。我突然害怕了,吓得跑屋里去喊奶奶。
奶奶出来了,对他们喊:“走进来,走进来。”可是他们好像听不懂我们的方言,于是奶奶走下台阶,边说边做动作,指指屋,又拉过小孩儿,才把他们带上来。
男人能说上几句断断续续的话,奶奶似乎听得懂些许,女人是哑巴,只“咿咿呀呀”地嚷,小孩则低着头,只扯着自己的棉衣一角。他们拘谨地坐在长板凳上,奶奶煮了面条叫我端给他们吃,他们捧着面碗,快速地吸起来,很快吃完了。
要走了。奶奶指了指小孩儿,又拿来剪刀对着母亲比划,意思是要给孩子剪一剪头发。
于是男人和女人又坐下。
我拿来盆子杳了热水,奶奶替那孩子洗头,洗完后我才发现小孩眉目清秀。奶奶并没有学过剪头发,只剪得短短的作数,清爽些。最后,我去米缸舀一杯米给他们带走。
他们走了。走下台阶,往上围屋走去。风雪里,小孩走在最后一个,那件长长的棉袍还拖着地,但拖着拖着就看不见了。
第二年没有下雪,他们又经过了我们屋,只是少了女人,一问,才知道女人已经死了。那小孩长高了很多,比我还要高了,但父子两人都没有进屋来坐,要了米就走了。
第三年冬天,日子已经很晚了,就快过年了,奶奶突然念叨,怎么没见那对父子来,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那一年,直到开春,他们都没有来。
再后来,都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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