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尧尧
《红楼梦》中,史湘云绝对是明月一样的存在,读她,就会想起“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这样的诗,她的明净让人难以忘怀。
湘云从小失去父母,原文有曲为证:“襁褓中,父母叹双亡”,她出身贵族之家,却不像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反而十分孤苦,从小只有贾母疼她,贾母把她接进荣国府住,一住就是许久,虽然曹雪芹没有详细描述这段时间,却可以想象,荣国府承载了她许多快乐的童年记忆。
这和她长大后回到史家和叔叔婶婶一起生活是不同的。史家是她的家,她却过得不好——这种境况借宝钗之口说出,“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湘云本是心直口快的人,却没有提过自己半夜还在灯下做活,袭人托做鞋,她也就接了过来。当时只有宝钗体察她的苦楚,宝钗知道这件事也是看湘云样子憔悴问出来的。叔叔婶婶待她不公,她吃了许多苦,反而体谅别人,更不会欺凌别人,总在替人着想,湘云很善良。如第七十六回和黛玉对诗后,她就不忘劝慰黛玉:“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她和黛玉前期有些不愉快,主要是因为湘云心很真,希望黛玉开心多一点,哀怨少一点。在史家过活,湘云怎不懂人情世故?一样无父无母无兄弟,湘云怎不知黛玉的悲伤呢?皆因真性情,她才指出黛玉的小脾气,要知道耍小性子,对黛玉的病体也是不利的。
到了后期,她俩很自然地成了真正的朋友,她俩都是心真的人,过早失去父母,也是她们共同的痛,这份底色是相同的。在中秋夜对诗那一回,细细品读就不难发现,如果不是因着同一份心境,一个怎能说出“寒塘渡鹤影”,一个又怎能对得上“冷月葬花魂”呢?
湘云为人坦荡,从不隐藏对宝玉的喜欢,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里就夸过这点:她从不抑制自己对宝玉的热情……也不会学宝钗的故作超然。她会俏皮一口一个“爱哥哥”地喊,不顾别人怎么听去,宝玉也喜欢湘云这份坦荡,他们之间的友谊,并没有儿女私情的疙疙瘩瘩,湘云睡觉不老实,宝玉就担心她受凉,给她盖被子。宝玉求她梳头发,她也就替宝玉梳头发,她对宝玉很好,也会指出宝玉哪里不好,有一次她和袭人聊天,正聊起没姐姐的苦,宝玉让她们莫谈这个,她就直接怼宝玉:“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宝玉否认,她又是一针见血,说:“好哥哥,你不必说话叫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多么直接!
她说黛玉像戏子那一回,宝玉像墙头草两头倒,她很不高兴,骂道:“花言巧语别哄我……别叫我啐你。”这些都是诤友才干得出来的事。
湘云如月,却不幽冷,反而是暖的。她对生命有一股热情,从不把苦难挂在嘴边,反而享受生命真正的美好,她很爱热闹,诗社一有活动就来参加,她有一份豪气,广结好友,交了很多朋友,个个真心相待,就连许多丫鬟都是她的朋友。不过真正的朋友总是最后留下来陪伴的那位。繁花开遍,曲终人散,最后唯有黛玉一人陪湘云。
湘云从没有抱怨离开的人,从小她就体恤他人,对丫鬟都是姐妹相待,怎会真的责怪宝姐姐呢?“可恨宝姐姐天天说亲道热……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不过是她心里难过,感伤一回罢了,她一直是冷暖自知的。历经悲苦,更懂人世沧桑,她怎会不明白彩云易散琉璃脆呢?
湘云的心是强大的,所以她写“也宜墙角也宜盆”,但这里头是含有人生苦味的,所以这份豁达令读者动容,心生敬意和怜惜。
湘云最美的样子当然是在芦雪广。在那里她大口嚼肉,畅快喝酒,毫不顾忌黛玉打趣她,反而喊出生命真宣言:是真名士自风流……假清高,最可厌的。这份不做作打动了许多人。
湘云美,美在自然,这种自然美在中国文化里由来已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如此,魏晋之风亦如此,盛唐再怎么华美鸿丽,李白再怎么狂放不羁,也服气这股朴素美,所以他也写:“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苏轼《定风波》言:“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湘云就是这甘于生活的人,这并非随波逐流,而是明明白白冷暖自知,她垂首,在灯火处默默不语,站在落花处,任凭燕子来去。
这世间,唯有这个女孩儿,配得起“霁月光风”四个字,这是灵魂沉淀下来的光耀,是透明洁净又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