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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尧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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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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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差(上篇)

文/叶尧尧

黄昏。

邮差总是看着那扇窗,他看的其实是那棵树。

更确切的说,是掩在树后的那张桌子。

树是梧桐树,这座城市最多的树。风现在吹动沾染了昏昧的叶,叶沙沙地响,像豆在筛子上滚。

夏天。

夏天就是这样的。

风从一大早开始吹,吹进人晃荡的小巷。人在巷子里摸一摸那不知多少年了的墙砖,灰就像攀藤植物绕上了指尖。这种灰粉,粗糙,细细搓,像黑板上的粉笔灰。它让许加宁想到坐前排的日子,她个子最小,吃得灰最多。

风吹啊吹,吹过墙头的石榴花,吹过“小雨”食品店,吹过放了学结伴成群的学生,最后才吹到天上带动那些流云。

这时候许加宁才觉得,天和地有了一种热。

真正的热。

昏黄。

邮差的工作区域只有两个片区,共四个小区。

他是在一号小区见到那封信的。信很薄,封口开着,没有黏胶的痕迹,大概是寄件人粗心大意。信被退了回来。

608在最顶上。

一层一层码着的信箱,像绿色的抽屉。608还有点心思,画了笑脸,笑脸的涂鸦上写着“谢谢邮递员叔叔。”邮差从背包里拿出那封粗心的信投了进去,听见一声清浅的回音。信箱是空的。仿佛在等的只有一封信。

这家人,连一份报纸也没有订呢。

邮差退后几步往608看去,见那里围了一道窄窄的栅栏,栏内种着花,他认不出品种,像是公园摘来的。稀稀落落,红间有绿,小巧可爱。

借着天色他抬起手腕看自己的表,18:11分。今天的工作完成了。他跨上自行车回邮局交班。

汗。

因为汗,这座城市的夏天成了恼人的季节。

邮差也会烦恼,他烦恼的是自己的体重。从早到晚的热蒸发的,除了汗水就再没别的什么了。

邮差其实也不胖,只是同样159斤,自己的肚子总是比别人大一圈。他去健身房,交的还是最贵的会费。他的胖也不是贪吃贪喝,相反,他比谁都节制。大概是遗传吧,他暗自苦恼。小时候,母亲和三姑六婆见到他的肚皮,总要揉面团那般揉,揉得他笑,她们也笑。人人都有笑意,似乎他的肚皮就是开心果。可现在不行了,他自己都笑不出来。

夜晚。

夜晚是空的。

邮差进入邮局工作没多久,干的是最基础的送派,按时交班,没出过错,年轻,有活力,谈不上过多的期待,但他爱这份工作。不上班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的爱好,看看电影看看书,节假日到什么地方走走。

许加宁喜欢黄昏。

她觉得这是真正具有热意的时刻。

气温这时已经消下去了,像啤酒泡沫在杯沿一圈圈地低下去,最后只留下平静。天地退去了白天的暴烈,汗涔涔后,人的身上只剩粘腻。这种粘腻,许加宁也不讨厌,反而觉得正是这种粘腻让冲凉变得如同魔术戏法。温水冲走了汗,她也像褪去了一层皮,觉得浑身轻松。

一年四季,她都保持着温水冲澡的习惯,所以那一天下泳池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得她抽了筋。氯味的水灌进鼻腔,眼泪也被呛出来了,泳镜起雾。后来是一个身影游过来,把她拉上了岸。

她躺在瓷砖地上,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一条鼻子酸痛得厉害的鱼。

“你怎么可以不活动就下水呢?”

她揉鼻子,把残留的水继续擤出。

“我拉过筋的。”

“不到位吧。”

他重新教她。

泳池后来因维修关闭了半年。他是早早的就回了C城。

被调过来半年,这座城市于他而言,只是半熟。后来她带他多走了几个地方,虽然她对这座城市也不算熟。但毕竟比他多呆了。他说,到C城来我也给你做导游。

好的呀。她说。

临别前一天,她,他,还有一些朋友,一批年轻人一起吃了烤串虾、烤韭菜、烤蘑菇,还有别的,也喝了喜力啤酒,在热闹的排档。

塑料凳子不够人坐,有几位只好蹲着吃。那一晚夜风习习的庆山路上,孜然的味道猛烈如虎,冲撞墙头,撞得月季也垂下了头。

黄昏的风是早凉下来了。许加宁已经洗过澡,吃过了一瓣冰镇西瓜。一把楞纸扇搁在桌上,今天不需要。因为风大。

窗栅栏外,梧桐叶如浪卷,簌簌地响。洗干净手擦干,她坐在桌前写信。

他给她留的地址很简洁,好记。大河路1号。

他回了C城后他们通了蛮久的信。

最后一次她告诉他,泳池重新开了。

可他再没回信。

她没去问别人,她有他的电话号码,她觉得,他可以自己说。但更倾向他给她写信说。

她喜欢写信是从小开始的,那一天拉开了家中的抽屉,看了长辈互相来往的信件。

她便喜欢上了这种表达方式。

想说和不想说的,一句就够了。

通过“见信好”,“笑口常开”,“你好吗”,她也会揣测他写信时的心情。

早晨下过雨,雨后城市一片清爽。邮差骑车碾过水汪汪的路,先去送了608。依然是退信。上回他告诉608,胶水没刷,这回倒是粘得结结实实了。不过还是退信,信有点分量,逆着光他看了看里头——四方形折得整整齐齐,像一方手帕。

昨晚他也看见了。看见梧桐叶后那盏灯亮到了十二点二十分。

他就住她对面,也是六楼,巧得很。这个小区不大,如果多说上几句话,就都算邻居。可他没和她说过话。

一是因为他自己不爱说话,二是因为她看上去也不爱说话。好像只和她点过一次头,在附近的早餐店里。她穿得整整齐齐,他也是。

他把信投进空荡荡的信箱,听见熟悉的那个声音,像一枚硬币丢进一个空大的储蓄罐。

不过今天,他多带了一份报纸。

他将报纸卷成卷,塞了进去。

报纸的头条是,大花影院推出七天电影连票,仅限三天,先到先得。

看了七天的电影以后,他把姓名告诉了她。

“我叫丁小冬,叫我小冬就行。”

“我的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什么时候走呢?”他问。

“大后天。”

才刚认识就要走了,真快。

没事,现在手机也方便,有事联系呀,来D城我带你玩。

好的呢。

出了影院两人互留了号码,到家后他给她发了一条晚安,她也礼貌地回复了晚安。

去车站的傍晚,他刚好休假,送她到安检口,挥挥手也就走了。边走边想,从前没有注意梧桐树的时候,以为608是一家人,原来就她一个女孩子,异地住这么久也不容易,现在她要回家了,608成了空屋。梧桐好像都不再挡着他的眼睛了。黄昏很热,他到家时发现汗水湿透了前胸和后背。

离上班的地方近。她住在这个小区的理由只有这一个,或许还有一个,但那封信的事,他没问。现在她回去了,就这么回去了,以后应该也不会来啦。这么想的时候,丁小冬有点笑自己。

没有608的灯光,丁小冬把窗帘拉上了,夜还很早,他找了一个电影,看到了十二点。情节潦草,看完就忘了大半,结局也没有意思。

电影里总有许多曲折离奇、生生死死,但他从没哭过。和她看了七天的电影,也有一部是催泪大片,不过他没有太多的感觉。反而是她坐在他身边,一直在用纸巾。有时,他也期待能遇到一部感动他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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