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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尧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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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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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钥匙》

《钥匙》

作者:叶尧尧


这是叶凝再次进入阁楼。

从前的木窗因年久,被舅舅置换成了铝合金玻璃窗,那拆下的木窗,早当柴烧了。阁楼阴凉、清洁,没有想象中的霉潮气和灰尘味。幸好梅雨季过去了,谢天谢地,否则有的折腾了,舅妈说。可是叶凝想,或许是楼下的大型冰柜透上来的冷气。

照理说,六月该热了。

坐在地板上,她抚摸不再毛刺的表面——最初,它是树心的澄黄色,像新妇澄净的脸,年月久了便深了,似那手腕上黄铜镯子的色。木板承受日复一日的走动,磨损出一种带灰的褐,只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才可细辨淡淡的黄。

从前,叶凝听说老年人的房间会有老年味。邻居的阿婆去世就有,在她没去世前,或许就已经有了,那种味道,汗腻腻的,有些闷,有些甜。叶凝去看阿婆时,它们就如鸟盘旋,在房间里久久不飞走。

这就是为什么舅舅把窗户开着了。

可叶凝只闻到花露水、红花油和风油精的辛凉气味。天花板上,吊扇呼呼作响,似是迫不及待地想驱散,这积攒了一生的气味。

这气味是外婆的气味,也是叶凝儿时熟悉的气味。在阁楼,外婆和她度过了许多日子,她替有骨刺的外婆擦红花油,外婆用风油精给她涂蚊子包。无数次她坐在外婆膝上乘凉,外婆给她扇蒲扇,她嗅着外婆的皮肤和衣服香就那样睡着了,这些气味浸得外婆整个人凉凉的,香香的,她睡得很好。

你才是外婆的乖囡,不像你妈和大小舅舅,什么都要吵。别说舅妈们不知道,就连母亲也不知道的是,外婆好几次对她说,她像那第一个女儿。

叶凝把窗户关上,想让气味多停留一会儿。

二舅妈上楼找她,说客人来了很多。叶凝下楼,到后厨帮忙。

午后,大家搬出一筐筐旧物,大多是衣物,都是准备在下葬那天烧掉的。还有那些镂花梳妆台,椅面松垮的竹藤椅,红漆斑落的橱柜,都是老了的物件。如今,漆褪得厉害,早先的花鸟鱼虫、梅兰竹菊的图案,看也看不清,像被风吹散了,被水冲淡了。

“老古董”们抬得舅舅们气喘吁吁。

这些都是外婆做木匠的父亲,亲手为女儿打造的嫁妆。也曾是叶凝眼中最美的宝物,儿时讨要,说长大结婚了就要来抬这些东西的,可得给我留着。外婆大笑,她当作应允了。

家具置在院中,似展览会。众亲戚中,有人感叹从前的物件质量结实,多是年轻人,不感到新奇的则是老一辈们,他们自己家中也有。

“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有一天,叶凝在课堂上对着语文课本胡思乱想,想到了家中的橱柜。觉得这两句有漆花图案的意思。放学奔回家,一把拿掉外婆手中在补的衣服,要她看课文。她说看不懂。她责怪她,这也不懂。后来她放下针线说:“囡囡,教教外婆,名字怎么写?”

她没有上过一天学。毕生会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叶青花。是叶凝那天教的。

梳妆台上放的塑料框镜、蛤蜊膏、跌打药水,都清出来在篓筐里了,然后是抽屉,倒出来各种东西:铝的螺纹手电、抽了丝的肉色短袜、点过的白蜡烛头、分钱硬币、小截小截的铅笔头、记满电话的通讯小簿……和那本日记本。

叶凝听见抽屉发出艰涩的声响。

这是自己的日记本。白色封面已经发黄,渡过色的小锁也早已生锈。

这种带锁本在当年很畅销,是1999年,她拉着叶凝的小手去看骨刺,在医院对街的文具铺买的。那时叶凝刚上小学,本子十元,要编两个竹篓筐。她那时编竹制品卖,一个篓筐大约要一星期,指头常被竹片割得流血,常在吮手指。她叮嘱叶凝一定要好好学习。

钥匙在哪里?叶凝抽拉抽屉,在艰涩的声响中寻找,找不着。

大舅妈问要不要烧?叶凝迟疑片刻,还是拿回来了。

夜里,她要求睡在几乎搬空的阁楼,众人都觉得不吉利,但拗不过,也就随她,毕竟她从遥远的外地请假赶回来奔丧,过几天又要走了。

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块青石在月夜下散发凛凛的光。叶凝觉得,它们散发伤心的味道。她立在窗边久久地看。几株南瓜藤倒在了青石旁,是被前阵子雨季的雨淋塌的。都快烂了。

三天后,众人找相片。说要找一张最适合放大的做遗照。她心肌梗塞很突然。

叶凝想起,阁楼还挂着那相框。

锯齿花边还在。她取下玻璃相框。

想起儿时为了探宝,曾将家中里外搜了个遍,眼尖地发现这花边后深感自己是个天才大侦探,只露出部分锯齿,那就意味着有什么上层的相片压住了。

她第二次推开这枚铁卡扣,取出纸垫板,扒开一张张相片,见黑白一寸照果然还在。

照片上的少女一头齐耳短发,脸庞素静宛如银月。明亮、坚韧的眸子望着叶凝。叶凝被这股静谧震慑住,回不过神来,许久才想起儿时那个午后,七岁的自己也曾被十七岁的外婆震慑住。

把相片再安好,连同相框拎下楼,她感到铅丝勒得掌心发疼。

亲戚们都夸这张相片好。素气、大方、端正。其余的相片也惹得众亲戚回忆连连,相片里大多数同宗族的老人都过世了。

出殡照计划进行,“上山”的路上,鼓乐喧天,叶凝头脑发懵,一滴泪也没有。直到最后离开,匆匆地回望相片,才觉得心中有异样感,和冰柜里那张经过补妆的脸一样。她不敢多望。“下山”的路上,她宁愿锣鼓声再响一点,她觉得自己被一种苍老感吞没,一切都在老,像那些漆花的老物件一样,慢慢地在老,可她从未意识到。

外婆是外公的第二任妻,嫁为人妇时,十八岁。那时大舅舅已经八岁了,在叶凝母亲之前,外婆因辛劳失去过一个孩子,很快又下地干活了,那是个女孩。叶凝曾问起,见外婆眼中有哀伤才不敢多问,在此前她一直觉得,外婆那一辈的女人不轻易说苦,坚韧得像竹子一样,久而久之便忘了,有些事不是她这一代人能想象和明白的。

外公死后,外婆辛勤地打理着家,后来大小舅舅成家,都搬出了老屋,她就一个人住。叶凝出生时,正逢家中经济困难,父母要去异地工作,外婆便揽过了她。

葬礼后,叶凝隐隐地盼那个梦。她听同学芬芬说,七天之内,亲人之间下辈子如果还有缘,就会在梦里见一面的。芬芬在她奶奶下葬后的第二天就见到了。

七天过去了,叶凝仍然没有梦。

她想,一定是自己回去晚了。

她的确没有在场。见到的只是被放在冰柜里的外婆。

第八天她劝自己释怀,包括这日记本的钥匙。

她又要头也不回地去远方了。

钥匙插在锁里,阳光将大门涂抹,在油亮的光中,琥珀发亮,甲虫在里头静默。这串钥匙扣,是她高一回来的假期送给外婆的。只是去城里春游,在动物园顺手买的。

后来整整两年,她都没回家乡,直到外婆摔坏手臂那一次。

屋后那片橘子园,是早年外公种的树,后来舅舅们成家后都懒得打理,雨天,橘子红了没人摘。她说太可惜了。舅舅们每年都劝过,不值钱的东西,有什么好摘的,非要摘。的确,卖也不过五毛钱一斤。这下好了,是不是划不来!打了石膏,月月复诊,医药费三千,她去看她,她不敢提,都是后来母亲告诉叶凝的。

其实母亲不说,叶凝也知道,她看见她的眼睛就知道了,那流露的惋惜、害怕和心疼,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让叶凝不忍细看。那时舅舅们每个月给她零用钱,这要卖多少斤的橘子,又能买多少米,她觉得外婆一定细细算过。

看望过后很快离开。向往远方的她,将故居落在身后浑然不觉,也将外婆落在身后,就连联系都逐渐模糊。她要赶学业,交新的朋友,追热门的剧,发宏大的愿望。在大学期间,总共只回去过一次,在外婆家住的三天,还是分房睡的,外婆说,老人有气味,她就默认,在隔壁房睡得一夜好梦。

她们有了隔阂。

彼时父母已在Z城定居,她一毕业,在Z城开始上班,接着就是忙工作,忙恋爱,去更远的远方旅游。时间被她认为重要的事情占据,逢年过节,就给外婆寄快递。

现在生死于她也生疏了。

叶凝颓然地望着老屋的大门。

母亲说还想多留几天,她便先行一步,她总是先行一步。或晚来一步。

舅舅准备过不久要翻新老屋,做点旅游客生意。现在年轻人喜欢来这种地方玩,商机大得很。

一抹黄色在琥珀背后跳动。叶凝看见甲虫似乎动了一下,她快步向前,把整串钥匙拔下来,这才看见在七七八八的钥匙间,它一直在等她。

薄薄的铜皮生锈了,形状也有些弯曲了,她把小钥匙从环圈中拆下,丢进包中。

在列车上叶凝打开日记本。

日记是从1999年那天写起的,写完了最后一页。大事小事都有,尤其是每个节日,她都一概不落,那些清明的艾团、端午的粽、冬至的圆子,大多都用真好吃形容。稚气的口吻和笔迹,看得叶凝又哭又笑。在最后一篇的右下角,有外婆的姓名。

她想起来了。

那一天她的日记本写完了,缠着外婆签名做个见证。叶青花。是她亲手把钥匙拔出来交给了她,要她好好保管。这是她们共同的日记。

叶凝这时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日送葬没流出的泪,终于如雨倾泄而出。邻座的乘客先是诧异,随后给她买了一包纸巾。她道谢,在列车行进的过程中觉得很疲惫。

不记得是何时睡过去的,只记得自己在一片白色中回了家。

远山在雾气里氤氲,她远远地看见外婆坐在门前,藤竹椅绿油油的。原来外婆还在。她快步向前,恼怒地问她为什么把她叫回来?

囡,好久没见你,和你说说话。

她这才想起,外婆不会打电话。她也没有给她买个手机。外婆说不会用,她就真的默认了。她不打给她,就全是舅舅拨来的电话。

舅舅总是很讨厌,说女孩子要嫁出去的,想有什么用?想一场空!

她不应该为了避开这些而丢开外婆。

对不起。她终于道歉。外婆却摇头,带她上了阁楼。

这回她终于闻到了。在汗腻腻的气味里,儿时的课本在书架上卷了皮,外婆打给她的“小白兔”毛衣,在衣箱里缩成一团,那么小。抖开来,樟脑丸掉落,蛀了的纤维纷散似雪。

外婆拿来扫帚,她扫,外婆畚。扫干净后她们把毛衣铺在木板上,让窗外的阳光晒进来。

最后的最后,她回望,外婆坐在藤椅上摆手,“在外头,要乖啊。”

她们就此告别。梦醒了。叶凝想起十七岁那天外婆挨着车窗也这么说。

要乖啊。那天清早,细雨纷白如雾,外婆没有打伞,雨丝沾得她满头银灰,汽车发动后,胃中的早餐“糖包蛋”和眼睛一起发酸,外婆没有跟着车再小跑了,车速快起来以后,她在细雨中化为了一抹银灰。

车子驶向远方,她要去上高中了。十七岁的她,靠在座位上泪眼朦胧地发誓,将来要带外婆去看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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