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了,窗明几净的新车厢如一根芦苇,浸在一泊湖中。
盘起了长发的乘务员,像一条鱼一样在车厢游来游去。
餐车行进在狭窄的通道,速溶咖啡从不时按下的保温壶口飘出苦香。
临窗的位置有一个女孩,她梳着蓬松的长马尾,对眼前的木质小桌板发呆,其实桌上并没什么特殊的物品,不过是一听可乐而已。她盯着拉环的位置看,看那圈锡环像纽扣,又像戒指,还像火车总是穿越而过的桥洞。又,什么都不像。
女孩着一身素简的白衣,绑头发的绳亦是浅浅的,淡灰。脸上没涂一脂一粉,清淡自然。
这一趟不算长也不算短的行程将耗时九个小时,贯穿多个省市。
女孩喜欢坐火车,坐火车,令她感到飞驰。
时间飞驰,自己也飞驰。
高铁又静又稳,刚刚她买了一杯咖啡,没有晃出杯沿。车厢内的这个世界静谧稳当,不留神看提示语的话,她是连车速也觉察不到的。
这种静谧她喜欢,并不陌生。她曾有过,是在一个小山村,一个地图也找不着的地方。
她去那里的那一天风很干燥,阳光晴朗,草木正在生长。
十五岁,是她第一次出远门,要去一个地方,在云南。那里有她的家。有家的地方就是家乡。
那时她和父母住在一间吊脚楼的底层,楼上是主人家的杂货铺,一年四季卖蜡烛、棉线、食盐、白糖、蔬果种籽等乡民必用之物。
在那彩云之南的傍晚与清晨,甘蔗节节站立,和玉米秆子相互凝视,在风里它们默守誓言,从不动摇。
玉米的叶子簌簌作响,颗颗白菜在霜露中熟了,还有木瓜————这种水果总是突然掉进湖里,把她吓一跳。
一切此前不曾历经的,在这儿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窗外杂七杂八的声响——青蛙、蚊子、狗、猫、鸡,都像不睡觉似的,在孤黄的光圈里,她埋头做试卷,就要上初中了,可得加把劲。
第一次到了云南。其实算不得什么,只算一个暑假。
爸妈早出晚归,其实也不算晚归,因为云南的天总是很慢才暗——只有彻底暗下来才可称为黑夜。
咖啡长在高山上,他们总带上两盒铝饭盒出门——白米饭、肉丝炒白菜。
有时候她也跟着去,吃的时候就把两盒饭各拨出半份,变成三盒。
一家人坐在软塌塌的地里吃完,天气好得不像话,总有鸟在头顶飞,她看着鸟飞,飞过去,她继续摘咖啡果。明亮的咖啡果在黄昏变得橘红,像咸蛋黄。
收工之时他们一起下山,路上可以看见一种艳彤彤的花,大概是被太阳晒成那么红的,她想。红得像太阳的心,那种花,她却从来不知道叫什么名。
小小的木桌上,一碗青芒果是她的零食,她动手切成了丝,又从橱柜里翻出辣椒面,蘸着吃。
她第一次吃到芒果,觉得那样的美味很奇妙。一家人也酿木瓜果酒,反正多的是木瓜,怎么吃也吃不完的。
木瓜还总让她想起《咕咚来了》的故事——七岁那幅课本上的插画是她第一次想象木瓜落进池塘的时刻,有动人心魄的召唤力量。那是雨天吧,只有雨天才会让对远方的幻想像根系一样蔓开,在地底盛开。
那故事令她着迷了。
直到亲眼见到木瓜,才晓得是青色的——她此前以为木瓜天生就是黄的。
很多年后,有人跟她说木瓜都变成转基因作物了,她仿佛又听见池塘落了一枚木瓜,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咕咚”一声,而是“噼啦”一声。
木瓜裂了。
今天她二十八岁。出远门,去广州。
准时检票,准时离开站台,车厢不拥挤,她如鱼得水般地就坐进了这半满的车厢。
大约半小时后,有人来搭讪。
男人看上去约四十岁,衣裤发皱,像是坐火车坐很久了。
“小妹你哪里人呀?”他问。
“噢,云南的。”她答。
“不像啊,你挺白的。”他说。
“是吗。”她笑笑。
他继续道:“我去过云南,风景很好啦,民风淳朴,普洱茶好喝。”
停顿了几秒,他仿佛要给回忆挪出一些空间,又像是在等待她接话。可是她并未应答。他只好继续,问:“你是去广州吧?”
“嗯。”
“旅游?”
“嗯。”
“你的普通话很好嘛。”他赞道,“广东话会讲吗?”
她摇头。
“不难的,我教你。”
她拎起包,示意需要出去一下。
他站起身,倚在通道,手肘扶着座椅的枕头。
女孩来到卫生间,洗手间里有一股香精的气味,是洗发露经由发丝吸收后重新散发的,有人体温润的香,她猜出来是海飞丝的那款“兰花香”,这气味给了她暂时的平和。
洗手间宛如一个小小的罐头,她像一粒豆子,挤着、泡着、扭不开身。是推门而出还是继续多待一会儿,她有些犹豫。
了看表,火车快到站了。她只好赶紧洗了把脸。
“哗”地拉开门,只见门外已经站着一位等候的人了。
她回到座位,见刚才的男人不见了,终于轻轻地吐了口气,可气还没重新回上来,又见那人从通道那头走来。
他挂着微笑坐下,“你家中老大?老小?”
“就我一个。”
“独生啊?做哪行?”
“教育。”
“人民教师?”
“差不多吧。”
“教师不错,福利好。”
“你呢?你做什么的?”她突然反问,像只猫伸了伸爪子,仿佛是出于无聊,出于驱赶,又仿佛是回击。
这个邻座的男人,从上车后就一直滔滔不绝。她的车厢已经失去了平静。
“我啊?外贸生意,做服装的。”他答。
“贵姓?”
“免贵姓王。”
车子缓下来了,预备进站。
“留个微信?”
“我不用。”
“不放心我?小妹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她只好留下一个微信小号。
“旅客朋友们,下一站广州南站广州南站就要到了……”
女孩用手指理了理头发,提包向列车门口走去。
门口处,一位男人正紧握着一包香烟,想来也在等新鲜的空气,一路上是憋坏了。
五分钟后列车就能到站。
她趁这点时间去卫生间换了一双高跟鞋,和一袭连衣裙,顺便描黑了眼线。
出卫生间的时候,正巧碰上邻座的男人。男人本来戴上了帽子,此刻仰起头瞅了瞅她,稍一停顿,神色狐疑起来。
女孩没有理会他的目光,径直走到门边。
列车门一打开,她就顺势迈到了站台上。
那一瞬间,她仿佛从来没认识过那个男人,没认识过这趟列车,没喝过那杯意兴阑珊的咖啡。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刚才一路上的旅程也如同雨雾,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前来接待她的公司女同事叫阿萌,今年二十岁,还是实习生,面色青嫩却渴望成长,朝气蓬勃的言语透露着小讨好,蛮可爱的。
对于年轻人,她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姐,喝口水我们再走。”小姑娘递来一瓶新买的矿泉水。
她接过手,虽然并不渴,但仍然开盖喝了一口。
“姐,好久没见你了呢,你比上回冬天来,还要漂亮耶。叔叔阿姨还有梦姐都还好吧?”
她笑了,“还行吧,都挺好的。对了,今天阿米怎么没来呢?”
那个小姑娘,上回也来接她的。她印象深刻那小姑娘木木讷讷的样子,话不多,办事效率却很不错,再干个几年是有望晋升的。
“阿米辞职去大理啦。”
“干吗去的?”
“说是学做菜,她本来就喜欢吃。”
那小姑娘除了木讷,吃饭的样子倒也令她印象深刻。
“说是要自己开餐馆。”阿萌走在身旁说。
阿米就这样离开了。她突然微笑了,恍惚中觉得阿米去追求的是某些人无法完成,某些人未完成的一部份。
今日广州阳光晴好,大理应该也很好。她已经很多年没去云南了,自从父母因年迈体弱回了故乡,他们就再也没去远方了。
也许将来,也许很快,她能在阿米的店里吃个早餐。
走着走着她的舌头发酸,这一刻她心中念想的是童年时那一碗搁在桌上的青芒果。
一定是乡愁,是乡愁作祟。她想。虽然本质上云南并非故乡。
反认他乡作故乡,她也曾笑过自己这份伪乡愁。
可是有一天她翻开家中相册,所有和那片土地有关的,只有父母。是父母的身影现在姹紫嫣红的季节里,在那属于青春的相片里发黄,如同一间老房间里即将脱落的壁纸。
没有她的身影。
她问母亲是否还记得十五岁那年她出远门,你不是来接我了吗?
可母亲说,没有啊。
也许是母亲老了,完全不记得了。也许是她的想象出了错,这份伪乡愁,她实在也弄不明白了。
是回忆在骗她还是相片在骗她?
全部都成了一个谜。
而她完全不想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