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荣荣成为杀猪的,是很自然的事,她老爹就是干这营生。她从小耳濡目染,如何洗猪、烫猪毛都见过,儿时最拿手的本事,就是只用一根筷子和一碗面粉,把猪大肠处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这样的肠子人家买回去,过过清水就行,爆炒或卤煮,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绝对不会怒气冲冲地回来退货。
她老爸满意女儿的手艺,总是留下一块上好的猪板油奖励她。猪荣荣把脂肪切成小丁,过了大油,继而小火慢炸到酥脆金黄,才关了火,把油渣封存进搪瓷罐里。每回她想吃了,就自己掏。猪荣荣小时候没有玩具,那只塘瓷罐可以说就是她最宝贝的朋友了。
猪荣荣长到十三岁开始学杀猪,十六岁就能处理整套流程。没什么不适应,可她还是不喜欢猪在临死前的叫声,她记得儿时老爸杀猪,猪那个凄厉的叫法,简直像台风天刮风,又紧又密,锐利刺耳,叫人受不了,而那种惶恐又常伴着噩梦惊醒她,所以猪荣荣总是不看杀猪的最后一步。
直到自己杀猪,为了拒绝那种叫声,她就发明了一个办法——缝制了一副隔音超棒的棉花塞子,堵耳朵。
猪荣荣曾经想当舞蹈家,她也不知怎的就起了这个念头,大概是电视里看来的,她学习那些舞步总是非常快,流行的那些步法她都学,她爱学,以前老爸还夸她跳得不错。但她既没有柔软的身段,也不识字,就离舞蹈家的梦越来越远了。
猪荣荣是黑户,不光上不了学,还减不了肥——十八岁的时候,猪荣荣一米六的个儿,体重已达一百四十斤,遗传病就这样封堵了梦的出路。那年头,舞蹈老师都在学校里,不像现在,抖音也能斗舞。
后来她老爸死了,摊子自然就彻底接下了。猪荣荣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当舞蹈家的那天,猪肉也少算了好几份,账目都错了。虽然难过,可她总算发展出了自娱自乐的办法。
一收摊,猪荣荣就趁着月黑风高摸进树林,到墓地里起舞。墓地是猪荣荣家祖坟。墓地很安静。墓地永远不会有外人来,也不会被看见。
今天,猪荣荣收拾完摊子,扒拉完一碗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就直奔墓地了,她一解下油布围裙,就跟随着内心的乐曲渐入佳境。
尽情扭动的身姿满含激情,如同一把拉得正欢的二胡弦,她跳啊跳,直到自己满头大汗。杨梅树影影绰绰,已不见白日的苍翠,她凭着惯性径直走到树下,冷不防听见石凳上传来一个声音,“跳得真好,还能再来一个吗?唉。”叹息倏然,吓了猪荣荣一跳,热烫的血液也像是被冷水一浇,瞬时凝住了。
黑漆漆的坟地飞散着零星萤火,照得石凳上的人影面容憧憧,猪荣荣有点害怕,但还是壮起胆试探着问:“你是人还是鬼?”
“嘘!我是金福娣。”
“福娣?你又失眠了?”
金福娣叹了口气,以示回应。
金福娣家是“扎花”的,也就是寿材店,最近天天下雨,想必生意更不好,正为此烦恼。俩人坐到石凳上,喝起了福娣带来的米酒。几杯酒下肚,有了醉意,可猪荣荣还是没能吐出实质性的排忧解难,只好站起身跨步向前,问福娣,“我再给你跳个舞?”福娣摇手。
“福娣,你少喝点。”猪荣荣看着金福娣瘦弱的身躯,心里犯难,她不想陪她再喝,又想陪她喝。
“没事没事。”金福娣又摆手,她很清醒,收拾好酒杯准备回家了。
金福娣平时瘦得像根竹竿,走路也轻声轻脚,所以刚才她坐到石凳上,猪荣荣就没发现。她走的时候猪荣荣也没发现,因为她正好出神了,等她回过神来,只听得黑漆漆中传来儿时伙伴的叮咛,“荣荣你也早点回去啊,夜凉了啊。”
猪荣荣摸了摸老爸曾经打造的石凳石桌,摸到一层粉腻腻的灰,她用衣角擦了擦,又继续跳舞。这一次直到月光出来,青石板上一片光辉她才停下舞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