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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应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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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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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忧伤车轮上的微醺岁月》

   

——记忆中集饮酒和骑行于一身的父亲

                   李应辉

父亲是一名饮者,也是一个骑行者,这是父亲仅有的爱好。当然,父亲也是把饮酒和骑自行车集于一身的人,时常也是一名醉骑的人(按照现在的标准看,应该属于涉嫌违反有关规定的了)。

微醺岁月、忧伤车轮、忧伤车轮上的微醺岁月,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

 

           父亲的微醺岁月

说父亲是饮者,源于父亲的饮酒方式。父亲嗜酒,从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懵懂记忆开始,父亲和许多的当地人一样喜欢饮酒,而父亲的饮酒方式也与众不同。

父亲饮酒,不同于当地人们的喝酒,那种聚在一起咋咋呼呼划拳、大喊大叫喝酒、酒后废话没完没了等的喝酒。父亲平时话少,喝酒时话更少,也从不划拳,习惯端酒默默呷饮,然后像局外人一样默默听人说话,以至于喝酒的人们时常忽略他的存在。

喝酒场合,人们喜欢能喝能说会唱能挑动气氛的“热闹人”,喜欢喝“热闹酒”,像父亲一样喝“哑巴酒”的人不多。因此,父亲时常被“热闹人”善意奚落上几句,成为酒桌上让人调笑的角色。父亲不在乎,只是笑笑而已。

父亲能在酒场合给人留下一点印象的,是他标志性的饮酒动作,慢慢端起、深情凝视、庄重呷饮,“吱”的一声长音,眯着眼睛作深深陶醉状,这种有仪式感的庄重饮酒模样,自幼时深刻印记在我的头脑里。

父亲喜欢独自饮酒,不在乎酒的质量品牌。晚饭后,独自倒一茶杯白酒(县城酒厂自酿的劣质散酒),端坐如山,慢慢端起、深情凝视、庄重呷饮,“吱”的一声长音,眯着眼睛作深深陶醉状,如此重复,乐此不疲。直到夜深人静、茶杯见空,山一样沉寂的父亲结束独饮。

没有酒时,父亲会倒一杯白开水,依旧端坐如山,依旧慢慢端起、深情凝视、庄重呷饮,“吱”的一声长音,依旧眯着眼睛做深深陶醉状,如此重复,乐此不疲。直到夜深人静、茶杯见空,山一样沉寂的父亲结束独饮。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对于不知酒为何物?喜欢“人生得意须尽欢,天生我材必有用”之类佳句,时常陶醉在李白狂放《将进酒》的我而言,父亲虽不及圣贤,但应该算是名饮者。

我坚信,父亲就是那传说中的寂寞饮者。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这种极富仪式感的庄重饮酒方式,带给我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深深地震撼。我知道,在县城副食品公司工作的父亲用微薄的工资支撑着这个家,我们正在上学的兄弟四人、生病的母亲都依靠着父亲。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的压力可谓沉重如山啊!

而支撑着山一样坚挺父亲的,仅仅是这寡淡的劣质薄酒。我知道,对于一贯沉默寡言、浑厚如山,连叹息声都稀有珍贵的父亲而言,这是他一天中最大的享受,是他最惬意的美好时光。

冬日的夜晚,守着小火炉的微弱炉火,对着一茶杯白酒,父亲端坐如山,慢慢端起、深情凝视、庄重呷饮,“吱”的一声长音,眯着眼睛作深深陶醉状。直到夜深人静、茶杯见空,山一样沉寂的父亲结束独饮,起身封炉休息。夏日的夜晚,守着小院天空的漫天繁星,对着一茶杯白酒,父亲沉默不语,慢慢端起、深情凝视、庄重呷饮,“吱”的一声长音,眯着眼睛作深深陶醉状。直到夜深人静、星河偏移,茶杯见空时,山一样沉寂的父亲结束独饮,起身回房休息。

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这样的记忆,印记我心。

父亲饮酒,极少醉酒,酒场合他从不主动要酒,来者也是不拒,一直默默喝下去,我不知道他到底能喝多少?即便醉酒,父亲也是默默倒在床上,像座山一样安静地睡去。

小学五年级,我躲在房东家的小土阁楼里读《水浒》,第四十二回:“共饮过三杯仙酒,三枚仙枣,宋江便觉有些微醺;又怕酒后,醉失体面”。我想,父亲的饮酒、醉酒就是“微醺”状态,“微醺胜买醉”,是的,这样定义,再合适不过了。

“尽日无人话消息,一壶春酒且醺酣”,梨花如雪、春风撩人的春日,当我诗意徜徉在贵德县中学歇春园,沉醉在雪花般飘落的梨花花瓣中时,这样不知名的古诗句恰到好处涌现在我空洞的头脑里,是的,用这样的古诗句来形容父亲的饮酒,也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始终好奇,带给父亲美妙享受的,带给父亲美好“微醺”状态的,是怎样的琼浆玉液?中学初一年级的一个冬夜,趁着父亲没回来,我打开父亲的小酒柜,拿出盛装散酒的烧瓶,倒出一小杯,强忍着刺鼻熏人的酒气和往死里呛人的辛辣,咬牙尝一口,呲牙咧嘴着咽了下去。

天呐!这是什么要命的饮品?要命的苦涩,要命的火辣,要命的呛人,要命的难以下咽,要命的火辣辣烧心。难怪当地人说这个酒“喝着往死里烧心,醒了往死里头痛”,俗称“挖心大曲”。原来如此!

人世间,怎么有这种要命的饮品?

呛得眼泪鼻涕齐下着的我实在搞不懂,父亲,是怎样把这种要命饮品当宝贝的?

第二年春天,学校组织去黄河岸边植树,春水东流、春意盎然,杨柳树嫩芽吐绿,春花含苞欲放,在略带寒意的春风中,我们被寒冬禁锢半年的心萌动着,挖坑种树、抬水浇水,我们欢快劳动着。午饭是自带的食物,凉面、凉拌羊角葱、凉拌洋芋丝、煮鸡蛋等。班里的“富二代”、父亲是县政府部门当科长的同学L,居然带着用小药瓶子装着的白酒,听L同学说他父亲每晚都要喝上二两这种酒。

“茅台,是茅台!”男同学们兴奋地相互小声传说着、激动等待着。我们只知道,“茅台”是国宴用酒,是中国政府接待外宾的,在当时的“新闻纪录片”中,我们常见党和国家领导人与外宾碰杯“茅台”的镜头。

L同学手执药瓶高傲地站着,我们排队屈膝仰头吐舌头,他给我们的舌头上滴几滴,“哇呀,香啊!”香气扑鼻、绵柔可口、回味悠长、余香不绝,我实在无法形容。

同学们咂吧着嘴意犹未尽,纷纷指望着再品尝一下,被L同学拒绝了。他独自边饮边吃,享受美酒佳肴(出乎意料的是,品酒后的同学们添油加醋到处炫耀,不大的县城很快传遍L同学家有喝不完的“茅台”,L同学当科长的父亲很快被查处撤职,据说从他家查出了一箱茅台酒)。

天哪!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好的东西!原来,好酒是这个味的!原来,L同学当科长的父亲每晚喝的是这种酒!

我的肠胃一阵痛苦痉挛,我才知道什么是酒,我才知道父亲喝的是什么。原来,父亲每晚庄重饮下的那要命的苦涩、要命的火辣、要命的呛人、要命的难以下咽,带给父亲“微醺”陶醉状的,其实,是在苦难岁月里唯一可以解忧父亲内心苦闷的精神佳酿啊!

从此,对父亲每晚极富仪式感的庄重呷饮、那要命的呛人苦辣饮品、那“微醺”状的陶醉,我从内心深处有了深深地敬意。

1982年,香港电影《少林寺》上演,我疯狂迷恋上少林武功,整天热衷于逃课练功。1984年,我读高二,依旧沉溺在练习少林武功的狂潮中,执迷不悟幻想着像侠客一样游走江湖,做行侠仗义之事,学习成绩属于中不溜。7月的一个晚上,独自饮酒的父亲叫我过去,沉默不语眼巴巴看我时,我知道了他想要说的事:父亲同事家出第三个大学生了,明年看我了,希望我能够争口气。

我低头不语。微醺的父亲把“凤凰”自行车钥匙给我。我不接也不语。父亲又摘下手腕上发黄了的“瓦斯针”手表。我知道,这些是父亲仅有的值钱家当了。我不敢看父亲微醺眼神里近乎眼巴巴的期待乞求,低头嗫嚅着说:我,努力吧、争取吧。

沉默的父亲一声叹息,饮尽了杯中的残酒。

1985年8月的一天,我考上大学后家里请客。那天,父亲开心畅饮喝得大醉,这是他最开心的一次醉酒。

后来,我们长大。后来,我们的生活逐渐好转。后来,我们的父亲逐渐老去。但父亲的饮酒,依然没有改变,依然沉默独饮,依然是廉价的散酒。我们送给他品牌酒,他深情地说:喝散酒习惯了,还是散酒好喝。

父亲最后的酣饮是2019年冬天,住在河西乡刘屯村患绝症的姨父来家里,父亲不顾家人的阻拦取出小塑料桶装的散酒,一生嗜酒的姨父虽已是形容枯槁,见酒却立马两眼放光,俩个已过八旬的老酒友推杯换盏畅饮近3斤白酒,已是弥留之际、饱受病魔折磨的姨父欣慰之至。

我听说后感喟不已:这世上,饮者尚在呀!

这之后,在我们的强烈干预下,父亲才不情愿着被戒了酒。

微醺岁月,父亲的微醺岁月,我有幸见证了父亲的微醺岁月。

           父亲的忧伤车轮

说父亲是骑行者,也是源于我的记忆。从我有记忆开始,父亲在县副食品公司从事蔬菜收购、销售等工作,骑着自行车上山下乡,奔波于农村菜地间。父亲的自行车也成为家里载运东西,带我们走串亲戚的重要交通工具。

父亲骑车,最早是一辆重型“飞鸽”,我对这辆车的残存记忆不多,只是记得在这个车上被父亲带着经常跑河西农村,找一位有祖传接骨医术的老太婆,为我治疗从梨树上摔伤了的胳膊,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该车被盗。后来,依靠一张内部供应票和多年的积蓄,父亲购置了一辆“永久”,是典型的二八大杠钢架自行车。八十年代初,为解决我们的上学用车,父亲又购置了一辆“凤凰”,是二六轻型钢架车。

那个年代的骑车,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二八大杠钢架自行车沉重,大街小巷颠簸不平的土路,没有路灯的乡村小道,摸黑骑行就是一件玩命的事。冬天,一身尘土的父亲冻得哆嗦着回家,我们赶紧给他拍打灰尘。夏天,遇着下雨,浑身湿透的父亲在泥浆中艰难推车回来,我们赶紧刮塞满挡泥板里的泥。

父亲的骑行,在我记忆中也是一件很洒脱愉悦的事。那个年代,拥有一辆自行车是奢侈的事,远远看见父亲骑车下班回家的身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看着父亲骑车悠悠穿行在炊烟薄雾的乡村阡陌间,带几分浪漫悠然行进在梨花遥遥间、垂柳摇曳间,我想,骑行带给父亲的快乐应该不亚于每晚的“微醺”感受。

多年后,当我骑车奔波在大山草原,幸福徜徉在青海湖畔时,深切感受到了骑行带给人无法抵御的快乐,正如英国作家、骑行家罗伯特·佩恩语所语:“自行车每天都给我的生命以救赎”。是的,骑行就是这样。我相信,那个苦难年代,自行车每天带给父亲的,不止于生计的奔波和骑行的快乐,而应是生命的救赎。

父亲骑车,沉稳且坚定、发力有韧性,看上去不快也不拉风,但却走的稳稳当当、慢而有力。

父亲的骑行,也是忧伤的,懂得这样的道理,是在我小学四年级寒假,春节前家里还了欠账,紧巴巴过完节,要开学了,从父亲沉郁的脸上,从父亲和母亲的只言片语中,我知道我们兄弟四人的学杂费还没有着落。晚饭后,一贯不求人的父亲出门去借钱。

开学了,父亲骑车送我和弟弟去城内的河阴小学报到,弟弟坐横梁,我坐车后。从城西到城内,雪后的阳光刺眼,车轮压着厚厚的积雪而行,冰雪路滑,稍有不慎就会摔车,伴随着“吱吱呀呀、吱吱呀呀”的痛楚呻吟声,每一步走的艰难惊心,父亲吃力蹬车,努力保持着车的平衡。

贴着父亲弯弓一样紧绷着的后背,听着父亲拉风匣般沉重的喘息声和车轮压雪的忧伤呻吟声,感受着冰天雪地里父亲骑行的艰难,我一阵心酸,原来,父亲看似洒脱飘逸的车轮之上,载负着的满是生活的沉重苦难和难言忧伤啊!

车轮之上的忧伤,用心感受了才能懂得。

8年前,年近八旬的父亲才不情愿着被我们叫停骑行。

          父亲的忧伤与微醺

父亲是饮者,也是骑行者。饮后骑行,微醺状态下的骑行,是父亲的常态。醉骑,父亲也是时常有之。

父亲微醺状态下的骑行,一般人是不易看出来的,只有当他回到家把车靠墙放好,然后摇晃着进房间一头栽倒在炕上时,我们才知道父亲喝多了,又是喝多了骑车回来的。

当然,父亲的醉骑,是一种醉八仙式的骑行,看上去摇摇晃晃却醉而不倒、却醉而前行。白天如此、夜里亦是如此,我不由暗自称奇。

那个年代的夜晚,如果没有月色相伴,骑行就是一件搏命的事。在伸手不见五指、大地漆黑一片的黑灯瞎火中,在颠簸不平、弯曲如肠的乡村土路上,在树木密集、风声鹤唳的悚人幽暗里,在风霜雨雪、尘土泥泞中,像父亲一样跌跌撞撞摸索着醉骑着的人不在少数,从死人到伤残,各种或大或小的事故也是屡有耳闻。每次半夜三更,在我们心惊胆战的焦虑等待中,父亲总是能摸黑安然骑车回来,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现在看来,这也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父亲醉骑,我记得曾经出过两次事。

一次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夏季的星期日,一大早,父亲骑车载着母亲去近二十公里外的山坪亲戚家吃喜酒。傍晚,父亲摇晃着骑车回家,把车子靠墙放好,然后一头栽倒在炕上睡着了。母亲呢?我和弟弟摇晃父亲不醒,只好骑车沿路途去寻找。

日落西山,暮霭如帐,在山坪山的大坡上,焦急不安的我们终于遇到正在一瘸一拐走着的母亲,母亲哭诉说:醉酒的父亲载着她回家,路过一段下坡路时,父亲突然大叫“跳车、快跳车”,不明就里的母亲慌忙跳车,父亲却一骑绝尘摇晃而去。

第二天,醒酒后的父亲低头不语,一幅知错认错的诚恳模样。

另一次,是春节的一个深夜,一身酒气的父亲摸黑骑车回来时浑身尘土、灰头土脸,额头上破了一块皮,一幅狼狈不堪的模样,原来是居然摔车了。第二天,醒酒后的父亲不服气地低声嘟囔着说:昨天晚上,那个路上,要不是有那么大块的暗冰溜,我怎么能摔车?我还能摔车?

我们掩口而笑。

当微醺的父亲遇上忧伤的车轮,我相信变奏出的是一部惊险浪漫的命运交响曲。

父亲的这一切,都在潜移默化影响着我。后来,我喝上了酒,也喜欢上了骑行,也尝试过微醺后的骑行。

我喝酒,诱因之一,是想感受父亲独自呷饮的乐趣和陶醉其中的微醺感受,这是自童年时代潜藏于心的“潜意识”在作怪,但我在独自面对一杯酒时,却发现自己难以端坐如山,再好的酒也是难以下咽。我的喝酒,很快沦落为那种一堆“热闹人”聚在一起咋咋呼呼划拳、大喊大叫喝酒、酒后废话没完没了的庸常“热闹酒”。而且,我经常喝醉,那种突然间不知所以然的酩酊大醉。

独自面对一杯酒时,我无法端坐如山,我无法山一样沉寂独饮,我注定做不了一名饮者。

我的骑行,肯定也是源于父亲。15年前我开始骑行,从一辆“美利达”山地车起步,开始了那种以远方为目的的纯粹骑行,先后独自完成了骑行拉脊山、环青海湖、环海南岛、青藏线(折戟格尔木)等。母亲很是担忧,每次不厌其烦正色规劝告诫我,父亲总是在一旁暧昧地笑笑,好奇的眼神里满是羡慕和鼓励,我读得懂的。

只是今非昔比,现在,我拥有土豪般豪华的钛合金山地车和完备的骑行装备,这些,是惯骑二八大杠钢架自行车的父亲所无法想象的。这方面,我可以自豪着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当然,我也想感受父亲微醺状态下的骑行,我自年少时向往着父亲醉八仙式的醉骑,我想象中忧伤与微醺、浪漫与惊险交织的冒险醉骑。考上大学后,借着春风得意,我去乡下同学家小酌,微醺出门后不顾同学劝阻斗胆试骑,但结果是刚上车晕乎间就摔了个大马趴,在老乡们的哄笑声中,我只好让同学用毛驴车送我回家。如此几次后我再也不敢酒后骑行了。我知道,这是个玩命的活儿,看似随意鲁莽实则胆大精细,远不是我辈所能玩的。

我终于明白:此生,我与父亲,有些事,是可以模仿比较的,甚至是可以超越的。而有些事,则是绝无可能模仿比较的。并且,这世上诸如“醉骑”之类的事,也注定是再后无来者的。

 

家里挂墙的老照片,有一张是1992年8月,父亲在兰州黄河铁桥前的留影,那年父亲55岁,看上去意气风发。那年我26岁,刚工作3年。今年,我刚好55岁,而我的女儿一凡,恰与那年的我同年龄、同工龄。

一切,就是这样。

时光,如黄河铁桥下那亘古不变的浑浊河水一样的流转着。

看着这张照片,我时常琢磨逐渐年迈的父亲。

我时常在想,作为一名饮者、骑行者,父亲许多次历经了这样的场景:春天,当微醺着的父亲俯身在忧伤的车轮之上,在家乡淳厚的大地上缓慢蹬车而行时,奔腾的黄河水、如雪的梨花、青绿的麦苗、吐绿的杨柳等依次映入眼帘,炊烟飘渺间、薄雾弥漫处,小学文化的父亲心头是否有过浪漫的诗意翻涌?是否有过火热的激情萌动?春夏秋冬,家乡应景各异的美景最撩人啊!

1300年前的中唐时期,微醺着的诗仙李白摇晃在一头瘦弱的毛驴背上、独坐在一叶轻舟之上,到处纵情游荡、放浪形骸,不就诗兴大发,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豪放诗篇吗?“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试想,某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在树影婆娑的大地上,在黄河波涛的轻柔吟唱中,在随轻风送来的沙枣花幽香中,父亲醉八仙式的醉骑,那醉而不倒、醉而前行的浪漫醉骑,那忧伤与微醺、浪漫与惊险交织的冒险醉骑,如果恰好被微醺着在一头瘦弱毛驴背上夜游着的李白所见识,那将是怎样的激情澎湃、诗情洋溢啊!

我时常在想,作为一名饮者,父亲数十年的夜晚独自面对一杯酒,端坐如山,山一样沉寂独饮。难道,父亲感受到的只是如水的寂寞?

难道,父亲只是一名沉寂的饮者?一名醉骑者?一名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想来想去,没有答案。

也许,父亲有过这样诗意浪漫的情怀,只是不善张扬的他在内心独自吟唱而已。也许,父亲偶尔有过这样的灵光乍现,只是他在内心唉叹一声:唉!罢了,一切,尽在这杯中了。也许,父亲没有过这样的浪漫情怀,生活的重负始终让他喘不过气来。

但我相信,心境契合,出于对自然的体悟和热爱、人生的苦难以及尘世生命的短暂——父亲有一颗和诗人一样感受苦难的仁爱之心。对我而言,时常某个时段在内心曾经与诗人产生过某种精神共鸣。这一切,应该是有关联的。

忧伤车轮上的微醺岁月,一个已成为传说的传奇。

从今往后,一切皆成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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