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花季节

西方的绘画艺术作品浩瀚若海，其中传世的精品也数不胜数，而我情有独钟的是十八、九世纪英国和法国的田园风景画。尤其是法国浪漫主义画家柯罗的《枫丹白露的回忆》，每次看见这幅画心都会为之颤动，画面所呈现的那种浪漫的气氛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清晨，巴黎远郊枫丹白露的森林里弥漫着清凉而温馨的气息，湖畔两棵大树下绿草如茵，繁花似锦，似乎还可以听到林子里清脆的鸟鸣和花丛间蜜蜂的吟唱。右边那棵大树古朴苍劲，看样子至少在那里矗立了两百多年，巨大的树冠遮盖了大半个天空。另一棵小一点的树斜斜地站着，树冠上没有多枝杈，只有一些稀稀落落的叶子。一个身着红色衣裙的年轻女子仰起头在树上采摘着，那曼妙的身形婀娜多姿，散发着青春的气息。一个小女孩抬头指着树上的叶子，另一个小女孩则弯腰摘取草地上的花朵，或者试图捉住正在吃花蜜的蝴蝶？久久盯着画面，你仿佛能听见小女孩稚嫩的笑声和成年女子的低语。她们身后的湖面上弥漫着淡淡的晨雾，透过雾霭可以看见湖对岸延绵起伏的群山和黑黝黝的枫丹白露森林。面对画面，就好像进入一个绵长的梦境，一切都那么祥和与静谧，安宁而温柔，充满浓浓的诗意，时间不再流动。小女孩们是不是该回家了？红衣女子采完了没有？她采摘的是什么呢？我想不明白。

记得有一次春日里和朋友们相约去博山西郊爬山，我们气喘吁吁地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一路上被迷人的美景深深吸引，走路时不忘拍照。我喜欢拍摄广角照，那种囊括天地的全景画面，而美女们则不忘各种自拍，遇见好看的景致总要搔首弄姿地拍几张。此时正值四月中旬，恰逢连翘花儿盛开的时节，只见漫山遍野一片艳艳的黄，那种纯粹的洁净的柠檬黄，铺天盖地，无限地炫耀和张扬。忽然，在那绚烂的黄色深处发现了一丛鲜亮的粉红色，我喊道:

“别只顾着自我陶醉了！你们看那边。”

“哇！真美啊！是桃花吧？”香雪说。她最喜欢拍的就是各种花朵。

“是啊，是野生的桃花。”我说道，“我们过去吧，我要采摘一些。”

美女恬淡问:“要拿回去插在花瓶里吗？”

“不是，”我回答，“我只要花瓣儿，做药用。”

“桃花也可以做药呀？治什么病？快说说。”美女们都来兴趣了。

我告诉她们，桃花是一种常见的中药，可以润滑肠道，帮助消化，活血化瘀，治疗便秘，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可以养颜美容。

“真没有想到啊！这么美丽的花儿竟然还是一味中药呢。”

她们都向那几棵桃树跑过去。

山坡上连翘的黄色海洋里鹤立鸡群地站立着五六棵野生的桃树，巨大的树冠上花朵盛开，鲜艳欲滴。每棵桃树上的花儿颜色都不一样，有的异常艳丽，花瓣儿颜色接近玫瑰，有的呈淡淡的粉色，有点儿像杏花儿。

美女们站在树下，拽过一条条细枝，采摘上面的花朵。我叮嘱她们小心点儿，别把树枝扯断了。

美女恬淡问我:“这树还结桃子吗？”

我说:“这是野生桃树，结的桃子很小，不好吃。但是花儿很美，我们不要弄坏树枝，明年来还可以看到这么美丽的桃花。”

香雪说:“我觉得桃花对我们女人更有用，那么，老兄你是要通便，还是要养颜美容？”

美女们哈哈大笑。

我说:“这是给老婆采的，她消化不畅。”

她们又笑了，然后说:“好男人。”

我摘了一小塑料袋，收好装到背包里。美女们摘了一会儿，便在花丛中玩起了自拍，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坐在旁边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喝水。这时，淡淡的雾霭从山谷中弥漫过来，如一层薄纱，远处的山野和花丛朦胧而缥缈，如梦似幻。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湿润清凉的味道，四周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两声远处小鸟的鸣叫。美女们小声说着什么私密的事儿，时不时地笑出了声，便赶紧捂住嘴巴。此情此景，我忽然想到了《枫丹白露的回忆》，多么相似的情景啊！虽然那是一百多年前、万里之外的故事。但眼前的山野、花香、空气，还有女人，一样生机勃勃的春天，一样花香四溢的早晨，不就是活生生的“枫丹白露”吗？我祈求上苍把时空凝固下来，将眼前的美景定格成一幅永恒的画。我要是绘画大师，便会用画笔描绘出这生动的一幕，让它永远传世。我们每天都奔波于车水马龙乌烟瘴气的闹市之中，难得有这样美妙的时刻和环境。我非常非常享受此刻，不说话，甚至都不敢喘口气，害怕惊扰了这份儿宁静，破坏了这至美的画面。我忽然同情那些为了金钱利益周末还在拼命的“成功者”们，为了生活更美好，却忘记了初心，忘记了“美好”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稍微停一停，回头看一看，美好就在你身边。

“老兄，走不走啊？”香雪忽然问道。

“哦，”我楞了一下，思绪才慢慢从遥远的天际回来，“真想就这样一直坐着。”

“为什么呀？”

“为了《枫丹白露的回忆》。”

“什么？”

她们没听明白。随后哈哈大笑。我们重新上路，走完剩下的里程。

后来偶然又看到那幅画，我反复地仔细揣摩，深感意味无穷。严格地说，柯罗应该属于古典主义绘画大师，但是在他的风景画中却看不到古典主义的崇高与典雅、庄重与严谨，尤其这幅《枫丹白露的回忆》，几乎看不到古典主义那种明晰而且僵硬的线条感。晨曦透过树叶的缝隙，通透而明丽。树冠的边缘部分和作为背景的蓝天融为一体，光影斑驳，虚实呼应，倒有几分印象主义的风格。有人说他是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与一身，既有典雅的完美，又不失对纯自然的真切描绘和情感的真挚流露。整个画面呈现着一种灰色的基调，天空的灰蓝，树冠的灰绿，甚至湖面上和远山处都飘荡着那种宁静的淡淡的灰色雾霭，朦胧而又伤感。你盯着画面久久地凝视，会发现画家用他那诗一般的意境叙述一个忧伤的故事，平和而又使人心灵为之颤抖。

枫丹白露是巴黎远郊的一个市镇，那里有巍峨的宫殿、美丽的森林、起伏的山岳、平静的湖泊，更有成千上万个贫苦的农民。十九世纪初期，经历了大革命的法国，城市和工业一样如火如荼地茁壮起来了，但是乡下的农人们依然在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里煎熬。这一点，从另外几个“巴比松画派”大师们的作品中可略见一斑，比如勒帕热、米勒，还有莱昂·莱尔米特。尤其莱昂·莱尔米特的《草垛》，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农民夫妇的艰难和疲惫不堪被表现的淋漓尽致。所以就不难理解，柯罗的画面里不只是春光明媚和鲜花盛开，还有着更多的无奈和伤感，有着画家对真实生活深刻的感悟。

当然了，画面中女子和小女孩的采摘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诗意，她们也没有体会到自己有多美，也远没有今天我们在山野里采花开心和愉快。我们在城市里饕餮大嚼，摄入过多精美的食物，到山野之中是为了消耗过多的卡路里。而那可怜的红衣女子到湖畔采摘，多半是为了生活。从画面中看，那两棵树有点儿像榆树，又像是橡树。无论什么树，她们肯定是采摘有用的、或者可以使用的、或者可以换取食物的东西。也许这样的生活不是她想要的，但是她没法选择。她能做的只是默默的忍受和坚持，还有辛勤的劳作。透过她的身姿，我仿佛看到了她脸上的无奈和凄楚。而这幽静的、梦幻般的一幕却深深地印在了画家的脑海里，使我们今天能有幸欣赏到这幅旷世之作。只可惜柯罗去世一百多年了，要不然我非得去问问这里面深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