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老天爷没有多少晴朗的面孔,有时太阳偶尔露一下脸,便即刻被山那边涌过来的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接下来的日子都是阴雨绵绵,春寒料峭。山野就是在这样的湿冷天气里慢慢变绿,春笋也悄无声息地钻出土层,梅花在不经意间掇满枝头,布谷鸟的歌声响彻山谷。
二十六日下午,我们四个人背着沉重的行装,踏着那条彩色的徒步道向云雾缭绕的大山走去。一路上小雨淅淅沥沥,而在检查站又耽误了一些时间,等到达降上村的时候已临近黄昏。沿着盘山公路一直上到村子的最高处,和去年这个时候一样,那棵巨大的银杏树刚刚长出一点儿嫩绿的小叶子,而那一排木椅子似乎比去年更破了。
我指着银杏树下那片几十平米的水泥平台,“这边可以搭两顶帐篷,靠树这边可以挂上天幕。还有,行李放在长椅子上。”
乐山一拍大腿说:“靠!遭了,天幕忘带了,还在汽车后备箱里。”
“那做饭怎么办呐?”老婆伸手试试,“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只能用雨衣搭一个简单的棚子凑合凑合。”我说。
“衣服都湿了,”迎春抖抖身上的雨衣,“这里露营太冷了吧。”
乐山说:“要是能到谁家烤烤火就好了。”
我们抬头四处张望,这里是公路的尽头,也是村庄的尽头,村民都搬到山下的楼房里去住了,仅存的几户老宅子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
“那家好像冒烟,要不去看看?”乐山指着坡上面二十多米开外的一幢土坯房子。
我说行啊。于是他和迎春放下行李去了那户人家。老婆说:“今天累死我了。去年从牯牛降下来走到这里也累得半死。”
“那天到这里天早黑了,你非要下山不可。”
“就是想洗个澡嘛。”老婆说。
一小会儿乐山他俩回来了,“说好了,就住他们家堂屋里。”
“屋子里可暖和可暖和了。”迎春嘿嘿地笑着。
这是一幢两层楼高的土坯房子,由堂屋、卧室和厨房组成,外表看似不起眼,而里面的墙壁、地板以及卧室之间的隔断都是实木板的,头顶上的房梁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老婆感叹:“还以为没人住呢,没想到里面这么好啊!”
“你们来的真是时候,”男主人说,“平时都住在山下的新房子里,这阵子采茶,上来临时将就几天。”
男主人四十多岁,个头挺高,有几分像北方汉子,言谈举止透着稳重和实在,一看就是个忠厚的庄稼人。女主人一直在厨房里忙乎,出来打了个招呼又回去了。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也是准备明天一块儿上山去采茶的。而八十多岁的老爷子腿疼,一直坐在老式的太师椅上,将双脚放进炒茶用的木桶里取暖。他耳朵有些背,聊天比较困难。老婆大声对他说:“你家这老房子真好,住着还蛮舒服的。”
老爷子这回听明白了,说:“这房子啊,我一岁那年盖的。我都记不得了。”
“这么说,八十多年啦?”
我们都大吃一惊,怎么可能?如今城里钢筋水泥建的楼房四五十年就摇摇欲坠,这可是土坯房子,而且在四季多雨的南方。
“我们这房子都经历四代人了,前两年下面的楼房盖好了才搬下去的。”男主人说。
“洗一把脸吧,”女主人拎着水壶来了,“你们还没有吃饭吧?我给你们做点米饭。”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自己有吃的。”我急忙说。能让四个不速之客住一晚已经感激不尽了,怎么再好意思麻烦人家呢?我从背包里拿出液化气罐和户外炉具,还有挂面、蔬菜和油盐酱醋,摆在堂屋中央的大方桌上。老婆对那个方桌赞叹不已,仔细研究了半天,雕刻精细,做工讲究,虽然看上去陈旧,但榫卯之间严丝合缝,没有一丁点儿松动的迹象。
“这桌子都一百多年了,是祖上留下来的东西。”老爷子说,“还有这两把椅子,这木头箱子,都是那个时候的老家什。”
男主人则对我们的液化气炉具颇感兴趣,问道:“这玩意儿也能做饭?我头一回见。”
因为在别人家里,我们不好意思大动干戈地做一顿丰盛的“大餐”,只煮了一点儿面条,每人一碗,简简单单。晚饭后聊起明天采茶的事儿,迎春问:“明天早晨你们全家都上山采茶吗?”
“是啊,”男主人说,“老人腿脚不灵便,其余的大人小孩都去。”
“要采多少日子?”
“怎么也得采到清明节以后吧。不过明前茶最好,能卖上价钱去。”
“种了几亩茶叶啊?”老婆问道。
“我家不多,也就三亩多地。最多的人家有十几亩地,根本采不完的。春茶还没有采完,就长老了,这叶子一老就没啥好价钱了。”
“那,多雇几个人帮忙不行吗?”老婆又问,“去年春天我们路过这里,下边那一家雇了好几个人采茶呢?”
“家家都是这个季节,哪来那么多人啊?再说了,有时候雇人干也不划算。”
“那是为什么?”我问道。
他告诉我,春茶采起来很麻烦,天气好的话一个熟练工一天下来也就采个四、五斤,按照今年的收购价每斤六、七十元的样子。遇上下雨就没法子干了。雇工每天工资少了一百二十元没人干,结果是:卖茶叶的钱多一半都用来支付工资了。所以到了采茶季家里男女老少齐上阵,实在没有办法的才顾外面的人帮忙。
我和老婆平时都喝市面上最便宜的茶叶,就那,买的时候还嫌贵,现在才知道采茶这么不容易。
男主人问:“你们山东那边都喝什么茶?”
“主要喝绿茶,”迎春说,“也有你们祁门绿茶,价格可不便宜。”
“你尝尝我家的绿茶味道怎么样?”他拿出一袋自己炒好的绿茶给我们每个人冲了一杯。说实话,我对茶叶一窍不通,喝着都一个味儿。而迎春曾详读《茶经》,对饮茶之道颇有研究,她仔细品尝一番,竖起大拇指,“味道香醇,沁人心脾,真正的好茶。”
主人听了很开心,非要把那一袋子茶叶送给我们不可,我掂量着足足有半斤多重。我们都觉得受之有愧,再三推让,无奈盛情难却,最终还是收下了。迎春说:“我倒是认识一些经营茶叶的,回去给你推销推销,看看怎么样。”
主人一听更感激得了不得,又拿出另一种茶叶让我们品尝。
说着话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外面又下起了雨,落在门板上噼里啪啦地响。阵风时大时小,屋子里也越来越冷。老爷子累了,要回后屋休息。迎春对烤脚的那个大木桶很感兴趣,仔细研究了半天。主人说:“你们试试,烤着很暖和的。”
这木桶原本是他们炒茶用的,里面放一盆木炭火,桶口置一口大铁锅,过去都用这样的设备。炒完茶之后,里面的余烬可以温热两天之久。于是,往桶里的火盆上放一个铁篦子,一家人围成一圈把脚放在上面,腿上再盖一张毯子,全身都是热乎的。春天的江南阴雨连绵,又湿又冷,这大木桶成了一家人驱寒的重要法宝。迎春学着老爷子的样子,双脚伸进了桶里,腿上盖上毯子,脸上顿时乐开了花儿。“快来试试啊!真爽。”
于是我和乐山也如法炮制,将光脚丫子放进木桶,虽说气味有点儿大,但是那种暖意从脚底慢慢上升到小腿、大腿、最后波及到上半身。自从傍晚进屋以来,由于身上的衣服有些湿,身体一直没有暖和过来,而此刻终于不再颤抖了。迎春说:“嫂子,你也来试试?”
老婆说:“小心把人家桶撑破了。”
迎春说:“挤挤能放得下。”
“她怕把你熏着。”我对迎春说。
“你才是臭脚呢。”老婆白了我一眼。
临睡前男主人拿来了电水壶,说:“你们自己烧水烫烫脚吧,我就不陪你们了,明天还要早起上山呢。”
我们再次表示了感谢。
堂屋中央的地面是用厚木板铺的,高出土地有十几厘米,保暖又防潮,只是空间有点儿局促,安放两顶帐篷已经满满当当了,出进得侧着身体。为了节省空间我只搭建了内帐,结果半夜里捂着羽绒睡袋还冻得哆哆嗦嗦。下半夜小雨变成了中雨,中雨又变成了大雨,水从门缝里潲进来将门口的地面浇湿了一大片,一直到早晨七点我们起床的时候还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问主人:“今天还能采茶吗?”
他叹了口气,“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上不了山啦,等等再看吧。”
我推开房门来到外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株榆叶梅,紫红色的花朵儿掇满枝头 争奇斗艳,高调展示着春天的绚丽。所谓院子也就是两三米宽的一个过道,边缘的矮墙齐腰高。站在这里极目远眺,下面的景色一目了然。老婆说:“去年春天从牯牛降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真的没有看见这里的景色,原来这么美啊!”
我叹了口气,“没有想到,时隔一年竟然能故地重游。这时光太快啊!”
“幸好我们还不算太老,还能走动。”
远处的崇山峻岭层层叠叠,像一群奔驰的黑骏马,山腰间云雾缭绕,烟雨蒙蒙,极像国画大师刘海粟的山水横幅。近处山谷间田陌纵横,似一张不规则的棋盘,那些绿色的是茶园,黄的是油菜花田,一片粉的是桃林。村口的水库若镜子,映照着天上的云和山上的树。山坡上植被葳蕤,郁郁葱葱,深绿色的油松、水杉和翠绿的阔叶林交相辉映,而紫红色的杜鹃零零星星点缀其间,给这绿色的海洋里增添了一点儿灵动。
“太美啦!”迎春跑过来站在那株梅花底下摆了个姿势,“把我拍漂亮啊!”
“手放在腮边,装装嫩。”我逗她。
“人家本来就不老嘛!”其实她刚刚办完退休手续。
收拾行李,洗漱吃饭,等我们忙活完准备出发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临走时乐山说:“我们打扰了人家一晚上,又用电又用水的,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吧。”
我们都表示没有意见,可是男主人坚决不收,在我们再三坚持下勉强收了五十元的电费。
雨滴渐渐稀疏,我们可以出发了,而采茶的人们还得再待一会儿,等到山路不是那么泥泞,等到叶子上的雨水再干一些才能上山。
临走前我又到那颗银杏树下,去年从山上下来已经傍晚了,没来得急仔细看看。这棵树有十多米高,树干直径一米有余,作为银杏科乔木才刚刚“树到中年”,树冠依然枝繁叶茂,没有一点儿衰老的迹象。树下矗立着一个蓝色的牌子,上面写着“安徽省一级古树,树龄600年……”六百年前是明朝初年,那个时候这山坳里大概没有人家,也许只有一两户人家,后来慢慢地多了。银杏树见证了朝代的迭更,世代变迁,一代又一代人的生生死死,一个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多少幕人间悲喜剧。可是它默不作声,什么也不能告诉我,而我,做为一个过客,大概就此别过再也不会来了。
“快走啊!老大。”迎春在前面喊我带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