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降上村沿山间小道一路攀升,穿越大片的竹海和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最后爬上了牯牛降主峰下的一道山梁。这里海拔已经超过一千一百米,松树林里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积雪,气温降到零下十来度。刚才登山时累出一身大汗,在山梁上喝口水的功夫又被冻得浑身颤抖。此地不敢久留,我们急忙从山梁的另一边极速下降,继续穿越茫茫无际的竹海和原始森林。森林里到处都是红色、白色、紫色的杜鹃花儿,争奇斗艳,绚烂无比。然后穿过谷底的茶园,来到历溪河边。河水深至膝盖处,水流极速,冰冷刺骨。采茶的人们都穿着高筒雨靴,而我们只能卷起裤腿脱了鞋,赤足趟水而过。等到达历溪检查站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了,我们一个个累得精疲力竭。这儿到处都是村里的油菜田,没有合适的露营地。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徒步客栈,价格高得超乎想象,我们只能继续前行。再翻过一道山梁,沿羊肠小道在山谷间跋涉。
天色越来越暗,四周的山峦、森林和竹海渐渐朦胧,最后完全融入夜色之中。今天重装行军十多公里,累得双足剧痛,脚踝处好像断了一般。老婆更是疲惫不堪,每走几十步就要歇息一小会儿。而乐山和迎春夫妻俩翻过山垭口以后就没有踪迹了,刚开始还能听见他俩的说话声,到后来大声喊都没有回音了。
老婆问我:“天这么黑,他俩不会走错路吧?”
“轨迹早就发给乐山了,他也是个老驴友。”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还是有几分忐忑不安。夜色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好在下到沟底以后小道还算平坦。借着头灯微弱的光线能看清道路右侧的茶园和油菜田,而路的左边是一条激流奔腾的小河。我回头叮嘱老婆小心脚下,千万别掉进河里去。不知道走了多久,累得快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忽然看见前方有了星星点点的灯光,接着传来了几声狗吠。从手机导航上看,前面不远处有个叫高枧的村庄,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我想今晚上应该能找个住处吧。没走多远终于看见迎春一个人站在道路中间,朝我们挥手。
“怎么回事啊?乐山呢?”
“去那边了,”迎春指指山坡上一户人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哪能天天都好运气?”我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家人。
一会儿乐山回来了,说:“家里就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说他家没地方。我感觉是害怕。”
是啊!黑天半夜家里忽然来了一大帮行装怪异的人,谁能不怕?
“那怎么办呢?”老婆忧虑地说。
“那边还有一个地方,”乐山指着岸油菜田的方向,“那栋房子里没有人,屋檐下很宽敞,搭几顶帐篷都没有问题。”
“没有预先打招呼,万一半夜人家回来了,要是撵我们走呢?”我说。
“我问过了,全家都上外地打工去了。”
穿过油菜田来到另外一条小河边上,房子就在河对岸,一座钢板焊接的小桥架在河道最窄处。房子很旧,铁将军把门,窗户被钉得死死的,看样子好久都无人居住了。和降上村那户人家一样,院子也是一个又窄又长的过道,三米多宽十几米长,一边是喧嚣的河水一边是房屋。放几顶帐篷倒是绰绰有余,只是屋檐太浅,在下面做饭会被雨水淋湿。于是我用两件雨衣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可供我们四个人在底下吃饭。
帐篷还没有搭完的时候小雨如期而至,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衣服又一次被淋个半湿。西风越来越大,雨水不时地潲进来,让人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迎春说:“要是能烤会儿火就好了。”
“刚才上厕所的时候看见那边有好大一堆柴火。”乐山指了指房子右侧的一个棚子。
“嗨!哥们儿,”迎春问道,“柴火炉子带了吗?”
“带了,在包里呢。”
“这样行吗?”我有点儿担忧,“咱们自做主张不好吧?”
“好大一堆呢,我们用不了多少。”乐山说。
“怕什么,”老婆说,“给他钱行了,就算是我们买的。”
经过一番讨论大家一致决定把柴火炉子生起来,先暖和暖和再说别的。乐山生炉子,老婆做晚饭,晚饭吃的是米饭炒菜,还有两个小菜:炒花生米和糖拌西红柿,都是下酒的绝配。我和乐山喝掉了半斤52度的白酒,顿时浑身直冒热气。柴火炉子呼呼地燃着,连周围的空气都是温暖的,让人一时间忘记了刚才的狼狈相。
“哎!不对呀,”迎春忽然说,“我们出来是为了苦行的,今天怎么腐败上了?”
“这个嘛,”乐山说,“得看情况,是吧?呵呵!”
我说:“以前我们大多走的是无人区,数日的食物都得随身携带,没办法,只能省吃俭用,要不后面就断顿了。”
“这次不是吗?”
“这一回的穿越路线每天都经过村庄,随时可以补给。”
老婆说:“既然有地方买,为什么不腐败呢?”
“这就对了嘛!闻着花香,听着溪水,喝着小酒,何乐而不为呢?”乐山又喝了一口。
“不过,对我来说是个灾难。”老婆说。
“为什么呢?”迎春问道。
“我这次是为了减掉八斤体重才跟你们出来的,感觉难了。”
迎春哈哈大笑,“今天疲劳过度,嫂子可以破例一回,明天开始减肥。一起减。”
我们聊的正开心,忽然发现远处有路灯的房子那边一速灯光朝着我们这边照射,接着走过几个人来。为首的是一位中年女子,后面跟着一个老头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你好,”乐山急忙说,“我们是徒步黄山168的,走到这里天黑了,暂时在这儿休息一晚上。房子是你家的?”
“哦,是我兄弟的房子。”女人说。
“我们就在房檐底下住一晚,明儿一早就走了。不会给你弄坏东西的。”老婆说。
“走的时候给你打扫干净,不会留下垃圾。”迎春说。
人在屋檐下,我们一个赛过一个客气和友好。
“这样啊!”她口气缓和了许多,“那你们晚上住这里不冷吗?这几天可是天天都下雨。”
“我们住帐篷里,”我指指身后的帐篷,“不会淋湿的。”
“你们是哪里过来的?”那个老头问道。
“我们山东的。”乐山回答。
“山东好地方啊!”
“你去过吗?”
“我没有。以前家里有人去山东做生意。好地方啊!”
“还是你们这里好啊,”老婆说,“山清水秀,风景太美了。”
“那也是。春天好多人都来这儿拍照。”女人说,“天晴的时候人可多了,杭州的,还有上海来的。”
“这房子好像很久没人住了。”乐山问,“你兄弟他们,不住这儿了?”
“他们一家人都在福建打工,好多年了。平时我帮着给照看房子。刚才往这边瞧了一眼,怎么会有灯光?吓我一跳,还以为我兄弟忽然跑回来了。”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真的不好意思,”老婆说,“让你们辛苦一趟。”
“你们够辛苦的,跑这么老远。”
这时候天空又飘起了小雨,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就回去了,而我们接着吃饭。小河就在边上,尽管连日阴雨绵绵,水位上涨,但依然清澈见底,这就是江南。取水自然十分便捷,睡前免不了要洗脸烫脚,等钻进帐篷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
这一天真是体验了一回什么叫做疲惫不堪。躺在帐篷里四肢酸痛,感觉第二天都走不了路了。由于疲劳过度心脏也有几分不适,睡前吃了点儿药。半夜里小雨渐渐变成了中雨,中雨又变成了大雨。外面山呼海啸,房檐上的一股细流正好落在我的帐篷上,像敲鼓一样,响了一夜。旁边的河水更是咆哮如雷,老婆问我:“你说河水会不会涨上来,把我们给淹了?”
“不会吧?他们房子盖在这儿呢。”
躺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踏实,起来冒雨去河边看了看,虽说河水涨了不少,但是距离岸上足有一米半高。这才回到帐篷里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虽然这一夜睡得天昏地暗,但迷糊之中仍然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水声和风声。老天爷似乎不知疲倦,整整一夜啊!,一刻也不曾停歇地下啊下。我记得有首老歌叫《江南雨》,歌里唱道:“江南人,留客不说话,自有小雨悄悄地下,黄昏雨似幕,清晨雨如纱……多情的小雨唱支歌,留下吧,留下吧。”难道老天真的要我们在这屋檐下久驻?雨是最好的催眠曲,听着那单调的节奏,再精神饱满的人也能生出三分睡意来。早晨七点看了一眼手机,倒头又睡过去了。九点多的时候雨终于小了,迎春在外面喊道:“快起来啊!风景如画。”
我穿上衣服钻出帐篷,一眼就看见昨晚上走出来的那条山谷,群山延绵起伏,山上植被葳蕤,郁郁葱葱。一条银色的瀑布从高处飞驰而下,溅起一层水雾。山坡上那望不到边的竹林经过春雨的洗涤碧绿清新,生机勃勃。白云像被抖落的羽绒,一团团,一片片,轻飘飘地在山间漂浮。河对岸就是一大片油菜地,花儿盛开,耀眼的黄色和花香引来一阵嗡嗡声。
等我拍完照片大家都起来了,洗漱之后老婆准备做饭,乐山又开始捣鼓他的柴火炉子,要把他的湿鞋烤干。而迎春端着锅碗瓢盆下到河边去洗,昨晚太过疲劳,饭后都堆在那儿了。忽然她喊道:“哎呀!不好了,我的锅盖被水冲走啦。”
“在哪里?”
我闻声跑过去一看,河水清澈见底,不锈钢锅盖在离岸边两三米远的地方,一半扎在泥里,一半淹在水中。我到房子后面找了根三米多长的木杆子,伸到河水里去捞。结果水流太急,锅盖在河里翻了个身又被冲往下游二十多米远的地方,我只能再去捞,再次被冲往下游。如此反复多次,我离开营地已有一百多米远,锅盖最终钻进水草里彻底消失了。我抬头看见河边一处废弃的房子,破败不堪,已经无法住人了。绕过这幢房子看见一大片黄橙橙的油菜花儿田,田地的那边是高枧村的中心地带,一幢幢两层高的小楼坐落于田地间。那粉墙黛瓦和高高凸起的山墙以及雕刻精美的门面将徽派建筑的精华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才是最美的乡村,将祖先最优秀的东西代代承传,让自然和村庄完美地融为一体。而房子后面竹林翠绿,樱花盛开,再远一些的山坡上松柏常青,白云缭绕,身置其间,如在画中。我忽然觉得能在这样的乡村里生活一辈子,即使清贫,也不枉过此生。
回去后老婆问我:“干嘛去了?喊你半天也不见人影,以为让水冲走了。”
“我捞锅盖去了?”思索片刻才想起我干嘛去了。
“锅盖呢?”
“锅盖,它逃跑了。”
“真笨!”
“水冲走了?”迎春笑了,“反正也用了好多年了。”
早饭还没有吃到嘴里,老天爷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帐篷上全是水,没有办法收拾到背包里。我们索性也就不着急了,坐在屋檐下喝着咖啡,看看天空,看看远处的山峦和缠绕在山间的白云,聊聊今天的路程,打定主意能走到哪儿算哪儿,天黑就扎营。
有几个穿着雨衣的人拎筐从门前经过,乐山问:“你们干嘛去?”
“上山采茶啊!”
“下雨也能采啊?”
“这就要停了。”
雨虽然不大,却看不出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天际。终于熬到中午十二点,雨真的停了。急忙收拾行装拔营出发,离开那栋房子时已经一点多了。我们四人身负硕大的登山包,一字排开沿水泥路面穿过村庄,一路上引来了村民的观望。有人冲我们笑笑,也有人招呼道:“来旅游啊!哪里的?”
“山东的。”我们齐声答应。
一幢幢小楼坐落于村道两侧,有两层高的,也有三层的,家家户户墙壁洁白,玻璃锃亮,房前屋后种植着海棠、樱花和夹竹桃,将院落装点得温馨舒适。在村庄中心广场上看见一座宏伟的祠堂,有十多米高,光廊沿下就有三四米宽的空间,一律青石板铺设。我说:“昨晚要在这里扎营就好了,淋不着雨。”
“这地方也太宽裕了吧?要稍稍多走几步就好了。”乐山说。
“谁知道呢?不知人家让住吗?”老婆问。
“生火做饭肯定是不行的。”迎春说。
祠堂门大开着,迈进去看见一块儿百平米大的天井,光线充足。左右两侧是走廊,正面大殿檐下挂着一个牌匾,上面书着“急公好义”四个繁体字,中堂墙上也有一个牌匾,上书“笃庆堂”三个大字。再仔细看看,左右两侧的墙壁上挂满了小牌匾,记载着家族几百年来出的大大小小的著名人物,有两个举人,十几个秀才,还有医生。更让人惊奇的是居然还有一个烈妇!在今天看来不过是封建道德的牺牲品,但当时确实是家族引以为荣耀的事情。
老婆从一个小侧门钻进大堂后面去了,但不到十秒钟又跑了出来,“里面好多灵牌,黑色的,可吓人了。”她气喘吁吁地说。
我说:“那可是人家的列祖列宗,别打扰了。”
迎春感叹道:“一个小小的山村竟然有这么大的祠堂,真不可想象啊!”
“我发现南方的祠堂特别多。那一年去泉州出差见识过更加气势恢宏的祠堂。可是,北方怎么没有?”老婆问。
“这个真不知道,”我想了想,“可能是文化大革命北方更彻底吧,都给毁了。”
后来回家查资料才得知,其实祠堂最早兴起于北方,是古代官宦人家或富裕之家为祭祀祖先而设立的。在漫长的封建社会时期北方多战乱,再加上频繁的朝代更迭,大部分祠堂都毁于战火。既使没有被毁坏的,也是为了避免怀念前朝之嫌,不敢祭拜,久而久之便自毁于风雨中。而南方山多地僻,天高皇帝远,反倒成了保护祠堂的优越条件。进入现代社会之后,南方经济发达,经商者众多,又为祠堂的保护维修提供了经济支持。无论怎样,祠堂,它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兴衰史,承载着厚重的中华文化的意蕴,还是值得我们后辈们维护和膜拜。没有祖先,哪来的我们?没有根,哪来的枝叶?
“快点走啊!都几点啦!”乐山等急了,在外面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