铱人
出发之前,我告诉母亲,去赣南看围屋。母亲叹气:“你在赣南老家跟着奶奶过日子,就是住在围屋里,还会讲一口客家话,现在怎么一句都讲不来呢?”
围屋,客家人的家园,曾广阔地存在又将被抛在时间的彼岸。它与我童蒙初开的记忆连在一起,若有若无。
赣南之南,车在深山跑,一段历史也跟着跑。时间深处祖先的面容既清晰又模糊。千百年前,山高林茂,这条路是长满荆棘的野径吗?或许没有路,一代代的迁徙者硬是将蛮荒踩踏成路。
东晋时期,“五胡乱华”,那些丧失权贵的官宦和惧怕株连的亲友,还有躲避兵燹乱世的黎民百姓,一拨拨人跋山涉水,一路向南、向南,开始了前无古人后有来者的迁徙。一千六百年岁月,历经五次宏阔、悲壮的大迁徙,黄河流域的中原望族、平民最终在“南蛮之地”闽赣粤三省落根、开花、结果,繁衍出庞大的族群。他们自称客家人,客居南方的北方人。散落在南方山川的围屋就是客家人意象的根。
围屋是围起来的屋子,既是民宅也是城堡。
江西南部边陲的龙南、定南、全南等县至今保存五百多座围屋,它们并没有被现代化建筑所替代,而是作为建筑奇葩、历史活化石向来客低语。
龙南县杨村。过和谐小学,循箭头所指方向,我和宏秀轻踏卵石路前行。两面灰白高墙蓦地拔地而起,村庄、田野被阻隔,蓝天逼仄,几朵白云格外丰盈。正在屏息凝神之时,却感觉老屋的“眼”居高临下直逼过来,我森森然再仰视、微笑,围屋内外的对峙立刻消弭,历史和现实在目光中对接。耳畔是宏秀惊喜的声音:“围屋,客家围屋” 。是的,这是燕翼围,最高的围屋。老屋的“眼”是围屋的枪眼、炮眼、观察眼。
高墙厚壁,四方炮楼耸立的围屋,门楣上刻着“燕翼围”三个颜体字样,一口老井与围屋相生相伴,井台几垛柴火码放得整整齐齐。老妪头戴艳丽的方帕,苍老的手甩了甩草绳,咕噜噜,提上一桶清亮亮的水。
走进大门,围屋的高雄峻拔令我眼前一亮。因为墙外没有开窗,我不知道它竟然是四层楼高的建筑群,四栋砖木结构的楼房合围成口字型。天井很宽阔,它把山峰、天空、流云、星月收纳进来,同时围屋也成了大自然的背景。随意搭建的红砖厨房占据大半天井,想必是七八十年代建的,与精致的老屋很不协调。老人在剥豌豆,神情专注得像时光的雕像,孩子在嬉戏,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我们。随意搭放的日常生活用具,泥泞的锄头、低悬的竹篮、滴水的斗笠、蒙尘的打谷机。几竿衣物高挂在二楼、三楼的回廊上,细密的阳光透过衣物,若有若无的水汽袅袅升起……庸常的生活场景还在继续,日复一日,生动而具象的生活细节消磨了围屋曾经的奢华、尊贵和沧桑,但是,正是这些鲜活的生活细节穿越岁月获得了永恒,它们带着祖先的气息!
祖先的背影远逝,祖先的面容是否会交叠在一张张现实的脸庞上?燕翼围的主人——赖氏后裔是否携带祖先的某种特质?赖小华,中年男子,清瘦的身材。我仔细打量他,试图从他的容貌、举止中寻觅血脉上的某种东西。也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的动作、神态、腔调、气质与祖先神秘契合。
赖小华问:“老妹,从哪里来?”
我答:“老表,我从上饶来,她从河北来”。
这古音古韵的客家话一问一答,像是电影里地下工作者对上了联络暗号,记忆深处的乡音,使我心中涌起股股暖流。
宏秀问,你怎么会说客家话?我说,我也奇怪。我告诉宏秀,客家人认为“宁卖祖宗山,不卖祖宗声”。 我也是客家人,四、五岁时从赣东北回到老家赣南,曾在客家土围子里与奶奶一起生活过两年。
赖氏的先祖从河南颍川逃难到广东,后从广东返赣经商。到了赖福之这辈,家道确实殷实富裕。明末清初,社会动乱加剧,赣南一带“奸人啸聚,寇盗充斥”,杨村处于 “劫掠无虚日”境况。赖福之外逃避难,原想躲藏到亲戚家,却不料对方无义。幸亏赖福之与长工交换衣服穿,才逃过劫数。赖福之念及古训“高筑墙、广积粮”,为抵御外来不法掠徒,邀请名师名匠费时27年才完成筑建燕翼围。赖福之为三个儿子建了三座规模相似的围屋,它们曾傲然挺立在赣南的天地间,可惜光裕围被日军轰炸了,永藏围被拆,只留下燕翼围在幽幽地述说历史。
二楼、三楼住家不多,十几户吧,回廊将各个房间联成一体。一扇门开着,上楼去。或许是被我们的脚步声惊着,两只肥硕的母鸡左顾右盼,忽地咯咯咯掠起翅膀飞跑。一老一小迎声出来,老旧的木门、木地板和两双纯良的眼,一切如我们想象之中。
大多数房门紧闭,门锁已锈蚀,成了摆设。赖氏的后裔已陆续搬出围屋,在另一片天空下过起另一种生活。围屋人的生活观念是否还在保存,客家的风土人情会随着时代的变革而改变吗?
燕翼围机关重重、步步防守。唯一进出的围门有三重,外铁门,中闸门和内木门,铁门厚重,闸门隐秘,木门坚实,即使遇到火攻,也可以从二楼下水道倾倒水沙灭火。我和宏秀饶有兴趣地考证了防止火攻的机关。
四楼是防御阵地,骑楼回环相通。墙上布满枪眼、炮眼、瞭望口,东南西北四座炮楼交相呼应,这又是真正的城堡!在血腥与炮火中诞生的围屋,防御与自卫的功能令人称奇。我透过这些赖氏先人精心设计的“眼”,映入眼帘的却是远山、绿树、水塘、菜畦。这些宁静祥和的风景,一下子勾起我对围屋的回忆,记忆的源头,那个踮起脚跟向土围屋外张望的孩童,奶声奶气地问:
“阿奶,这个房子怎么有好多小洞,冇窗户?”
“这是枪眼呀,可以在这里用鸟铳打坏人”。
“阿奶,你怎么是大脚婆?”
“客家女子不裹足,要种田呀”。
围屋,聚族而居的城堡。客家人不论是警惕抢劫、战乱还是外族入侵,他们依据宗族的力量,在广袤的南国顽强地生存下来。围屋建筑的更深层次意义是这种聚族而居,关闭自守的生活方式,增进了宗族的凝聚力,传承了客家文化的精髓,保存了中原远古风情的生活方式。围屋的“眼”既是对武力入侵的警惕也是对外族文化入侵的警惕,因此,客家民系保存纯正的汉文化,成为中国汉族七大民系之一。当客家人强调:“我是客家人”,是否与上海人介绍“阿拉是上海人”有雷同的心境,都是为自己曾经的文明和繁华而自豪呢?
赖小华形容燕翼围是“围不住,困不住,攻不破”。楼上有米仓,院内有暗井。一口是水井,一口是旱井,可以储藏万斤木炭和薯粉,以备战时困危。我真想去看看两口暗井,但我没有去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知道围屋还有更多的秘密。
日暮乡关,天边残存最后一抹红,峻拔的燕翼围如同剪影,呈现冷艳、孤绝之美。它伟岸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色中,因它撩拨起的乡愁却是浓得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