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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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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牛去散步

小时候在农村,父母曾养过一头牛。

家穷业少,农耕薄收,单户家庭养不起一头牛,是与同村的其他三户一起合伙购买的,每个季度轮流喂养。

我每天只顾着玩耍、上学,不记得家里什么时候开始有这头牛。轮到我家时,都是爷爷带去田埂上吃草,吃到肚子鼓鼓的再牵回来,和我毫不相干。

突然,爷爷喝农药自尽了。

等到爷爷的丧礼办完,牛再轮到我家时,只能由妈妈带着去吃草。

我非常不高兴,因为我从小就是妈妈的跟屁虫,妈妈去放牛,我也要跟去。可带牛吃草实在是无聊极了,我不喜欢。田埂上没什么好玩的,牛吃草又嚼得太慢,等它吃饱要等很久。

晚春的午后,莺歌蝶舞,草绿花红,金黄的油菜花齐腰高。妈妈又要去放牛。我一边嘴里嘟囔着妈妈不要去,一边无奈地跟着妈妈往田地里走。

为了让我安静下来,于是妈妈开启了一个话题,故意问我:爷爷去世了,你伤心吗?

我答:当然伤心了。

妈妈又问:你伤心,我怎么没见你哭呢?

我难为情地答道:我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我怎么哭!

妈妈忍住笑继续问:好吧,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了,你哭吧。你为爷爷哭,要哭什么呢?

我认真地一口气说了一大段:我就哭,爷爷,你怎么才六十岁就走了啊,我还没长大呢。你就不能看到我长大了再走吗?你生病时拿方便面给我吃,你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你是不是很痛啊……。

暖暖的夕阳染黄了大半边的天空,橙黄色的光芒和油菜花田连成一片,好似天堂。我的爷爷此刻是否就住在这美如幻象没有悲苦的极乐世界里。绚丽美景刺痛了我的眼,我有些泪光模糊。在一旁吃草的牛,它停住了咀嚼的嘴,抬起头望向天,和我对视着,眼眶湿润。

九岁的暑假,爸妈想把放牛的重任交给我。我天生胆小,见到小狗都害怕得跳脚、哭着喊妈妈,更别提牛这样的庞然大物。我百般不情愿,激烈反对。

妈妈再三劝说:牛很老实,人不攻击它,它不会攻击人。你好好地带它吃草,它不会踢你撞你。而且它认识路,你只需要拿着绳子远远地站着,在它吃别人家稻谷的时候把它拉回田垄上去。

爸爸因为我这么大了还不愿分担家务而生气,呵斥道:我们辛苦劳作都是为了你们读书,没有人去放牛,没有牛耕田,哪里来的稻谷换钱给你们交学费?你要是不依,就退学在家,不用去读了。

威逼利诱,连哄带骗,我唯有接受放牛这个任务。

七月的早晨,黎光微明,空气中饱含着清凉的湿气,不热不燥,正是酣睡的好时辰。爸妈三番五次地来床边拉我起床。要在太阳升起前把牛带出去吃草,牛吃饱差不到八点钟,刚好能去犁地。

在千呼万唤中挣扎着爬起来的我睡眼惺忪,接过牛的绳子,迎着晨辉,陪牛去觅食。偌大的田野,我和牛立于晨光迷雾虫鸣青草间,并不十分友好亲密。恐惧加上对牛的嫌弃,使我离牛的距离非常远。我认为原来的绳子不够长,让妈妈再接上一段。牛绳变长,我就能站得离牛更远。幼稚的我以为牛一旦发疯撞人,站在远处,我比较容易逃命。

那时候我已经从语文课本上学习了一些和放牛有关的课文,比如兼职放牛娃的马良其实是个职业画家,点石成金,神笔能呼风唤雨。《牧童》中的小孩背着斗笠坐在牛背上惬意地吹笛子赏晚霞。

和他们相比,我放牛的时光真是无趣得很。黎明与黄昏,光线都太幽暗,不适合作画看书。我只能百无聊赖地盯着牛的嘴,盼望着它能吃快一点再吃快一点。我还不懂“咀嚼“的作用和“悠长假期”的生活哲学。

牛悠闲地边走边吃,细细地品味带着露珠的青草,吃一下回味几分。遇到堰塘,牛下去把身子和半个头泡在水里,摆摆牛鼻子喷喷水,缓解疲劳放松身心。牛玩得舒服,不愿上岸。被蚊虫叮咬的我,有时见天黑得深了,便使劲地拽绳子拉它回家。

有一次,牛困在水里正安享舒适,我拉起绳子想让它起来。它使力气把绳子往回拉,把我我带进了水里。第一次落水,我惊慌失措,脚摸不到底,只感觉水漫在我头顶,全身无力。这时候,牛过来了,用头和鼻子把我往上挤一挤,我抓到了岸边的草和泥土,拼命地顺着岸爬了上去。

坐在岸边,我惊魂未定,并不是对刚才命悬一线、对死的后怕,而是担心暴脾气的爸爸如果知道我落水肯定会生气打我。我呆呆地看着水里的牛,它一如往常地表现着畜生的淡定,睁着大圆眼睛漫无目的地望向别处,甩大尾巴赶着夜幕来临前成群结队的吸血蚊子。

头发和衣服晾干后,我轻轻地拉了拉牛绳,牛听话地上岸,跟在我身后慢慢地往家走。

天黑透了,水田里有青蛙蹦来蹦去。我们走在窄窄的田垄上,走得慢极了,静悄悄地互不打扰。无知小儿尚不能理解“生““死”的重要性,我只是感激它今日帮我免了一顿严父的责骂。

自那以后,我不再蛮力拉扯牛绳子拽牛鼻子,因为我知道了,一头成年牛的力气远比一个不满十岁小女孩的要大。它任由我生气不满地拉来拉去,跟着我走,默默地回家,只是因为,它,愿意。

幸运的是,四年级开始我参加了奥林匹克竞赛,早晚要去学校补习,我短暂的放牛生涯结束了。

五年级时,爸妈决定远赴深圳打工不再务农,把属于我家的四分之一的牛卖给了别人。

有一次奶奶和我说,她在别人家的水田里拾稻穗遇见了那头牛,它正在干活,见到奶奶时停下来看了好一会。奶奶说:它好像还记得我们!以前在我们家时,我们每顿都把它喂得饱饱的。

我没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我已经记不清那头的模样了。那时年纪小,不会辨认,在我看来每头牛都长得差不多。

我听奶奶在念叨着,茫然地看着窗户,想着不知道我还能否再见到它认出它。

后来我从村里走出来,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牛。

本来我与这头牛相处的时间不长,对它的记忆也不深,我印象深刻的唯有当时害怕不安的心情。

来东京后,与日本人聊天,讲到农村的童年生活,说起我曾带牛去田野吃草的事,日本人羡慕又激动地感叹:真好啊,陪牛去散步,是件多么有趣味的事啊!在日本那是我奶奶的奶奶经历过的事,工业化信息化的时代,还有谁能有幸和牛一起生活呢。

我这才明白,原来放牛生活是一件会让人羡慕的美事,是一件时光永远也无法倒回的憾事。

“放牛”换作“陪牛去散步”,多么富有诗意。仿佛牛今日与同伴闹了矛盾心情不好,我便带它去铺满绿草的原野赏花吹风看星星。仿佛矫情的牛有了小公主情绪有满腹的心事要对我讲,便邀我去它的世界走一走。仿佛自我的人们随时有一头自由的牛做朋友,可以随心随性地与之结伴徜徉在天地间。

可惜,我那时不知人生的艰辛,也不懂生活的浪漫,更不明白万物间的缘分。

当我懂时,我再也无法拥有一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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