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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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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线鞋

大约在我七岁左右,农村妇女中间盛行起了勾织毛线鞋。在村里经常能看到妈妈们的胳膊上挽着装毛线团的袋子,不管说话还是走路,两只手都在忙不停地拉着线,灵活地拨动着细长的毛线针。

农村的冬天漫长又沉闷。障目的树叶早掉光了,只剩下寂寥的枝干肆意又脆弱地伸张着。田野上全是颓靡的暗黄色,被截掉头的稻秆无力地杵在地里,小房子似的稻草垛都静静地立着,连呼呼的北风都难以撼动它们半分。有时太阳出来了,眯缝着眼,无精打采,光色黯然。

在这万物冬眠的时节里,最有活力的就是农村妇女们。春播夏收秋种,一年两季的农忙总算结束了。妇女们终于可以不用像男人一样干活,有时间收拾作为女人的那些小心情,整理被褥衣服,思量着给孩子们织些暖和的毛衣毛裤毛鞋等。

有太阳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晾晒着自制的豆瓣酱,妈妈们端把椅子聚到其中的一户,手中拿着各自的毛线活,一边话家常一边两手飞快地拨动着毛线针。孩子们玩一会就跑过来瞧瞧,看完又跑开去,得意地炫耀着:“我的新毛衣已经快织到袖子那儿啦”;“我的新鞋上面的小兔子织完啦”。豆瓣酱在温和的日光下发酵,淡淡的香味从密封的塑料盖里溢出来,熏香了空气,连毛衣毛裤毛鞋都沾满了酱香。

一天晚上,妈妈兴冲冲地回来跟我说:我跟人学会了勾毛线鞋,明天给你勾一双毛。

天气一转凉就见到有小伙伴穿毛线鞋,我心里非常羡慕,但也止于羡慕。妈妈总说她没读过书,什么都不会。这些话说多了,在我的脑海里她也逐渐成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妈妈。自然,我想不到她会勾毛线鞋。

听妈妈这么说,我惊喜万分,满怀期待地等着,等着我的第一双毛线鞋。然后,我就等忘记了。

忽然一日,妈妈拿出一双红色毛线鞋,没有花纹和装饰,样式跟普通的宽口布鞋一模一样的,只是面上的布料换成了毛线。我穿着它,感觉比胶底的球鞋和厚底的跑鞋都要舒服。轻轻的,但又比布鞋稍有力,走路跑步都很稳。亮亮的红色是那么的鲜艳,激活了我幼小爱美的心。

我喜欢极了,天天穿着它跑来跑去。去小伙伴家玩耍,去上学,左颠右颠地跟在妈妈后面,妈妈去哪儿我去哪儿。

临近过年,我跟妈妈说:过年那天我要穿这双红毛线鞋,搭配那条新买的黑色灯芯绒底小黄花的裤子,肯定很漂亮。

妈妈说,这双鞋你穿的次数太多了,又洗过,已经旧了。新年要穿新衣新鞋,你那双新买的红色小皮鞋配黑色灯芯绒裤也很好看的。

我急了,忍不住哭着嚷道:我就喜欢这双红毛线鞋,这鞋配那条裤子,更好看。

妈妈头也没抬继续干着活说:你要是喜欢那就穿吧。

妈妈如此爽快地答应,我倒觉得遗憾了,势必我还要为这双毛线鞋多说些好话,努力争取一番,最终好不容易得到勉强的应允。这样,才显得出我对它的挚爱。

后来,脚长得太快,这双红毛线鞋终究是穿不了,在我的无限不舍中被更新换代掉了。

往后的每年,妈妈都会为我们勾毛线鞋。

小学五年级的春天,爸妈提着简单的衣物去深圳打工。

五年级的小学生开始有了微小的自尊心。父母不在身边,已是失去了整片靠山。五彩斑斓的春季里,看到同学们都穿上了各色简便的单皮鞋而我脚上还是那双厚重的毛线鞋时,我再也不觉得它美丽轻盈了。

依旧是宽口,款式不新颖。毛线太粗,鞋面硬梆梆,一点不柔软。再加上这暗暗的蓝绿色,丑陋无光。

我变得喜欢离群独处,常常一个人早早回家待在屋里,也不再和小朋友们玩耍。

初夏已至,地上的小草冒尖了,树枝丫缝里挤出了嫩芽,水沟边的一簇簇新绿丛中点缀了小粉红花,蜜蜂嗡嗡地围着打转。放学后同学们被路边的野花、田里的泥鳅吸引,三五成群地嬉戏打闹,走走停停。我照旧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大步流星地往家赶。我觉得使出最大的力气来走的速度仍不够快,遂决定抄小路回家。

小路就是走在田埂上。田埂本就窄窄的,被凹凸不平的泥土盖着,再被初露锋芒的野草占去大半位置,更狭小了。五月的长江南边已经热起来。我穿着毛线鞋,又走得急,脚底冒汗,在跨一道小沟时脚板一滑摔在了沟里。

思念、自卑、委屈都摔了出来,我趴在沟沿边哭起来。看着我的毛线鞋陷在阴沟的淤泥中,脚后跟的半截埋在暗黑的泥里,脚尖的半截昂扬地直立着,戳向夕阳西下的天空。

因为怕被后面的同学看见,我迅速地把半截沾了淤泥的毛线鞋捡起来穿上,若无其事地回家去。在路上,我一直在想,回家后一定要跟妈妈说,她的毛线鞋是怎样地让我摔了一个大跟头,她该给我买凉鞋了,同学们都穿上了不流汗的凉鞋。

当我看见我们家房屋的屋角在太阳的余晖下像琉璃般耀眼时,我迫不及待地朝家门口奔去。

经过多年风吹雨淋的红漆大门各向两面敞开着。堂屋的水泥地面破损了,有几处裂痕,严重的地方已经形成小坑洼。几把手工打制的竹椅子凌乱地靠墙摆在堂屋两边,后门大开着。太阳还没落山,弱弱的光亮从挺拔的红杉树间隙里透下来,照着树底下坟头上长长的野草。菜园的大半都被自由生长的青草覆盖着。爸爸栽种的果树苗还一次都未结果就被抛在了自生自灭的境地中。菜园再不是爸妈在家时一垄垄的青菜一排排的茄子一架架的黄瓜一行行的梨树橙子树。

我幡然醒悟:我要告状的对象---妈妈,已经不在家了。半年多了,我都没见到她。

菜园后面有几个坟冢,以前我从不敢独自去那。

现在奶奶伺弄着这片菜园,她一天到晚都在里头弄着,却总也整不完,大片的地只好荒着。

我站在后门口朝菜园里头望了望,荒芜杂乱的丛草里没有奶奶弯曲的背。但我知道她一定在里面。我壮着胆子朝草深处走去,胆怯地一步步靠近坟头,找到奶奶。

我的毛线鞋太热,现在到夏天了,别人都穿上了凉鞋。我说。

奶奶蹲在地上用铲子挖开松土掘个小洞把菜苗的根部埋进去。

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呀,去找你爸妈。古话说,父母在不远游。我还想找他们呢。他们走了,你找我有什么用。奶奶用惯常的经过生活风霜洗礼后的淡漠语气说。

我沉默了,看到太阳往下落得低低的,低得就要碰到坟头。丝带似的晚霞有心无力地支撑着这片天。

我接着说:那你现在可以去做晚饭了吧?我肚子饿了。

奶奶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没好气地说:等我栽完这垄,天黑了再做饭。

过了一段时间,二伯母托人给我捎来一双新凉鞋。

我迫不及待地把毛线鞋扔进柜子里,再也没穿过。

后来,上初中、高中、大学,再也没有人会穿一双毛线鞋到学校去。

在青岛读研时,二伯母又给我寄来一双毛线鞋。紫色的线和深绿色的线夹着勾的,鞋面还布着花纹。十几年未见,故友不期而至,我不禁热泪盈眶。

青岛的冬天多大风,湿嗒嗒又强劲的海风吹得山顶秃了头,人们只能缩着脖子斜着身子走。在宿舍写论文到深夜,听着窗外的狂风呜咽地吹,尤其感受到脚上的毛线鞋是千金不换的宝贝,保有永不枯竭的暖流。

这暖流,是太阳底下的豆瓣酱香,饱含着正在发酵的香甜味。

这暖流,是阴沟里的泥土和泪水,使我尝到苦涩与酸楚。

这暖流,是人立于世间,或幸福或悲苦,都能淡然跨过去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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