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学启蒙的时候,父亲教导我:要和同学处好关系,成为朋友,朋友遍天下,路便好走了。遗憾的是,幼时的我未能理解父亲那句“朋友遍天下”的好处,执拗的性格没能使我处处受欢迎。人到中年,社交有限,好友廖廖。然我一直对天赐的缘分心怀感恩,感念上苍在我初识文字的美好时便认识了思慧。
思慧比我年长一岁,从小学到初中都高我一届,我们本没有成为同学的机会。她家离我家不近,骑自行车要半个多小时。在交通不便的农村,算得上遥远。我上初中便知晓了她的大名,她上高中才认识我。
小学六年级的一次作文竞赛,我获得了全县的三等奖,是学校唯一获奖的人。后来作为小学生,我写的作文被破例刊登在了隔壁初中的校刊上,据说是中学的才子校长认为写得还可以。升上初中第一次月考,校长亲自批阅了我的作文,给了全校的最高分。
这些虚无缥缈的殊荣来得莫名其妙,我从默默无闻的人堆里突然地被拽了出来。随之而来的品头论足、贬损非议如麦芒扎身。六年级的一整年我被称为“傻不拉几得奖的乡巴佬”。初一同学愤愤不平地对我说:我们语文老师说了,校长给你阅卷的那篇作文,你写得很一般,随便一个同学都能写出来,还说你的作文连上届杨思慧的十分之一灵气都没有。
我一言不发地被动接受着,诚如咬牙接受了父母离开的现实。父母已去深圳打工,常年不归,没有人看我的获奖证书和发表的文章,也没有人与我共享获奖的喜悦与小才情被认可的激动。我把它们封在黑暗的抽屉里,就像失去了依靠的我把所有的华彩都收进了灰头土脸的自卑里。我低着头走在自己的路上,没有朋友。
思慧,是我唯一想去结交的人。
我寄宿在亲戚家,周末无事可干,有大把的空闲时间,读物有限,于是把初中校刊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的文章登在每期校刊上,每一篇都让我心悦诚服。我试图模仿她的文风,却怎么都写不出她潜藏在文字深处的艳阳高照明月清风。我禁不住地想:到底是怎样的人写出了这般鲜活生动的文字。
思慧是学校的才女,声名在外,大家都认识她。她的教室在楼梯旁,有时在楼梯间能听到她爽朗的笑声,哈哈地大笑着,貌似并不淑女。有一次碰见他们班级在换座位,她搬着桌子站在走廊上,如众星拱月般被一群男女同学围着,看起来人缘好极了。她穿着嫩黄色短袖,留着简单的男孩子头,头发乌黑,眼睛清亮,肌肤雪白,倒似古时的才女佳人。
过了不久,再没看到思慧的文字,也见不到思慧的身影。
到了初三,校长成了我们的语文老师。一日,校长讲解文人故事,说到世间有文采天赋之人的难能可贵,便说到了思慧。校长认为思慧是难得一遇的才女,为她优秀的文笔而惊叹,也为她过早地辍学感到无奈与惋惜。校长眼泛泪光地说,这么一个有才华的女孩,不读书了,被埋没在农村,嫁人生子,外出打工,就这样毁掉了她一生将要发光的路。
我恍然大悟:原来才思敏捷的思慧退学了。
校长曾说过,思慧文章写得好,因为她看的书多,且她最爱看小小说。我东施效颦,节假日便常去新华书店,在那里站着看了多本小小说。
高一入学那天,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又见到了思慧的身影,与我在同一个班级。由于与她并不熟悉,且名字不同,我不敢确定真的是她。幸运的是,我与她被分在同一个宿舍。
晚上她在走廊上晾衣服,我特意走过去问她:你原是Z中学的杨思慧吗?她仰着头正举着晾衣杆挂衣服,被我突然打断后,看了我一眼,答道:是啊,我就是。
同学们推推搡搡地抢着去卫生间接水,水龙头的水柱唰唰唰地射进水桶。宿舍走廊上的灯昏暗不明,头顶上的湿衣服湿哒哒地滴着水,滴在我的头上。我沉醉在这弥漫着水气的嘈杂中,如临梦境般,只有思慧的那句回答是那么的清晰与真实。我想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曾多么地遗憾在初中时错过了结识她的机会,又为了她“辍学”伤怀了多久,此时峰回路转,恰如潮湿氤氲中透见满盘银月。
高一时,思慧是语文课代表,当选了校刊的编辑,常在校刊上发表文章。笔风温和大气,自然流畅,不矫揉造作,一如她的为人:乐观阳光,善良大方,全然没有少年才女的哀伤气息。
与思慧熟络后,我方知思慧文字里的温暖底色源自何处。她有殷实的家境和一对开明的父母。在以务农为主要经济来源的农村,她的父亲十八岁自学看书考取了医师资格证,是乡里有名的医生。她的母亲养育儿女,安稳持家。父母相亲相爱,兄弟姐妹融洽。她想看书,父母便给她买很多书在家,包括被认为是初中生不该看的小小说,社会故事。她不愿意在Z中学读书,父亲便为她办了转学。中考一次没考上,父亲又想办法为她另谋学籍改名入学复读再考,从不责怪她看闲书太多没有好好学习。
她总是笑着对我说:皮球,不要那么忧伤,有什么难过的呢。生活就是快快乐乐的呀!
我对她的羡慕不止于才情,还包括阳光般和谐的家庭。父母在家时我曾再三哀求父亲为我买一本作文书,可父亲说没有钱,直至出门打工都没买。父母吵架打架是家常便饭。到高一时,我已经有五年没与父母过团圆年。我满心涌现的都是对生活的愤懑不平以及对未来的灰心失望。
由于阅读量太少以及心性扭曲,到了高中,我再也没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文章。抱怨的野草占据了整个心房,挤不出一滴甘冽的清水。
一次语文考试,我将作为留守孩子的委屈以及对父母埋怨又思念的复杂心情如实地写在作文里,没想到竟得到语文老师的赞赏,给了我一个高分,并让全班同学传看,又登在校刊上。
有同学以为是思慧帮我写的,在宿舍大喊道:思慧,我今后也和你做朋友,你也帮我写篇文章发到校刊上去。说着还鄙视地看着我。
我只当作没听见,一句辩解也说不出来。
思慧却以更大更亮的声音反驳道:我哪里有帮人写文章发在校刊上,你要去发便自己写罢,大家都是自己写的。
思慧对我说:你想写便写,管他别人说什么,管他写得质量如何。你觉得写出来舒畅,你就写。先写出来,写得出来,然后才说质量。
于是,我便真的偶尔写些拙笔小文,拿给思慧看。
思慧总说:写的很好,不错。
我的信心大增。
那时并非想着以后真的要靠写文章谋生,而是面临高考压力巨大,写文成了我一个释放压力的方式。我自认为没有朋友能理解我常年与父母分离的孤独,为生计劳碌的父母又没有宽慰我的心思与时间,当负能量堆积到一定的程度,我必须要写到文章里才能缓解紧绷的神经。
高二时,我与思慧被分到了不同的班级,但我们仍保持着彼此交换看文章的习惯。每次她写了新的文章,都会在午睡后去上课时,在宿舍的楼梯间大喊:皮球,起床了吗?我给你把文章拿来啦!每当此刻,我就会有微小的幸福感。一个各门学科都不突出的家境不好的不会交际的我,能被一个文彩四溢笔走如飞浑身散发光彩的“红人”所赏识,我感激俗套的“上天在关门的时候真的俗套地给我留了一扇窗”。
想起高中,最值得回忆的事,是我深夜打着手电筒趴在被子里写文章。每天写完作业约凌晨一两点,我不愿放弃自己那点写东西的爱好,继续躲在被子里写。被子里空气闷热,笔在纸上刷刷作响,宿舍的窗外夏季夜雨叮咚地敲打在树叶上或小沟里,青蛙在草丛中低声鸣叫。我舍不得睡去,把这雨滴在静寂的夜里跳动的节奏写出来,拿给思慧看。
当年写的时候只当作是消遣,也觉得自己写的糟糕透顶,不值得保留。而今全然不记得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奋笔疾书的是什么内容。好像东拼西凑得厉害,满纸的无病呻吟与不符合逻辑的故事情节。但思慧会说:写的很好,写得很不错。偶尔我见思慧文章里的用词优美,还会盗用她的词强安在我的文章中。她当然是知道的,别的不说,只道赞美。
我曾问过其他同学,有没有觉得思慧全身发光。她们说,没有,她就是普通人。我奇怪:为何只有我能看出她全身透着光辉、自带光芒万丈。我再仔细地看看思慧,她就是如琉璃般五彩绚丽啊。
上大学后,我与思慧隔得远。她帮我申请了QQ,说以后我们可以随时聊天,继续交换看文章。她在博客里写小说,温瑞安的武侠风。温润女子写江湖,皇庭宫掖富丽堂皇,乡村茅舍简朴雅致,烈酒入肠留香,妙曲悦耳悠扬,刀剑锋利,情仇绵长。
大三那年,思慧的母亲生病去世,未满四十岁。思慧删掉了博客里的所有文字,不再写。
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开篇便是:“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每当我看到这句,想到的全是思慧。我曾经羡慕的那些缤纷闪耀都随着思慧母亲的离去轰然倒塌。我向往的美满家庭,我仰望的才华横溢,我追求的完美生活,在我成年之初便戛然终止,遁入了梦幻无常的轨道。
思慧结婚生子,作了平常人妇。我曾多次邀她提笔重来,她说幼儿琐事繁多,精力有限,不及应对。我想起以前我们曾以为她辍学回家,为她感到痛心,可曲折过后,我竟与她再得相见。将来,思慧还会不会与我共品黄卷青灯夜雨敲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