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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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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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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变的记忆

(一)

奶奶今年91岁了,她走过的每一个春秋都形成了清晰的年轮,牢牢刻印在她的记忆长河中。时光之箭射落岁月的叶子,我捡拾起来,一一连缀,发现纵使物换星移,苍狗白云,却有着不变的故事。奶奶的故事,是时代的影子,也是个人的悲欢,更是子孙怀着深情去梳理的记忆。

 

(二)

奶奶生于旧社会,缠着小脚,终其一生都围着乡村和锅台打转。她不识字,每每提起那些陈年旧事,总会以一句“我可是过了那火焰山喽”开头。

 

1932年农历913日,奶奶出生于温村一个富裕人家,姓王,上面有两个哥哥。王家家大业大,有上百亩地,养了一大群羊、几匹马和驴,有九间油坊,还开着铺子做生意。每年蚕吐丝做茧的时候,家里还收蚕茧,自己纩丝去卖蚕丝。地多,一部分雇长工来种,一部分租给人家种。放羊的、做工的、打理生意的、腌蚕茧纩丝的,都需要人手,家里雇了许多人。每天早晨,长工们都早早来干活,家里人声鼎沸。

 

奶奶的村子每五天就有一个集市,逢集这天,家里的伙计们老早就到集市上摆开长长的几个摊子卖东西。蚕茧成熟的时候,做工的一大早就到街上去收茧子,回来腌在大缸里。一个大缸腌五百斤,盖上缸盖,用黄泥封好。待到麦收后,蚕茧腌好了,就可以纩丝了。白白的蚕丝很值钱,打好包,用马车送往两百多里地之外的省府济南。王家地广粮多,买卖做得大,家业兴旺,村人都尊称奶奶的父亲为王相公。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还有两个哥哥,幼年的奶奶无论如何都应该有着幸福的生活。但天地不仁,世事无常,命运马上就展示了它狰狞的一面。是家族不幸,也是国难使然。

   

1934年,奶奶还不满三周岁。有一天,牲口栏中一头推磨的大驴子饿了,闹脾气,使劲拱它吃料的槽子。地里的长工们还没有收工回来,王相公就端起草料先去喂牲口。大驴子倒退了一步,一只蹄子结结实实地踩在了王相公的脚面上。喂完草料,走出牲口栏,王相公边说着你看这个牲口多轻狂边脱下鞋袜,发现脚面被踩脱了皮。脚有些疼,看上去也就是一点皮外伤,谁也不会太在意。当晚,王相公吃了鲜鱼和蚕蛹,喝了几盅酒就睡下了。夜间,脚却肿了,越来越疼。熬到第二天天亮,家人就陆续请来了几波郎中先生。几位先生各自开了药方,家人去药铺抓药回来煎服。奇怪的是,医药无效,到了第三天病竟入了里,情况急转直下。才四五天的工夫,王相公竟回天乏力,不甘心地咽了气。奶奶听妈妈说,她的父亲咽气时,炉子上四五个药壶还在熬着药。沸腾的药汤和满屋的药味终究无法扭转命运的安排。多少年以后,奶奶提起这段往事,总说:“人,一辈子就是命领着。”

 

王相公走了,这个家没了顶梁柱,真的塌了天。奶奶的妈妈不识字,奶奶和两个哥哥尚且年幼。家里的事情无人能做主,生意无人能搭理。更糟糕的是,做生意总归有债务来往。佘出去的账许多没了下文,打了水漂。欠了人家的帐,债主陆续来要帐了。无人识字,家里人平时又不经手生意上的账目,基本上债主开口说多少钱,就得给人家多少钱。好在家业深厚,清理了所有账目,经济上还有结余,普通人家的日子也还能维持。

 

生意没法做了,一家人只能靠积蓄过日子。做吃山空,几年下来就日渐显出了拮据。命运并没有放过这个原已遭逢不幸的家,它将再次露出獠牙,彻底摧毁了这个家。时间很快走到了1938年,鬼子进入了齐鲁大地。毁于国难的人家不计其数,奶奶一家也没能幸免。

 

鬼子一路烧杀抢掠,所到之处,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村民听到鬼子要来了,就带点馒头和煎饼逃进山沟里躲起来。煎饼是山东人的主食,摊好的煎饼都是直径80公分左右的圆饼,吃的时候才揭起一张叠成长方形。鬼子一来,村民往山里逃的时候,圆圆的煎饼不方便携带,大家就把煎饼折叠成长方形,便于携带。从那以后,山东的煎饼摊好后就直接叠成了长方形,这个习俗流传至今。逃到山里,干粮吃完了,大家就挖野菜,撸杨树叶,和着地瓜面熬成糊糊。用不了几天,一个个都饿得肚子咕咕叫。鬼子在村里把粮食和家畜抢掠一番,还丧心病狂地放火烧村。村里都是草房,鬼子顺着风向放火,整个村子很快就陷入火海。大火一烧,只剩残垣断壁,啥都没了,大家的日子算是穷到了底。此后的七年岁月里,温村被前后烧过三次,成为那一代人的血海深仇。

 

烧完了村子,鬼子还不善罢甘休,飞机去山里绕几圈,看到有人烟就开火。飞机上的机枪将小树齐刷刷的打断,在河滩沙地上取水的人也难逃厄运,沙滩上留下几串长长的弹痕。国仇家恨,是这个民族永远无法谅解的恨与痛。过个几天,听说鬼子走远了,人们再悄悄回村。

 

村里早已明目全非,惨不忍睹。愤怒与悲伤之后,人们只好投亲靠友,互相帮衬,开始重建家园。有不少人家只能扎个木棚遮风挡雨,架个锅,吊起个水壶,就算是又安家了。勉强有了安身之处,还得继续种地务农。那个年头,没有肥料,庄稼收成不好,青黄不接的人家比比皆是,奶奶一家经常挨饿。一家人的命运在那一刻已经隐隐注定了。动荡的年月里,偏偏天也弄人。原本指望着转个年头能有个好收成,却不料又闹了蝗灾。乌压压的蚂蚱飞来,落在田间地头里吃庄稼。高粱、谷子、玉米都被吃得光秃秃的,只剩下秸秆。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清汤寡水。奶奶的妈妈喂了两三只鸡,用金贵的鸡蛋去换点盐换点洋火(火柴)。日子再难,吃得再孬,但不能不吃盐。

 

艰苦的岁月极大地损害了人的健康,奶奶的二哥生病了。家里没有钱治病,村人劝奶奶的妈妈卖点地给孩子看病。但家境贫寒,土地是唯一的希望,她不舍得卖地。后来,好不容易凑到一点钱,家人把二哥送到蒙阴县医院。医生说来晚了,肚子里都长满了。最后的日子里,二哥连东西都很难吃下。煮了两个鸡蛋给他,他也不舍得吃。二哥临终前对妈妈说:“你不舍得卖地给我治病,我这病治不过来了。有我在,以后我可以去要饭给你们吃。没了我,你带着哥哥妹妹出去要饭吧。”12岁的奶奶眼睁睁地看着二哥一点一点散尽了生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却又丝毫无能为力,那种痛,没经历过的人是无法凭借想象而感知的。二哥临终时,那个鸡蛋还攥在小手里。那一年,是1943年,二哥才15岁。

 

鬼子还会不时地来,每次得到消息,大伙就携家带口逃进山里。这样的光景,断断续续持续了六七年。人跑累了,也跑乏了,慢慢放松了警惕。有一次,鬼子没有任何先兆突然冲来,很多村民都被抓去了。村东头有三间屋子,是个废弃的油坊。鬼子拿着扫把和树枝抽打着人,像赶牲口一样把村民赶进油坊。三间屋里挤得满满的,恐惧的人们都不敢出声,只有年幼的婴儿在无助的哭闹。丧尽天良的鬼子把婴儿从妈妈怀里夺走,一把摔在外面的地上。再有婴儿哭闹,妈妈就紧紧用手捂住孩子的嘴,竟有可怜的孩子被捂死在妈妈怀里。

 

鬼子把村里的猪、羊、鸡都杀了,让村民烧火做饭菜。怕村民在饭菜里下毒,鬼子在锅里放了大量的辣椒和大蒜。听说,他们认为辣椒和大蒜能解毒。饭菜做好后,鬼子还不放心,一定让村民都先尝一遍。菜很辣,孩子们吃不下,饿得直哭,鬼子就又打又骂。村民们生活在恐慌之中,个别家中有钱的人,陆续拿钱把被抓的亲人赎回来。幸运的是,经过当地乡绅出面活动,鬼子把所有的人都放了回来。

 

厄运并未到此结束,奶奶的大哥后来也让鬼子抓去,受了毒打,饿得快死了才放回来。他回来后见了啥都吃,刚长出的小南瓜,才长缨的小玉米,他都扒拉着吃掉。不久,可怜的大哥就生病过世了,年仅20岁。这一年,是1945年,他倒在了鬼子投降的前夕。从此,奶奶一家五口就只剩下了奶奶和她的妈妈相依为命。她还不满15岁,就经历了父丧兄没、家道中落、凶年饥岁、国难浩劫。她的童年,充满了不堪回首的伤痛和悲哀。哪怕是在看透世态炎凉的暮年光景,回忆起这些往事,她依然老泪纵横。有些伤痛,是再长的岁月都根本无法抚平的。

 

鬼子走了,人们却没有迎来期盼中的太平之年。第二个年头,还乡团和国军来了,抓人,征兵,逼着大家捐钱。国军在山上扎木寨,勒令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去砍树,再运到山上。大家还要凑出油盐菜饭,运到山上给部队做饭。这片在孔孟儒风里熏陶了两千多年的土地在经历了异族入侵那血与火的蹂躏后,即将再次迎来同室操戈的苦难。1947年春,国共两军在山东正式开战,著名的孟良崮战役就这么携裹着沂蒙大地的人们拉开了帷幕。

 

解放军的一支部队驻扎在奶奶的村子,奶奶说,解放军对老百姓很好,和国民党的军队不一样。村民们给解放军送自己纳的布鞋,送煎饼。有一天,村民们几家为一伙,铺开席子给解放军包饺子。一个年轻的士兵悄悄说:“我们在这里待了五天了,今天就走,夜里去打孟良崮。我偷着告诉你们,不要和别人说。”他说他有三个姐姐,家里已经给他定了亲,打完这场仗就回家成亲了。临走前,他掏出一方白手巾给奶奶的妈妈,感谢这几天给他们做饭。

 

没过两天,孟良崮战役开始,大量死伤的战士从前线抬了回来。担架不够用,就用树枝绑成担架。阵亡的士兵太多,遗体无处安置,都只能叠放起来,战争的惨烈可见一斑。奶奶赫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就是那个送了白手巾、原本打完仗就准备回家结婚的年轻士兵。他,牺牲了,用年轻的热血捍卫了这片土地。  

 

两年后,硝烟散尽,新中国成立,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生于民国,长于战乱,奶奶童年的经历过于惊心触目。至亲撒手天人永隔的锥心之痛,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凌乱恐慌,天灾荒年食不果腹的辗转流落,以毫不仁道的方式接二连三砸在了奶奶身上。也许苍天也觉得过分了,就此收手了,奶奶作为兄妹三人中唯一的幸存者躲过了时代的凄风苦雨,走完了那些足以毁灭一个家庭的火焰山。接下来的年月里,她虽然辛苦,虽然操劳,但终究已是两重天了。

 

(三)

 1955年,奶奶经人介绍,披上红妆,走进郭家老院,嫁给了爷爷。从此,她将与这个家族同呼吸共命运,为家庭日夜操劳,为家族开枝散叶,最终四世同堂。

 

爷爷和奶奶刚成家时,几个太爷和堂兄弟们也都挤在老院里住着。每人一间房子,院子里摆满了石磨、水缸、炉灶、柴火,拥挤不堪。彼时,已经成立了人民公社,土地收回,成为集体的。村民们也有了一个新称呼:社员。社员们在生产队集体干活挣工分,收了粮食后各家凭工分来分粮。吃饭由各队的公共食堂分配,社员们干一样的活,吃一样的饭。这种集体劳动模式是那个年代里中国大地上最普遍的现象,劳动所得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家口粮。

 

那个年代,农村烧纸敬神的习俗很多,对纸钱、纸元宝的需求量很大。奶奶就想着在农闲空档里糊纸元宝去卖点钱。当时,一切农业劳动和副业生产全部由生产队统一安排,私人做买卖是不允许的,被称为“资本主义尾巴”。奶奶和爷爷白天在生产队干活挣工分,晚上关起门偷偷糊元宝。出去卖元宝的日子就找借口跟生产队长请假不去地里干活,偷偷去集市或庙会上卖。有一次,爷爷生病在家,奶奶把一大篓子元宝用包袱蒙得严严实实,背着去集市上卖。不料,在半路上碰上了村书记,一大篓子元宝被查扣。事情露馅,这元宝也没法再卖了。

 

在时代的潮流冲刷下,每个人是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的,无论你是奋斗还是消极。糟糕的日子很快就来了。生产队里集体劳动,粮食平均分配,人的惰性就显露了出来。大家干活都不积极,磨洋工比比皆是,粮食产量逐年减少。雪上加霜的是,浩浩荡荡的大炼钢铁运动开始了。村里各家各户能拆下、能拿走的铁东西都拆了去炼钢,水桶、铁锅、水壶、菜刀,甚至连铁质门锁都撬下来。土造的小高炉日夜不停火,不知砍了多少树木做柴火,最终练出一堆废铜烂铁。这些如今看来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在那个冲动不安的年代里却实实在在存在着。青壮年劳力都去炼钢,田里的农活只有妇女和老人去操持,成熟的庄稼来不及收割,很多烂在地里,让人心疼不已。童年时代一直忍饥挨饿的奶奶深知粮食的金贵,她看不透世道的变迁,不知道为什么有比收粮食还重要的事情。她敏感地意识到:家里的粮食要更加节省着吃了。

 

她的预感是准确的,大饥荒很快就来了。生产队的粮食渐渐不够吃了,队里食堂每顿饭只能做野菜面糊糊。人们再次陷入饥荒,饥肠辘辘的人们把花生皮磨碎,拌上地瓜面蒸窝窝头吃。这窝窝头里没有面粉,轻轻一咬就散成小块和渣子。人们都用双手捧着吃,唯恐掉了一些渣子。能吃到窝窝头,已经是幸运的了。一段时间后,就只能吃野菜和树叶了。再过一段时间,就有人只能吃玉米秸秆了。饿死人,成了稀松平常的人间悲剧。最残酷的日子里,生产队里一天就饿死了三个人。在这段史书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里,华夏大地上演了无数悲剧。奶奶费尽心思,精打细算地数米而炊,得益于她和爷爷前几年糊元宝攒下的几两碎银,硬是把全家人一个不落地带过了凶险的日子,避免了她童年时代的悲剧重演。

 

奶奶从来都没有评价过她的妈妈没有卖地给她二哥看病的往事,哪怕只言片语都不曾提及,也许是不愿提及,也许是无法评价。但她做了母亲后,选择了“财可散、人得留”的信念。她的子女,也就是我的父辈们,童年都平平稳稳的,一生也安常处顺。奶奶“财散人留”的信念悄无声息地体现在诸多事情上,也润物无声地影响了我,让我一直秉持着“重人重情”。

 

经历了饥荒,爷爷深知手里有粮,心里才能不慌。在奶奶的支持下,爷爷悄悄地走南闯北做点小生意。他南下江浙,北上内蒙,在两地之间悄悄贩卖点小营生。每次出门十天半月,回来给生产队里交点钱,生产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在如影相随地跟随了奶奶半辈子后,饥饿这个阴影终于彻底消散。此去前路,命运换上了新面孔,奶奶用前半生的悲苦换来了后半生的安宁。

 

同住在老院子的兄弟们陆续搬出,曾经拥挤不堪的院子终于变得清静了,爷爷奶奶终于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院子。时间走进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奶奶的子女们陆续成家,我们这些孙儿辈的孩子也陆续出生。国家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小村终于富了起来,奶奶迎来了她期盼了半辈子的好日子。爷爷种地料理农事,空闲做点手艺活,奶奶料理家务,农家小院的日子过得平静安宁。女儿们都在她身边,生活过得稳稳当当,也很孝顺她和爷爷。两个孙子渐渐长大,先后都考上了大学,进了城市,并在城市里定居了下来。三十年如一日的光景就这么平静流淌过去了,也许是前半生经历了太多的坎坷,奶奶总是感慨现在的生活有多么好,感慨这个时代的人有多么幸福。

 

她说:以前种地全靠人力,从耕地到播种再到收,下那么大的力气,还收不了多少粮食。人口多,吃都不够吃,还要给国家交公粮。现在都是机器,人省了多少力气。粮食吃不了,不用交公粮了,反而国家还给补贴。

她说:以前穷苦人家无人管无人问,东家要一口西家要一点,就这么糊弄着吃顿饭。现在有低保,有老年补贴,有残疾补贴,再也没有穷人,再也没有挨饿受冻的人。

她说:以前的人只能种地,不让干买卖,家家户户都穷,吃不舍得吃,穿不舍得穿。现在这个社会,你只要不懒,你有多大本事就使出多大本事,本事大的赚得多的,本事小的赚得少的,日子都过得好好的。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样样都好,这是那个时代的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年轻的人都买上那汽车,这搁在以前,买个洋车(自行车)都是稀罕的。

她说:以前没有电话,人要出个门就没点音信了,十天半月你都不知道一点动静。现在连孩子都有手机,在哪里都能打电话,手机上还能看到人。那个时代的人就是做梦也想不到社会能到了这一步。

 

对于我们大部分人而言,这些都是伸手可及的日常生活。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却是旧时代的人们遥不可及的梦想。只有走过离乱和饥饿,饱尝过艰辛与曲折的人,才会如此珍惜这似乎普普通通的日子。

 

奶奶会说很多很多过去的事情,再感慨一下现在的社会,总会用一句“活着的人都是有福的人”。我知道,她是在怀念早早先她而去的几位亲人。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其实隐藏了多少造化弄人的无奈和遗憾。

 

流年似水,一切光阴都在记忆长河中投下了它的影子。奶奶陪伴着爷爷走进暮年,每一次太阳东升西落,都重复着往日的宁静。这,也许就是最好的日子吧。时间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奶奶又迎来了她引以为傲的喜事。孙子孙女们陆续结婚,又都在几年的事情里添丁增口,家家都是儿女双全。她在八十多岁的高龄迎来了四世同堂的光景,看着孩子们在身边跑来跑去,她满眼的慈爱。如今九十岁了,她依然能够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闲来还到大门外跟邻居们聊上半天。我相信,这是命运给她的补偿。她的前半生太苦,后半生的喜乐,理所当然。

 

晚年的人生总要面对一些不可避免的离别。2008年的盛夏,爷爷突发疾病过世。他们携手走过了五十四个春秋,油盐柴米的生活早已成为了固定的习以为常。爷爷的突然离去,对奶奶是个很大的打击。她一时无法接受,总是叨念爷爷这一生所受的苦和累,诉说着无尽的思念。长夜梦回,也不知道奶奶多少次泪透孤枕。

 

她曾几次背着家人独自挪着小脚登上南岭到爷爷的坟前,让流不尽的泪水去冲刷那似乎足以穿透阴阳的思念。每逢年节家中上供,请先人们回家看看。奶奶一定会给爷爷专门点上一只烟,倒上一杯酒,那是爷爷生前所喜好的。香柱点起,烟气氤氲,奶奶相信爷爷一定会回来的。她会跟爷爷说:“有你的时候,过年过节都是你忙活着拾掇。这吧,我和孩子们拾掇上,你就回来看看家里就行了。给你点上烟了,也倒上酒了,茶也斟上了,你吃点菜尝尝吧”。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许多变故是无法预知的。奶奶九十岁这年,她唯一的女儿、我的姑姑因病辞世。姑姑卧床已多日,我们早已隐隐向奶奶透露了病情的严重,好让奶奶心理有所准备。但这一天真正来临的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没有任何人能体会到奶奶心里的哀痛。她在众多村人的轮番劝慰中哭了一天,只吃了四个饺子。我匆匆赶回山东,那天晚上,陪奶奶聊天到很晚。我知道无论如何开导都不能减轻她生死离别的泣血之痛,就交给时间吧。也许时间也无法抚平这道深深的伤痕,那就让世间的温暖抚慰她饱经风霜的心吧。

 

(四)

在我的记忆里,奶奶是慈祥的。我小时候一天往奶奶家跑好几趟,一个格外调皮的男孩子是永远不消停的。我在屋里把椅子推来推去,在院子的石磨上爬上跳下,爬上窗台去摘葡萄,从屋门里越过三级石阶跳到院子里,舀起一瓢水在院子里泼洒,和堂弟拿着木棍打来打去,把猫追得无路可逃只能爬到树上。奶奶嘴里说着“连狗和猫都让你皮得不安生”,但从没有呵斥或打骂,只是让我老实点,别磕着碰着。在她的认知世界里,男孩子没有不调皮的,只要别惹麻烦就行。

 

奶奶的慈爱洒满了我的成长之路。

我从河里捞回小鱼小蟹,吵着要吃。奶奶会头顶一方手帕,去灶下收拾一番,飘出阵阵香气,端上桌来,换来我久久的满足与欢笑。

夏日里我躺在地上的凉席上,于烦躁的蝉声中睡去,奶奶会为我摇着蒲扇驱赶蚊蝇。待到日头偏西我睡醒时,会发现几块切好的西瓜已经整整齐齐的放在桌子上。

我上学了,奶奶嘱咐我要好好念书,将来要考上大学才有出息。她说她和爷爷小时候没钱念书,一辈子都是睁眼瞎,吃了那没文化的苦。我们不能再走他们的老路。

我嘴馋的时候,奶奶会把收藏的点心和罐头拿出来,看着我像个小馋猫一样吃掉后才露出安心的微笑。三十多年过去了,奶奶至今保留着这个习惯。即使现在我回老家,奶奶依旧像小时候一样从柜子里拿出点心,让我尝尝。走过大江南北,我吃过花样繁多的点心,也早已不再是儿时那个嘴馋的毛孩子,但依然会认真地品尝奶奶留给我的点心,因为那绝不仅仅单纯是一盒点心。等我离家再次远行时,她依然会给我准备一些点心,让我带着,说:“这是家里的东西,你带到南京,慢慢吃。”那些点心哪里都能买到,但我会逐一收下,不违她的一番心意。

我考上大学时,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她让我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和老师同学好好的相处,南方吃大米我要吃不习惯就给我寄煎饼,人生地不熟晚上不要出去,有空的时候就给家里写信,诸如此类,仿佛把满心的嘱托塞满我简单的行囊。每次假期回家,我都提前告诉奶奶,她格外开心,会数着日子盼着我回家。回家后,她会说我“一直都有点瘦,要好好吃饭”,会问我好多好多在学校的事情。

 

我毕业工作后,没有了寒假和暑假,回家少了,奶奶特别思念。她知道我们长大了,不再像我们的父辈一样继续留在乡村,都在外忙自己的事情。我有空就多回家看看奶奶,陪她聊聊天。

 

家里几个小辈都陆续结婚生子,能够躬逢其盛,奶奶特别开心。她是同辈人中唯一一个等到了这一天的人,见到了孙儿辈的孩子陆续成家,见到了家族里添丁增口,血脉延续。她流露出舒心而荣耀的笑容,那是她心底的温暖。她悲苦的幼年生活与幸福的晚年生活形成了天壤之别,命运曾经夺走的,又用另一种形式还给了奶奶。也许,奶奶等待这一刻等了太久了,但也值了。

 

晚年的奶奶自己一个人生活在小院里,我们知晓她的思念,知晓她的冷清。无论是近在身边的子女还是远在异乡的孙儿们,我们都尽可能给予她陪伴与慰藉。

 

2008年,我们给奶奶装了固定电话。我隔几天就给她打个电话聊聊天。短暂三五天,长则七八天,不需要刻意去留意时间,想起来了就给她打个电话。我会问问她吃的怎么样,家里冷不冷,要注意保暖,走路要拄好拐杖。她会问我工作忙不忙,家里都好吧,也会给我讲讲街坊邻居的事。熟悉的声音通过细细的电话线跨越万水千山,暂时模糊了时空的阻隔。奶奶说:“打个电话,就如同见了面一样。”其实每次打电话,大部分都是翻来覆去的那些家常话,但我还是愿意听她慢言慢语的把话说完。一个电话短则七八分钟,长则二十分钟,大部分时候是奶奶在说,我在听。我很少有机会能回老家看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悄悄的告诉她:哪怕相隔千里,我都一直记挂着她。有时候奶奶在院子里,听到屋里电话响,她会着急地往屋里赶,怕走路慢来不及接电话。我告诉奶奶,电话响了你慢慢走,不用着急去接。第一遍电话没人接,我会紧接着打第二遍,保证你能接到电话。

 

这几年,我特别忙碌。工作日上班,周末和假期基本上都在打理农家乐。但我只有有空就回山东看看奶奶,一年至少回去两次。哪怕回去一趟只能待短短两三天,我也来去匆匆的千里奔赴。我知道,打再多的电话也不如当面聊聊。回家看看,让这份牵挂得到更好的纾解。回家,也变得更有意义。

 

每次回家,我都带着笔记本电脑。有一年,在南京南站候车室遇到了一个熟人,她说:“春节回家人多,又挤,你带个这么重的笔记本电脑干吗?”我说:“带回家,给我奶奶看看今年拍的照片和视频。”她很奇怪,又问:“不能拷到手机上带回去看吗?”奶奶年龄大了,眼神不好,手机屏幕小,她看着费力。我带笔记本电脑,是为了让奶奶看得舒服一些。我把电脑放在她的面前,一张一张的照片,一个一个的视频放给她看,给她讲述我在外的生活。奶奶边看边点头,仿佛她从未缺席我们在异乡的生活。

 

每次回家,我都把大部分时间用来陪奶奶,陪她坐在院子门口看来来往往的村人走过小街,陪她坐在屋子里听她聊往昔今朝的世事。奶奶的人生已经刻印了90个年轮,她在这个小院里也已经生活了将近70个春秋了,她成了小院最后的守望者。奶奶常常跟我聊她在岁月长河里所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慨叹岁月的流逝,感慨人生的无常。已经不记得有多少个夜晚,我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奶奶坐在炉子旁边的小椅子上。她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奶奶的语调缓慢而又悠长,讲述着或久远或新近的悲欢离合。在她苍老的语调里,那些陈年旧事仿佛慢慢鲜活了起来。恍然间,眼前的奶奶似乎又回到了她讲述的那些时光里去了。有些人和事,她早已讲过多次,但我从来不会打断她,就如同她第一次讲述一样。也许,每一次讲起,都是她对往事的一次回顾和重逢。奶奶讲累了,就会安静的坐着,此时,我一般也不怎么说话。静静的灯下对坐,偶尔能听到外面街上传来的犬吠。橘黄的灯光洒下来,温暖地抚摸着小屋的一切。奶奶似乎在回味她刚才的讲述,似乎在品味她和往事的遇见。此时此刻,目之所及,皆是过往,心之所念,皆是沧桑。

 

能够陪着奶奶一起回忆她的诸多往事,让她和过去再度重逢,是我的荣幸。这样的情形,势必将牢牢铭记在我的心中。

 

留在家中陪伴奶奶的时间毕竟是短暂的。我们几个孙儿辈的都冲洗了一些照片,有孩子们的照片,也有和奶奶的合影,镶入镜框,满满当当地摆在奶奶的条几上。想我们的时候,奶奶就看看这些照片。这一大家子人,是她为这个家族延续的血脉。对于一个传统的人,奶奶有理由因此而自豪和骄傲。

 

我也一直期待着能带奶奶来南京看看。2011年我在南京买了房子,次年秋天,奶奶坐上高铁来到南京,那时她已81岁了。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县城走进都市。我带着她去了长江大桥看宽阔的长江,去了新街口看看鳞次栉比的繁华,去了夫子庙看看这个城市的市井繁荣,去了瞻园去看看江南园林的幽静和精致,还特意带她去了我读书的大学。在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御道街校区,我在体育馆大楼前告诉奶奶:这里是爷爷送我上大学时来过的地方。在爷爷曾经站过的地方,奶奶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她一定想到了很多和爷爷有关的往事。在那一刻,在那个地方,她和爷爷隔着时空完成了一次心灵上的重逢。

 

七年后,我换了新房子,想让奶奶再来一趟南京。她87岁了,虽然身体还硬朗,高铁也很方便,但父辈们都不同意她再次远行。我只好作罢,在家里拍了一段完完整整的视频,带回家慢慢放给奶奶看看。我们的生活,哪怕她无法亲眼看到,也会让她清楚地知晓。我们从未因为空间的阻隔和时间的延滞而模糊了彼此的生活。

 

                                 (五)

从奶奶出生的温村到成家后的分水岭村,三十公里,那是奶奶从离乱悲苦走向辛劳立命所经过的距离。这段距离,她花了24年才走完,也渡尽了此世的劫波。穿过悠远的岁月,那些发生在艰苦年代的故事,奠定了奶奶一生的情感基调。

 

1932年到今天的2022年,九十一年的时间,那是奶奶从懵懂幼年命如浮萍到耄耋垂暮乐天知命所经历的年华。这段时光,她曾备尝人世变故,也曾不辞辛劳操持,待到青丝熬成白发,终于能够闲看花开花落。个中滋味,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从与母亲相依为命到子嗣绵延四世同堂,那是奶奶从过不完的火焰山走到儿孙绕膝颐养天年的命数。这个命数,她曾食不果腹,朝不保夕,也曾含辛茹苦抚养儿女。命数有定,原来并不会绝人之路,给了奶奶安宁和乐的后半生,也给了这个家族福袏绵延的机会。

 

我们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过客,所有的经历都将幻化为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指引着我们更好地走好前路。奶奶一生的经历亦如此,她不识字,但她从一生的人世代谢中领悟了那些大道至简的道理,并以此谆谆告诫子孙儿女们,为这个家族竖立了良好的家风。

 

奶奶教育我们:做人要善良,要安个好心,要多行善事。她自己从贫穷和艰难中走来,所以特别能体会那种无助与煎熬。谁都有碰到难处的时候,能帮一把就尽量帮衬一把。许别人对我们不好,但不许我们对别人不好。

奶奶教育我们:钱是人挣来的,不要把钱看得太重,人,才是最重要的。人财两旺,人在前,财在后。先有人,才有财,钱花了可以再挣,但人心寒了就再也暖不了了。

奶奶教育我们:人要不识字,就得吃一辈子苦。一定要好好念书,有了文化,才能少受累,才能有出息。

奶奶教育我们:人要和气,不可高声言语,不可与人吵闹。要尊敬父母,要团结兄弟,一家人就要和和睦睦的,遇事好商量。

 

我知道奶奶说得对,成长的道路上一直谨记这些话,但并没有觉得这些道理背后的深意。长大后,自己经历的人和事多了,才渐渐明白:奶奶所述的那些我原本以为仅仅是“正确的道理”而已的话竟是能够让我们的人生之路走得更加长远的依仗。看惯了人生百态,我才明白,这些简单的道理和朴素的品质,如果要真得全部培养起来,要耗费一个家庭多少心血和精力。而奶奶,早已用这些浅显话语和身体力行为我们做了潜移默化的教育。相比于她为这个家族绵延而付出的辛劳,这番教化更有价值,更有传承意义。我们这些做子女的,也有责任用这些道理来教育我们的下一代。

 

奶奶的一生是普通的,她同时代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过类似的经历,那是时代所注定的。奶奶的一生是不凡的,没有谁能像她的经历那么多折那么坎坷,那是她的命数所注定的。当个人的命运叠加到时代的浪潮中以后,奶奶的经历一下子就丰富了。今天,我们走在奋斗的路上,重温先辈的艰辛,会更懂得感恩,更懂得珍惜,更懂得温暖。

 

知道来路,方知前路。

                                       2022-10-18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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