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慢城,烈日高悬,客人并不多。按照惯例,大锅灶烧米饭最底下的锅巴我会送给客人们尝尝。有一位老先生吃完饭后找到了我,言语中是无法掩饰的激动。他说这锅巴的味道正是伴随了他一生的熟悉味道,而这种味道已经远离他将近十个春秋了。原来,老人小时候在乡下灶间吃到了妈妈特意留给他的锅巴,从此喜欢上了这个味道。此后的岁月里,只要有机会,他的妈妈都会给他留着一份锅巴,五十年不变。后来风烛残年的妈妈进了城,远离了农村的大灶,他也没有机会再吃到妈妈留的锅巴了。尽管如此,他仍然不改初心,盼望着早晚有一天会带着妈妈重返乡间小住,会再次重拾这个伴随了他大半生却依然回味无穷的乡野粗食。然而,天不遂人愿,妈妈突然染病,无力回天。从此,他再也没有机会找回那个念念不忘的味道了。
一晃近十载,他也吃过几次农家灶下的锅巴,却再也不是妈妈灶下捧出的温馨了。慢慢地,他也不再奢望余生能有机会再与那熟悉的味道重逢了,似乎,一切都只能残存于记忆中了。意料不到的是,今天灶下的这块锅巴却正是他追寻数载而几度苦求无果的味道。他摸着泛红的眼角,说:“十年了,我吃到了这个锅巴,和我妈妈做的一模一样的味道。我又想起了我的妈妈,她离开我快十年了,今天是我离妈妈最近的一天。”
听闻此言,我知道老人是个有故事的人,就宽慰他说:“来到农家,能够让你度过一个开心的日子,唤起以前的记忆,这是我们的荣幸。”这块锅巴显然打开了老人的记忆之门,他需要把绵绵往事如不尽流水般地缓缓重温。那个下午,在门外竹林边,老人望着丰收在望的农田,在远近相和的布谷鸟鸣中讲述了他妈妈的故事。
“我的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她也非常坚强”,老人用这句话开始了他的回忆。他的故乡在江西的一个小镇,原本家境殷实。祖父积累了60亩土地,还做着不小的生意,是当地十里八乡的富家人。父亲粗通文字之后就跟着祖父做生意,早已在商界历练得精明玲玲。妈妈是县上大户人家的女儿,经受过良好的西式教育,也接受过家族的传统教育,知书达理,温婉尔雅。妈妈带着十里红妆走进家门,成就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惹人羡慕。父亲和妈妈结婚后生活优裕,夫唱妇随,先后生了五个孩子。两个哥哥两个妹妹,他是最小的,是妈妈嘴里的“末儿”。
可惜这一切富贵烟云与他无关,他出生时家里的锦衣玉食已经远去,一场土改抢在他出生前几年剥夺了祖父积累下的财富。与中国大地上曾经数不胜数的富农家庭一样,他们家也在时代变革的巨浪中被淘洗得一无所有,就连做个普通百姓都成了一种奢望。
雕梁画栋成了瓮牖绳枢,锦衣玉食成了粗茶淡饭,家境的急转直下给所有人都带来了难以适应的阵痛。世人皆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的父辈也同样如此。知书达理的妈妈似乎早已洞明世事,没有过多地埋怨命运的不公与世道的轮回,默默在父亲的唉声叹气里开始数米而炊,尽力操持这个家。在妈妈的建议下,父亲变卖了家里残留的值钱家什,来到附近的山村买下一个简陋的农家院,稍加修葺,总算又有了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寒窑虽破,能遮风避雨就够了。父母在村人的帮助下于院后的荒地上开垦出几亩田地,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向来不事稼穑的父母在形势的逼迫下拿起农具费力的耕种,几个年幼的孩子也跟着在田间地头帮忙。他那时年龄还小,只隐隐约约记得父母做农活特别慢。模糊的记忆中,日薄西山,周围的农夫们都回家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的炊烟,只剩下他们一家还在手忙脚乱的耕种。如今想来,他依然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父母当年的无奈,一个富家子弟,一个大家闺秀,原本不分五谷,不近庖厨,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要亲事农耕?那拨打算盘的手,那翻书引线的手,又如何能驾驭得了沉重而陌生的农具?
好在淳朴的乡亲们也同情他们,偶尔会搭把手,指点一二,父母才升腾起一点生活的希望。但父母终究是低估了农耕,以为只要撒下种子就能换来满仓稻谷的想法还没到秋收就得到了大自然的嘲讽。自家的禾苗总是长得不如邻家的好,连抽穗、灌浆都比人家的晚一些,当年的收成自然可想而知。年幼的他不知道父母是否有过失望,也不知道父母在无边的黑夜里是否默默落泪,只知道一家子人难得吃一顿饱饭。妈妈心有不甘,向邻居们耐心请教这看似简单的稼穑之道,那几亩薄田在下一个春秋轮回中慢慢有了一些起色。
一家七口人,吃饭穿衣都是大问题。任凭多大能耐,仅靠着地里的粮食来满足一家人的吃穿用度实在过于为难,日子捉襟见肘。勤劳的妈妈已经从大家闺秀蜕变为勤俭持家的好手,养几头小猪,喂一群鸡,换点钱来应付那饥岁荒年。自己在河边开一块菜园,一年四季都能端上餐桌几样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哥大姐已经能帮妈妈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了,但妈妈依然很辛苦。记忆中,一身泥土的妈妈迈着疲惫的步伐回到家,又立刻跑到灶下准备一家人的饭食,几乎成了他童年时代对妈妈的唯一印象。日夜操劳的妈妈在饭桌上却是那个吃的最少的人,总是说自己已经吃饱了。他那时甚至怀疑妈妈是不是在灶下悄悄吃过一些了,否则怎么会吃那么一点就饱了呢。待他长大一些,开始通晓事理,才知道那是妈妈为了节省一些粮食给孩子们吃。每念及于此,他就为自己对妈妈的猜疑惭愧得无地自容。
兄弟姐妹五个孩子渐渐长大,饭量也越来越大,本来就紧巴巴的日子更加不堪重负了。粮食不够吃,只能节衣缩食。妈妈一如既往的操劳,还绞尽脑汁去淘弄野菜,几个孩子有时候也跟着妈妈出去找野菜。赣南山区山多林密,林间溪流潺潺,林间的野菜和小溪中的鱼虾成了他们一家重要的食物来源。在他的记忆中,妈妈是心灵手巧的,似乎每次出去都能找到一些野菜,捞到不少鱼虾,还能给孩子们找到一些红红的山果子,换来孩子们的一阵欢笑。
山中景色优美,少不更事的他跟哥哥姐姐在妈妈的带领下进山找食,在山间奔跑,在溪边嬉戏,却哪里知道妈妈身上的担子。有好几次,妈妈带着他们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多少野菜。眼看着日头偏西,望着空空如也的竹筐,妈妈擦擦额头渗出的汗水,一言不发,呆立久久。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妈妈这一天能找寻到多少食物,直接关系到他们一天的命运。其实,不论能否找到野菜,他们碗中的米饭都早已无法填饱每个人的肚子,挨饿渐渐地成了常事。
父亲眼见这样生活状态绝非长久之计,精于工商的他决心冒着“投机倒把”的风险去倒卖些小营生。父亲回到祖居的小镇,找到年过半百的祖父,拿到了仅存一点点财资,做起了走卒贩夫的蝇头生意。父亲经常外出,妈妈一个人操持这个家就更加艰辛了。食不果腹的日子里,兄弟姐妹之间为了哄饱肚皮闹了他们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吵闹。
这一天的午饭时间,妈妈给五个孩子均匀盛好了米饭就出去做活了。他很快就把那少得可怜的米饭吃完了,碰巧大哥吃到一半听见院子外有人喊他就起身出去了。他盯着大哥的碗,实在忍不住就快速把大哥的米饭拨了一些到自己碗里,只拨了一点点。碗里的饭本来就不多,很容易看出少了一些,大哥回来就发现了自己饭碗内的异常。对于一个饥肠辘辘的人而言,对食物的渴望超过了亲情所能给予的包容,哥哥和他扭打在一起。他自知理亏,只能躺在地上嚎啕大哭,留下四个哥哥姐姐站在一边束手无策。
妈妈回来后,他满腹委屈,哭得更厉害了。妈妈急急地追问,从哥哥吞吞吐吐的话语里很快就明白了一切。出乎孩子们的预料,妈妈并没有批评哪一个孩子或者打骂谁,只是轻轻的摸了摸几个孩子的头,无助的默默流泪。面对此情此景,妈妈也许是因为内疚,从内心里责怪自己没有办法让孩子们吃饱,才导致孩子们打起来的。也许是心疼孩子,无论打骂哪一个,都是自己的孩子,况且孩子们是为了吃饱才打起来的。妈妈反常的举动把几个孩子吓坏了,几个孩子抱着妈妈连声问妈妈怎么了。这一天,他和几个哥哥姐姐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尽管他们吃不饱,但这个家过得最艰难的还是妈妈。他们约好:以后谁也不能惹妈妈难过。这个简单的约定成了他们内心的荆棘,如芒在背的提醒着彼此的团结和友爱。在此后的漫长岁月里,不管遇到任何事情,他们都商量着来,从未再起争端。
兄弟俩打架的第二天夜间,妈妈悄悄地喊醒了他。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跟着妈妈懵懵懂懂来到了灶间。明月皎皎,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灶间映得亮亮的,不用点煤油灯也能看的清清楚楚。妈妈拿起搁板上一个倒扣的粗瓷碗,下面竟然是几块不大的锅巴。看到这锅巴,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妈妈说这是今天煮饭的时候不小心煮焦了一些,米饭成了锅巴,就悄悄留下来,特意给他一个人吃的。接过锅巴,他赶紧放进嘴里,那味道似乎一下子传遍了全身,成了他有生以来吃到的最好食物。妈妈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说:“以后不能去分哥哥姐姐的饭,我会给你单独留着一点饭。”妈妈话音刚落,他已经泪眼婆娑。妈妈那轻轻的一次抚摸成了那个饥饿年月留个一个孩子的最温情的记忆,他终于明白自己才是妈妈最疼爱的孩子。妈妈果然没有食言,打那以后,他隔三差五就能吃到妈妈给他留的一点或多或少锅巴,而他也很好的保守了这个小小的秘密。
父亲在外面的小镇上做点生意,有时出去一趟好多天才能回来。当时的社会环境不允许私人做买卖,父亲偷偷摸摸的买卖点小营生,不但难以赚到钱,还要提防着被抓到。跟家人聊起外面的事情,父亲往往都是愁眉紧锁,满脸无奈。妈妈又是担心又是心疼,曾几次劝父亲回来种地,孬好饿不死,省得在外面冒险,让一家人为他担心。父亲把烟袋锅子抽得滋滋响,一个劲地摇头。末了,他长叹一口气,说:“指望着在家里种点地养点猪,能换来多少钱呢?你看咱们这一大家子人,孩子吃穿念书都要钱呐。”这话是实话,妈妈也无计可施,只能默许父亲出去闯荡。
孩子们到了读书的年龄,尽管家里勉强度日,但深明事理的妈妈还是坚持要送孩子们去学校念书。大哥二姐先去念书了,放学后还要帮助妈妈去地里干活,割草喂猪,挑水烧火,样样都不会拉下。然后,生活的压力并非仅仅靠勤劳就能抵抗,很多时候,命运早就规划了好了你我他的生存轨迹。在三哥和四妹相继到了念书的年龄后,家里就无力承担四个孩子念书了。万般无奈之下,大哥和二姐只能辍学,早早地跟着妈妈一起下地劳动了。二人由于读书少,终其一生都在农村务农,成为父亲和妈妈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三哥还有四妹自然非常珍惜这难得的机会,读书一直很刻苦。
尽管生活清苦,但妈妈特别重视几个孩子的学习。妈妈本身就出身书香门第,自己读过很多书,对孩子们的学业要求很严格。不论一天的劳作多么累,她总会在忙完一天的家务后借着煤油灯摇曳的灯光检查一遍孩子们的功课。如果谁偶有偷懒,一旦被检查出来就会受到严厉批评。每次妈妈检查他的作业,他都有几分趋庭鲤对般的紧张,唯恐自己的功课得不到妈妈的认可。
在妈妈的严格要求下,三个孩子成绩都很好,也特别懂事。虽然吃穿不如人,但他们在学业上都超过了同学们。他们虽然也羡慕班上同学的吃穿玩乐,但知道妈妈持家不易,从来不会要这要那。有一次,班上有同学嘲笑他穿的破补丁衣服“真难看,就是一个要饭的也穿得比这好”,他气不过,跟同学扭打在一起。等班上同学把他们拉开,他的衣服也撕破了,还受到了老师的批评。放学回家后,妈妈怪他不应该和同学打架,撕坏了衣服不说,还伤了和气。
晚上,妈妈在油灯下给他缝补撕扯破的衣服,教育他:吃穿不如人并不羞耻,才能和学问不如别人才是真正羞耻的。妈妈借用《三字经》中的“三才者,天地人”来告诉他:人是与天、地等同的,只有好好学习,使自己博学多识,从善如流,不愧屋漏,才能称得上是个堂堂正正的人。母亲的教育总能春风化雨般的润物无声,从来没有责骂与训斥,有的是和颜悦色与以理服人,却更能让人口服心服,受益匪浅。
时间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小买卖做的好了一些,能够带回一点点钱了。家中总算迎来了时代变迁后的一线曙光,家中的生活稍微好了一些,隔三差五都可以吃个鸡蛋了。父亲和妈妈的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笑容,周围的邻居也慢慢和他家熟络起来,邻里之间的走动渐渐多了。妈妈再也不用悄悄给他留锅巴了,每次煮饭他都能吃一些热腾腾的锅巴。哥哥姐姐不喜欢吃那些硬邦邦的东西,唯独他才知道这份味道有多么的香。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似乎命运总是喜欢捉拿他们。文革开始了,他们家再一次被裹挟进时代的浪潮,冲得晕头转向。偏僻的小村来了几个外乡人,说是文革工作组的,带领着大家要划分阶级成分,要清除躲藏在人民当众的坏分子。由于祖父在解放前地广粮多,他们这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家在划成分时竟然非常可笑地划成了“富农”,成为了人民要与之斗争到底的坏分子。更糟糕的是,父亲这些年做小生意的经历成了投机倒把的典型,父亲经常被拉到街上去游行,挨批斗。淳朴的村邻们实在想象不出这来到他们村才七八年的一家人究竟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都不去参加游街批斗,只是从此都刻意和他们一家人保持了距离。
一家人生活在诚恐诚惶之中,他们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也不知道自己伤害了谁,为何会因此而受到不公的欺压。善良的母亲安慰父亲说:“我们没做过什么坏事,对得起天地良心,随这些人闹腾去吧,你也不用害怕。”话虽如此,对父亲的批斗却越来越多,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也不知道从哪里罗织的。来抄家的人实在无法从家中找到值钱之物,索性把父亲抓走关在村头的牛棚里,让他把藏匿的钱财老老实实交出来。
一家人刚刚脱离挨饿的境地,父亲哪有什么浮财可以藏匿。他自然矢口否认藏匿钱财,似乎理所当然地换来了结结实实的皮肉之苦。父亲被关着,家人无法见到到他,也不知道消息。生活陷入绝望的境地,一家人如惊弓之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飞来横祸,也不知道命运究竟要把他们带向何方。他的妈妈天生心善,自然也奢望着抄家的人会残存着一丝善心,就带着五个孩子去求情。好话说尽,对方不但不同意,还要威胁着要把妈妈也关起来。妈妈就赌气说:“把我关起来,把孩子爹放出来也行。”抄家的人见状就要把妈妈轰出去,两个人上去推搡着妈妈往外赶。妈妈哭喊着不出去,几个孩子见妈妈受了欺负,就一拥而上拉扯撕咬那两个人。这下惹大祸了,几个孩子被一阵饱揍,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地上。他腿上被踢得淤青,还破了几道口子,那一刻他才知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恶魔。
闻声而来的村邻们大骂那些人没有人性,怎么能这么下手打孩子?众怒难犯,打人者总算停了手。几个伤痕累累的孩子跟着披头散发的妈妈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坚强的妈妈在几个孩子面前表现得非常平静,面容却一天天憔悴下去。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下,妈妈病倒了。乡村医生给开了中药,家里却连去药铺抓药的钱都没了。有好心的乡邻看不下了,悄悄抓来药剂,趁着夜色偷偷送入家门。妈妈千恩万谢,说日后一定还药钱。乡邻走后,妈妈起身去灶下熬药。几个孩子点火续柴,火光中,他似乎又闻到了那熟悉的锅巴香味。
在乡人的活动下,父亲终究平安地放回来了。一家人总算是过上了安稳日子,能吃饱穿暖,能平稳度日,一家人已经非常知足。只是,由于成分问题,他和哥哥姐姐读完中学后就没法得到推荐去读大学了。后来文革结束了,他们家也不是富农坏分子了。很快有消息传来,恢复高考了,他和四妹经过紧张准备幸运地考上了大学。生活在渐渐起色,妈妈却已经苍老。
毕业后,他在城里分配了工作,住上了单位分的房子。八十年代的中国,改革开放的号角已经吹响,经济慢慢发展起来,天南地北的物资开始丰富起来。他的工资相对还是比较高的,在城里可以吃到很多可口的菜肴,他却依然惦记妈妈的锅巴,每次回乡看完父母总忘不了大灶下的锅巴。大哥和大姐只读了几年书就因贫辍学,做了老实巴交的农民,一辈子生活在故乡。二哥和二姐还有他都读过书,在城里或者镇子里生活。每年的清明和春节,他们兄弟姐妹三个都会回到老家,跟父母和哥哥姐姐一起聚聚。哥哥姐姐总是不明白他何以如此喜欢吃锅巴,他也笑而不语。多年前月光满满的灶间里,妈妈拿出的那块锅巴是他和妈妈之间的秘密,承载了妈妈对他满满的疼爱。
回家团聚的日子里,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在灶下烧火,看妈妈在烟气缭绕的灶间张罗一家人的饭食。他会问妈妈以前的那些事,妈妈也愿意讲给他听。妈妈会讲她待字闺中时读过的圣贤书、仪态落落大方的外公外婆和那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青春时光,也会讲她红妆初嫁后与父亲的琴瑟相和、夫家的商贾往来、庭院内的迎来送往。多少繁华往事在妈妈的回忆里依然清晰可见,恍如昨日。妈妈如同一个回忆天宝盛世的白头宫女,缓缓地说着那些早已流逝在岁月长河中的峥嵘岁月,似乎是讲给他听,又更像是自己在慢慢品味。
人生的起起落落让原本柔弱似水的妈妈在岁月的历练中变得刚毅无比,她终究拼尽全力带着一家人一个不落地走过了那些凶险年头。妈妈说:“这些磕磕绊绊啊,都是那个社会造成的。多少人都这样过来的,咱也没办法,能把你们几个孩子拉扯大,都能成家立业,我就很知足,这辈子没啥后悔的。”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远去,留下的只是有惊无险的记忆。妈妈灶间的锅巴和那轻轻的一次抚摸,却成了他执著的最爱。每次回乡看父母,妈妈总会给他准备一份锅巴。待到再出家门,他的行囊中也一定会有一大袋子锅巴。他对灶下锅巴的喜爱渐渐的成了一种无法割舍的乡愁,而绝不仅仅只是那个味道。
一晃数载,他也结婚生子。有了家庭,他才切身体会到妈妈当年身上的担子有多重。有了子女,他才明白了妈妈对他毫无保留的爱有多深。他时常请父母来城中住些时日,每次进城,妈妈一定会给他带着一包锅巴,从未空手过。世事如云,一晃十几载,他事业有成。门前车马如流,堂上高朋满座,庖厨之内自是珍馐佳酿满满当当,妈妈带来的锅巴却是他餐桌上百吃不厌的。简单油炸,摆盘上桌,无需复杂的烹调,也不必五味的加持,就成了他心目中的上品。
时光清浅,日子就这么慢慢的流淌着。他的额头慢慢有了皱纹,妈妈的满头青丝也早已变白。再后来,父亲去世,留下妈妈一个人独居乡下,咀嚼往事。他有空就回乡看看妈妈,依然陪着妈妈在灶下烧柴做饭。看着妈妈在一旁忙碌,看着妈妈熟悉的身影,看着妈妈花白的头发,他常常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开始回首他和妈妈的点点滴滴,开始了知恩图报。他带着妈妈和哥哥姐姐四处游玩,让妈妈见见大江南北的景色。从塞外草原到江南水乡,从历史古都到繁华都市,从名山大川到世外桃源,他都带着妈妈走一路看一路。
几年后,妈妈略有小恙,他匆匆赶回家探望。待妈妈身体康复后,他不放心妈妈独居在家乡,把妈妈接到了城里与自己长住。远离了农村,没有了农家大灶,他就吃不到那几十年不变的味道了。但这也无妨,他知道,只要哪天有空带着妈妈回乡下一趟,待灶下红红的火苗升起,他依然可以品尝到那熟悉的味道。
造化弄人,此言不虚。一个秋日的下午,妈妈突然咳嗽得厉害,伴随着轻重不一的喘息。好似感冒发烧一般的症状在医生渐渐明晰的诊断下却成了不治之症,哥哥姐姐急急进城,一起服侍着风烛残年的妈妈。时间久了,妈妈的病情不见好转,医生也只能摇头长叹。妈妈眼见他长时间在医院服侍自己,时时会念叨“真是拖累了你”,他总会笑笑,说:“等你病好了,咱回老家去吃锅巴。”
他通过各种方式遍访名医,得到的结果都是如出一辙,他开始明白:那个走过多少艰难困苦的妈妈是真的要去追随先逝的父亲了。眼看着妈妈每况愈下,每一次咳嗽,每一次喘息都让他痛彻心扉,恨不能以身代之。窗外的树叶开始在秋风中飘落,他知道永远分离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春生秋杀,世间万物的生死轮回都是不可避免的,他深知这个道理,但内心却依然充满了恐惧和无奈,一如多年前父亲被扣上“富农坏分子”的帽子抓走后妈妈彼时的心情。
妈妈终究是离开了,一生的艰辛与荣辱就此终结,他也从此再也得不到妈妈的呵护与疼爱了。他和哥哥姐姐将妈妈的骨灰送归故里,与父亲的灵柩合葬。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这是妈妈的临走前的叮嘱。其实,妈妈临走前还说了一句话:“你吃了这么多年的锅巴,我要去见你父亲了,以后就没法给你送锅巴了。”他坐在妈妈的床前,听闻此言,早已泣不成声,泪透青衫。
安葬了妈妈,他和哥哥姐姐重新修葺了坟茔,让父母带着他们一生的故事好好在另一个世界团聚。葬礼过后,前来吊唁的四邻近亲陆续散去,他和哥哥姐姐整理一下人去楼空的老宅。他独自走进熟悉的灶间,里面陈设依旧,只是物是人非。睹物思人,他不由得感觉到妈妈并没有远离他,似乎还像以往那样在灶间忙碌着,似乎随时都会转过头来叮嘱他往灶下再添一把柴。
第二年的清明,他们兄弟姐妹齐聚在老院,去父母的坟头去祭扫。院门外的杜鹃花开了,朵朵花儿朝着小街,似乎是妈妈的眼睛在期盼地望着儿女们的来路。微雨飘起,把老院冲洗得一尘不染,院中的芭蕉树绿的刺眼,高大的柳树也伸展着长长的柳枝,在微风中拂动。一切都充满了盎然的春意,只是他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晚上,他和二哥二姐住在了老院。月亮出来了,透过淡淡的云层把清冷的月光洒遍了人间。他又记起来六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如今夜般皎洁。那个灶间里,年轻的妈妈拿出几块锅巴给孩子,在他的头上轻轻的抚摸了一下。多么真切而又清晰的记忆,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这样的记忆一定是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吧。
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明亮的月光透过房子的小窗照了进来。他想起了杜甫的诗“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就披衣下床,独立窗前,抬头仰望。月明星稀,“犹疑照颜色”不过是大诗人的想象罢了。世事隔山岳,万般不可期。自妈妈走后,他也只有在梦中偶尔见到妈妈。残夜梦醒,他总是惆怅良久。妈妈从大灶下拿出的锅巴,也从此只可追忆。
一晃十年,他再也没品尝过那熟悉的味道。他真的以为,妈妈走了,就带走了那充满亲情的味道。今天他与那充满亲情的味道在相隔十载后重逢,似乎也和妈妈重逢了。他把这如诗似歌的陈年旧事穿透岁月的褶皱娓娓道来,展示了一个时代的烙印,也道尽了父母子女之间永远不会割舍的亲情。老人走时,我把所有的锅巴都给了他。车轮启动的时候,他放下车玻璃,不停地挥手,直到消失在视野尽头.留下的,是长达半个世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