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屿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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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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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鲸鱼缸

通过视频电话,我和刚上初一的弟弟,谈谈他这次的考试成绩。他听不进批评,几次恼得想关手机。可看我言之凿凿,他只好刻意挺直腰板,也扮大人模样,不愿被我视为幼稚孩子。

他的这个时期,我路过不少,是稍微懂了一些道理,但还分不清是别人的负重前行,还是自己的麻木不仁。他们捧着必读经典听新兴摇滚,豁然觉察真理之外的世俗碎片,就把上学当成了西西弗斯的往返。在这个年纪,觅得知己可以只用一个笑话,打动人心可以只用一个口号,在课桌上写字,无畏把姓名与伟大并列。

现在弟弟最擅长的事,就是自己与自己对抗,想要的偏说不要,吸引的偏做无视,热爱就握拳贬低,怀念就假装遗忘,他不是塞万提斯,梦里却一次一次大喊风车。我如此想着便不觉笑了出来,他很较真,使劲辨别我的笑在屏幕上是何种意味。

这时我有一种成型的腔调:“我建议你,不考试的时候可以看看《约翰·克里斯朵夫》,叛逆倒也不失为一个天才的终身事业。”

弟弟听完也笑,有果然如此的得意,觉得看穿了我成年人的故作,手中有自以为的广袤。

“你们大人真讨厌,多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了不起,非要翻过来覆过去地说,就要显得自己比别人强。”他的声音在扬声器里生机勃勃。

我说不上来是被击中后的羞赧还是惭愧,抑或就是心虚,那种成年人的心虚。

我脱口而出:“比别人强才是成年人的生机。”冷酷地,笃定地,板着脸,一口咬定。

他的吃惊就放在脸上,明明不懂,却很快装出一种淡然:“你们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眼里还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日子过来过去就为了上班挣钱,真没劲,你才该看《约翰·克里斯朵夫》,该听贝多芬。”

我猛地把视频关掉了,都没来得及想这行为幼不幼稚。对中学生来说这有伤骄傲,而对成年人来说,这简直摧折信仰。我一如往常地反感这种处境,只要在脸上点缀些道理,竟然就可以试图推翻我的全部生活。

其实梳理起我的轨迹,尤其是人生行至惊蛰,大概也是中学之后的几年。我忽然生发出冲动而生疏的野心时,只是想看一看真正的天光。而那时天光却将我覆盖,让我共享这份冰冷的明亮。

明显是自幼时至大人模样,所谓的金玉良言,在我人生的每个时间节点里被反复过筛,最后剩下而最有作用的,竟是最通俗,最朴素的寥寥几字,它们可以被这样描摹——

黑与白,要选白;

进与退,要选进;

冷与暖,要选暖;

美与丑,要选美……

灵魂次次深思熟虑,我却被命运冲上海岸,频频反刍自己的冒失。多年以来,我还不至于太寂寞,毕竟岸边除了亘古的乱石惊涛,穿空堆雪,还有生生不息的冒险。我看见人群,从四面八方来,又往四面八方去,逆水行舟不是范本,老人与海也不是空想,不甘心反而成就了一种孤独的浪漫。

而此时,弟弟空谈般的话语,却像在我支起帐篷的这方岸边,终于下了一场必然的雨。我不禁茫然地想,人们或许可以试着淋一淋雨,对雨幕仰面,不妨置身汹涌激流,感觉水柱冲撞,感觉世界磅礴。

我们是磅礴之一。

我们也是历史之一。

只要稍一回忆,我发现我们总行走在一条普遍的道路上,就是从长者的目光深处,忠诚地接过这磅礴世界的某一微末拼图。

我记得小时候,祖父在皱纹里看田野,秋天也是皱纹里的秋天。晒着黄豆看天,他流下的泪水与黄豆一般大小。剥着棉花唱歌,他嘴角的习以为常与棉花一样柔软。在草帽下插秧,他铜色的手臂上浮萍点点,像秧苗也有叮嘱。他倒是常叮嘱我,把我赶回屋里,让我好好读书,以后不吃苦。

再弯腰扶正秧苗时,他看向我的眼睛里,有我不能承受的泪光。

祖父一直沉默耕耘,催着一家人往前,又固执地捍卫着老去的一切。旧的电视机,旧的自行车,旧的陈词滥调,笃定它们像笃定节气,思念它们像思念自己。那时我对他笑,他却总摇头不语。

我以为可以等到他把时间先看穿,以告诉我岁月背后的真相,一如未来我在弟弟面前的姿态。可真相也许就是,时间制造回忆,而回忆的代价,从来就是不经允许地,擅自消耗了未来可真相也许就是,时间制造回忆,而回忆的代价,从来就是不经允许地,擅自消耗了未来。祖父从他的回忆里出走,淋过他的必然之雨,最终还是在田野上空消逝了。没有坐过动车,没有坐过飞机,他从麦浪上看去,却对来往的每一道风,都了如指掌。

田野是他的容器,逼仄到让他弯下腰杆,又庞大到足以容纳一生。年轻时在容器里笃定地折腾,苍老时又变为虔诚地缄默。祖父的一切守望与眺望,是脚下扎实的土地,和肩上明朗的日光。

而我听不懂风声,也畏惧旧的容器,穿着运动鞋,戴着遮阳帽,看土地苍苍,就惶恐地抱紧了课本,那仿佛是公认的救命稻草。那时父亲也看土地苍苍,他拿过我的课本来随手翻动,笑了又笑,说梵高荒唐,星空潦倒,一切都不切实际。他满头大汗拿起手机,核对起这个季度的订单账目。

我试着反思,或许自己一无所长,所以应该读书,或许自己是因为读了书,才发现一切又大而无当。无论是祖父的时代,还是父亲的时代,世界倾倒下来,水花落在年轻人身上,总成了轻微的嘲意。自我的灵魂难以被时代真正度量,每个人都拼命照着道听途说的规则缝补灵魂,希望适配,寄寓完满,期待一息尚存中尊严有偿,立足之地报以真切的认同。

而在我后来的脚步里,父亲有时认可一切,有时又反对一切,脸上的笑容像雨前的,又像雨后的。假设说世界是个庞然大物,但一场雨却可将其笼罩,这竟是一种天然的驾驭,天然的容器。

父亲会对我的多想说两点。一,世界的庞大是笼统而抽象的,其实无关紧要,生活要抓住的,是清晰而具体的利好;二,对待世界的方式不是只有驾驭,我们不如做些实际小事。

我可能是懂了,但还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他眼中会有似曾相识的遗憾,然后浮现笑容。而他奉送在我面前的一切,让我想起阿道司·赫胥黎,在某些时刻,我眼里可能会因此有祖父的泪光。父亲自祖父而来,在这个时代里延伸为一抹清醒的霓虹,我们不必驾驭也不必放大,只做水上的一叶浮萍,去往该去的地方,就可在容器中永不沉没。

我因此开始学着父亲,亲手整理人生,有那么多工具来剖析灵魂,但一步之遥却像万水千山。我终于随声势最大的浪潮往前,一步一步升学,放过莎士比亚,不问唐诗宋词,脑中塞满苍白的参考资料,进出考场换来各种轻薄的资质认证。

父亲笑得心满意足,说好好读书,以后不吃苦。可是至今我也从未见过真正不吃苦的生活,这个世界太庞大,庞大到即使你也一样庞大,可你依然填不满它,因为你需要,而世界未必需要。我被父亲教导,唯有挣得世界的一个机会,才能获得一种生存的途径。但我想,生存的保证可能远远不能使一个人真正感到富足,他只会渐渐发现,这才是一种真切的贫瘠。

而此时,我漆黑的屏幕上,已经看不出中学生的那双眼睛,也说不清究竟是世界需要一场雨,还是自己需要一场雨。可能我毕竟是在他的这个年纪里,因为不声不响,而错过了太多场有可能给我带来生机的雨水灌溉。

当窗外枝叶振振,水珠如浇如幕,一旦窗棂成浪花流动,玻璃便开始整面整面地融化。以往我和灵魂时常是躲在屋里沉默,看银色遍布天地,听见万千回声碰撞,如有生灵巧遇,是在雨中的欢歌狂舞,如擦肩而过,将就此消殒一场决斗。

我忽然意识到,我怀念的,是莫奈在玻璃里面,梵高在玻璃外面,而毕加索对弥诺陶洛斯微笑。

那时我也曾用指尖触碰窗上雨幕,急流的水痕与掌上血脉融为一体,线路激荡,像是彻骨的灼烧。雨势往往越烧越大,膨胀而明艳,激荡纷繁的绿,倒注清冽的蓝,春华秋实,从文艺复兴回落希腊神迹,我从爱琴海看去,瞭望至巴洛克的瑰丽,我竟然又回到了那个曾经不愿触碰的问题:“究竟是内容庞大,还是容器庞大?”

我们寻找着立身处世的途径,但或许我们早已忘记了立身处世的本心。我们呼喊竞争,呼喊征服,呼喊千军万马里脱颖而出,可最终的最终,我们在披荆斩棘里不断盲目加码,把自己变成庞大的鲸鱼,然后竟蜷缩在一个鱼缸里,质问为何活得逼仄,活得沉重?

因为鲸鱼该观海为海,而不是围着一座孤岛,等荒唐的落网。我们见证了诗歌,致敬了哲学,邂逅了音乐,亲吻了绘画,我们无需作茧自缚,因为鲸鱼有鲸鱼的远方,鱼缸之外,天海皆为星光。

这是我的轰然与曾经的轰然对峙,滂沱席卷草木气息,披挂起不胜数的犹疑,忽然便想以风暴还击风暴。在时代这一巨大容器里,如果我们是内容,或许该承一场淋漓之雨,不信口雌黄,不捏造真理,坦然而磊落的,在盛大而彻底的空旷中,完成一只鲸鱼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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