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没有一件事会凭空产生,自然也不会无故消亡。
第一章
韩冷轩做梦也没有想到,对自己所谓信仰的挑战居然会是他的长子。他生平做过最让他后悔的事便是送幼子去西洋留学,小儿子一走了之,长子却疯癫了。
冬季的晨光洒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远处山坡上落了片皑皑白雪,微弱的阳光下,大地闪着鱼鳞似的碎碎点点。昨夜里虽是落了雪,空气却还是燥,韩冷轩佝偻着腰手拄一截木棍向着村东头的老庙缓缓走去。呼出的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厚实的棉衣里生出了汗,他气喘吁吁的走上三级台阶,推开木门走进庙中。
这座老庙不知道最初建于何时,但自冷轩记事起便跟着祖母常常走进这庙中。韩冷轩五岁那年染了冷热病,奄奄一息,父亲用十五个鸡蛋请来郎中,却仍旧无济于事。傍晚,祖母从庙里求来香灰化水,撬开他那张好似已经僵硬的嘴硬生生灌了进去。当天夜里,冷轩睁开眼,看见一脸慈祥的祖母坐在炕角上盯着自己,手里还绱着一双黑色粗布鞋。自那日起,冷轩的命运便是与老庙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病愈后,冷轩被一种奇异的梦境所搅扰。他时常梦见自己走进一座古庙,或是山洞,也可能是其他幽谧深邃的空间。面目狰狞的罗汉像睁着血红的双眼瞪着自己,他不敢去直视那双眼睛,他害怕,痛苦,却无法逃离。
无数次从梦魇中惊醒,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昏暗里扭曲的脸,血红色的眼睛使他寝食难安。一日,他把这事告诉母亲,母亲却说:“再不要去哪些个地方,你是看多了,痴了,傻了!”
祖母听闻后显得格外上心,她特意去县里稍大规模的佛寺寻求解梦。返回家中后,她从鸡窝里摸出一枚金灿灿的鸡蛋悄悄塞给冷轩,“你娃娃是有佛性嘞,好的很,好的很!”
冷轩拿着沉甸甸的鸡蛋跑到园子里的碌碡后头,小心翼翼的在蛋的上方开一小口,仰着头任由美味的蛋汁流进嘴里,蛋腥味肆意刺激着儿时冷轩身上的每一处感知器官。他暗下决心,等长大有了钱,天天要圪蹴在碌碡后品个鸡蛋的滋味。可是他万没有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心安理得的吃下这个东西,也正是这美味佳肴多年后竟要了自己的性命。
一日,冷轩遇到日后的吕秀才,他把做梦的事全盘讲给秀才听。秀才称赞道:“好啊,你是有佛性,不是一般人。我大说我出生那日,他找人给我相过面,说我是文曲星下凡哩,看来咱俩都不是个平地里窝的料子。”
老庙的正中石台上塑着一尊菩萨像,面相平和,两侧从肩至腰的地方生出多双手臂,这便是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了。菩萨盘腿而坐,左右共八手,手中皆握一眼。让冷轩觉得可惜的是这尊菩萨像并未严格按照规制所塑,听塑像的老工匠说,正宗的菩萨像实为四十二手眼观音。造像多为正面两眼两手,左右各有二十手,手中各握有一眼;内有两手结印,一称甘露手,一称施无畏手,余下的手里皆持有法物才是。可就单是这简化了的菩萨像,就已经轰动了十里八乡。若不是王家老掌柜病死,冷轩娶了王掌柜的女儿招弟,自己就算散尽家财也塑不起来半丈高。
这是一尊孤零零的菩萨像,两旁并无护法。庙里的三面墙上绘有十八层地狱之景。从第一层的拔舌光就居到第十八层的刀锯陈莫,每一层罪孽之人所受痛苦血腥都表现的淋漓尽致,当初光为了填补那些血红色,就杀了王家三只大红公鸡取料。而这座仅仅一间小屋的庙,就承载着冷轩一生的艰辛历程。冷轩用手抚摸着已尽斑驳的墙面,把随身的木棍靠在墙角,拾起苕帚扫起庙内的灰尘。自此庙宇重建,冷轩便每日晨间前来打扫,无论春夏秋冬,阴冷炎热,无一中断。
随着苕帚的摆动声响,太阳爬上高高的山坡,用它的炙热去烘烤这片土地上纷落的白色银雪和那些个冰冷的人心。
此村名曰长平村,只因村西、村南各有两座高山,取两山之名为村名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村东头有条小河流过,河水清澈见底,夏涨水冬结冰。村北是条官道,直通县城。要论地理位置,这长平村可是一绝。村中各姓之人混居,村中无祠堂,各家各户独自供奉自家先祖,富裕家单设一屋,贫困人家只得在自家上房中摆放灵位,以表孝道。
这村中属王家最为富裕,王氏老人有三子,长子和二子共占祖屋,三子在村北独自置地盖房。二子在父亲离世三年后也绝尘世而去,又无子嗣。王家长子便趁机赶走弟妹独占了祖屋,三子为此与长子闹的不可开交,但村中并无族长,外人也不好出面干涉王家私事。平日里村中有事都是由各氏家中年长者一起出面调停,可王家财大气粗,旁人也就不愿去管那份闲事。
一日里三子又上门去闹,要求重分祖产,不料被王家长子用棍子打残了一条腿,兄弟二人从此交恶,老死不相往来。
王老大在县里开有一家饭馆,请得省里最好的刘厨子,每日宾客络绎不绝。据传那刘厨子是王老大的把兄弟,为此才肯甘心留在县里做事。王老大凭着饭馆火红的生意又在县里开了间杂货店,殷实的家道使他迅速成为长平村最大的乡绅。可王老三却只务农,与大哥相比之下自己就显得卑贱了些。人么,总是爱攀高枝儿,村里人见王老大近年来愈发富裕便都冷落了他那瘸子三弟,村里村外见了王家老大便尊称一声王掌柜,见了那老三却嗤之以鼻,爱搭不理。
有一年夏日,火红的太阳高挂空中,融化这世间万物滋长。老三媳妇去县里买些布料缝制衣物,顶着高温酷暑好不容易挪步到了县里的布料店,可要三尺布料却短了几个铜板,二尺吧又怕缺了。搜遍全身上下实在是没有,情急之下显得有些慌乱。
按理说只是几个铜板而已,平常也就赊了算了,可这掌柜的偏要看这妇人的难堪。老三媳妇突然想起在县里开店的老大,仔细想想吧倒也不是不行。这老大和老三虽是闹僵刘,可毕竟是一个妈奶大的,打小在一个锅里搅吃食,便去了老大开的饭馆借几个铜板应急,这暴晒的鬼天气来一趟县里可真是不容易。
走进老大的饭馆,妇人也算开了眼,只见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黑压压一片。点菜声、吆喝声、打动算盘哔哩吧啦算账声不见停歇。
妇人悄悄拉住跑堂的问:“王家老大在吗?我是老三媳妇哩,找他说个事。”
跑堂的驻足瞅瞅,嘴里嘟囔着:“咋不知道王掌柜还有个兄弟,他兄弟不是后厨的刘掌勺么?”
“你娃不要耍闹,你见过姓王的人有姓刘的兄弟?”老三媳妇有些恼了。
“那你去杂货店寻人去,掌柜的晌午时出门了。”伙计说罢,急忙去迎已经进了门的客人。
老三媳妇向着杂货店走去,进了门便看见柜台里坐着王家老大,一身上好面料的褂子,桌上摆着一壶茶,一只手捏了茶杯去抿。
老三媳妇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哥”,王掌柜抬起头,看清了眼前这妇人,低下头,罢了又抬起头,乜斜道:“吆!这不是王家媳妇么?”
妇人顿时感到一阵恶心,耷拉着脑袋小声道:“哥唉,别说笑了,咋说的你不是王家人一样。”
王掌柜嬉笑着说:“说吧,咋了?”
妇人便一五一十把缺几个铜板的事仔细说给他听。王掌柜听完,嘴角又扬起一丝笑意,“我当咋了,还以为老三快咽气了让你来寻我,你是不知道啊,我虽说是开了这一间半间的小店,可生意不行啊。就单说我那饭馆子,几天了也没个人,不如倒了算逑…”
老三媳妇还没等话落,赧着脸出了杂货店,哭着一路往家跑。回到家,家中无人,就去地里寻老三。老三听后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从此,无论是谁提起他那大哥,老三都是一句话:“他那亏先人的货,他死了我连门都不进。”老大为难老三媳妇这事迅速传遍了村头地尾,人们议论道:“看见了么?王掌柜不敢惹,不敢惹啊。”
第二章
韩冷轩多舛的命运始于他九岁那年的寒冬正月。
一年中腊月为尾,正值冬季,也是农闲。人们卸下往日劳作的疲惫,农人们三三两两在各家东长西短,胡吹乱谝。唯有从商的坚守摊位,在正月来临前迎接一年中最为繁忙的一段大好时光。
腊月初八,为腊八节。这一天里各户人家要用杂粮熬成腊八粥,自家人吃过后专盛一大碗摔洒在门、篱笆、柴垛、牲口棚等处,以此祭祀五谷之神。
小年来临,冷轩的祖母和母亲便忙了起来。父亲韩成去县里换了些许白面,祖母拿仅有的一点白面做成了一盘灶干粮。母亲却只负责蒸做粗粮,白面啊,交给外人做总是不放心的。
冷轩每日高兴的跑出跑进,要过年了,这可是一年里最盛大的节日,实让人有些难以遏制喜悦。可父亲、母亲的脸上却总是不笑,冷轩跑去上房询问祖母,祖母笑着道:“你娃长大了就晓得了。”当晚祭祀灶神,祭祀后,祖母匆匆将干粮藏了起来。冷轩想吃却不敢开口,整晚在上房门口盘旋。祖母看着一脸焦急的小孙子道:“你娃是想吃白面干粮?”冷轩瞧着祖母慈祥的笑脸,“我不想吃,只是我这牙想吃嘞。”说罢露出一颗豁牙给祖母看。祖母笑的直不起腰来,“好你个牙想吃,你不想吃,可是啊,不管是谁想吃,这干粮都要留给你正月里上门来拜年的长辈哩。”冷轩点点头,又摇摇头,黯然去了。
二十三过后,各家院里都传出响动。扫房又叫掸灰,只是南北叫法不一。冷轩家不算富裕,也不算太穷,日子再紧勉强还过的去。一大早全家就起床吃饭,吃罢饭动手打扫屋内屋外。清晨的冷空气使冷轩格外的精神抖擞,到处搭手帮忙,闲下来便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大山愣神。
年三十这天,天降大雪。村里到处洋溢着瑞雪兆丰年的喜景。像往年一样,上午扫坟,中午一顿“搅团”,下午粘贴对联、门神、窗花。夜间吃一顿团圆饭,无论家境好坏,都要吃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好吃食。冷轩饭后便和村里的孩子跑出去玩耍,这一夜里,再无长辈咒骂贪玩的不肖子孙,孩子们可尽情疯耍,只到天明时回家给祖父母、父母磕头拜年即可。冷轩跟着哥姐们乱喊、疯跑、上树、翻墙,直到快天明时才回到家中。折腾了一夜已是精疲力尽,匆匆磕头后便上炕睡了。一觉醒来才发觉天色已经擦黑,吃了饭又跑出去瞎折腾。
这样快乐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大年初二,初二这天要祭祀财神和回娘家。吃了早饭,冷轩就跟着父母携带礼品往村南走去。冷轩母亲是村南平山后赵家村人,赵家村离长平村还有些距离,又要翻山,所以得天蒙蒙亮就出发,赶傍晚时分再回到家中。母亲韩赵氏是本分人家的女儿,家中父母健在,兄弟姐妹共五人。冬日的暖阳融化了年三十落的积雪,到处是湿漉漉一片。冷轩拽着母亲的大手随同父亲进了外祖父家门,外祖父也是家境一般,招待了饭食一家人坐在一起聊起家常。外祖母一年未见女儿的面,一时显得话多,韩成见自己也插不上嘴就领着冷轩去村里瞎转悠。
这赵家村比起长平村要小些规模,村里只有一条通往村外的土路。雪融水混进泥土地,变的泥泞不堪。已经是日过杆头,冬日里这般明媚的阳光可是不多见。韩成抬起头,瞧着湛蓝的天空上飘着一朵朵白云,好不惬意。自己的儿子已经九岁,再过几年要成家续香火,父亲只留了他这么一个根。等亲眼看着儿子娶了媳妇,再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自己就算闭了眼也算对得起先人。不过啊,自己劳苦了这些年,却还是没攒下家底。他记起小时候父亲常给他念叨,人要本分老实,只有本分老实了才能攒下家底传宗接代。可他已经够老实了,不偷不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活了一把年纪,这日子却愈发吃紧。想到这,心里泛起一丝苦楚。
村头不断有回娘家的一家老小走进村里,大人们使劲拽着调皮捣蛋的孩子,生怕小孩踩进泥水坑,弄脏皱巴巴的棉衣裤。韩成不喜人多便拉了冷轩往村后的地头走去。地,承载着农人一生的心血,只有土地才能给这些可怜之人一丝慰藉。
地里自然是不能进去的,免得蹭上泥水。冷轩随父亲在地头转悠,走过一棵光秃秃的槐树时,忽然听到“呱”的一声响。“癞蛤蟆,癞蛤蟆!大,你听到了吗?”冷轩显然被这一声响动激起了强大的兴趣。“俅的个,大冬天的哪来的癞蛤蟆?”韩成虽是嘴上说着,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自己刚也明明听见了。“呱,呱,呱”又是三声。“在槐树里嘞,是那窟窿眼里的响动!”冷轩终于找了响声传出的地方。韩成走到槐树跟前,发现树上有个窟窿眼,便让儿子闪开些,自己伸手摸了进去。这窟窿不大,也不小,不深也不浅。当韩成的手刚触进窟窿里的一霎那,一种特殊的感觉嗖的窜进了他那只结满老茧的粗手,直逼心脏而去。那只手刚要迅速回缩时,却有种摸到金子的意思。韩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金子,那是一种感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你走开,离这远些!”父亲忽然训斥道。冷轩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思,强压着心头的好奇转身退了出去。见冷轩走远,韩成迫不及待的从窟窿里掏出那个奇怪的东西。是金子,真是金子,一只手心大小的金癞蛤蟆发出亮闪闪的光芒,这只小东西在空气里似乎还在抖动。韩成生怕这金子跳出了自己的手心,赶紧用另一手使劲捂住。
走在回岳丈家中的小路上,脚步愈发轻盈起来,也顾不得去躲避泥水坑。家里的人还在聊着天,只有韩赵氏看着丈夫鞋上沾满的泥浆觉得有些蹊跷。吃饭时,外祖父问冷轩道:“你说你听见了癞蛤蟆叫?”冷轩还没开口,韩成就训斥起了冷轩:“这么大的娃了,一天就知道胡说。”冷轩正想辩解,却瞅着父亲阴冷的脸,就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吃了饭,韩成对岳丈说:“我娘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哩,趁着天明我们就回了啊。”韩赵氏一时对丈夫的做法有些不满,平常都是他一人回去,自己还能带着冷轩在娘家睡一晚,可今天是咋了?但自己又不敢多嘴,只得喊了冷轩给父母、兄弟姐妹道别。临出门前,年迈的老母亲非要送送自己的女儿。女儿十二岁就许给了韩家,那年家里饥馑,为了最小的儿子也就顾不上太多。看着女儿、女婿、小外孙的身影出了村口,越来越远,老母亲的心中倏然一紧,几滴老泪从满是沟壑的脸上流了下来。
一路上,一家三口一句话也没有说就急匆匆地往家赶。韩赵氏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父母的抚爱当中,而韩成则一直板着脸。冷轩见父母都不说话,自己也只能悄悄跟在后头。走着,走着,韩成显的有些发慌,用一只手摁住自己头上那顶青布帽子,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
到了家天已大黑,韩成给母亲问了安就进了厦房,无了响动。祖母和冷轩逗了一会笑就搂着小孙子钻进温暖的被筒里睡去。
此夜仍旧无月,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已经进入了另一种虚无,鼾声在村头巷尾此起彼伏,悠长,回荡。等韩成进了屋,韩赵氏悄声问:“你今天是咋了?出去闲晃被勾了魂?”韩成坐在炕头看着自己的妻子一时没了话说。“你今进了门我就觉得不对,鞋上尽是泥。常年里都是你一人回,我们娘俩还能住个一晚,你催我们回来肯定是有事。”“唉,我不是怕那愣小子满嘴胡吣么。”“咋了?你倒是说清楚啊!”韩赵氏看着心事重重的丈夫焦急的询问道。韩成想了想,又起身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最后,走到韩赵氏面前一把拉下脑袋上那顶青布帽,一块黑呼呼的东西正圪蹴在韩成的头上。“这是个啥么?黑呼呼的,还顶在头上?”韩赵氏一时没有看清。韩成用手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东西,搁在闪烁的油灯下。这油灯可不是夜夜都能点的,只有过年时才舍得点个一两天。昏暗的光线下,韩赵氏端详着丈夫手中这个奇怪的东西,忽的一惊。“悄悄的!”韩成急忙小声呵斥。“这是?金子?是金子,金子!”韩赵氏一时激动的有些颤抖。“你在哪弄的?”“我今在地里的槐树窟窿里摸到的,”韩成看着眼前那张扭曲的脸显得有些洋洋得意。“娃知道么?可不敢叫出去胡说,”韩赵氏忽然想起了吃饭时父亲问儿子的那句话。“这还要你提醒,他没看见,我就是怕娃胡说才让你们娘俩赶紧跟我回来。”两个人盯着这个手心大小的金蛤蟆,没有了话。
这是一只金黄色的癞蛤蟆,背上长着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疙瘩,蛤蟆鼓着圆碌碌的肚子,肿大喉咙里似乎还一动一动。“这得换不少钱吧?”韩赵氏开了口,打破了短暂的寂静。韩成一听媳妇率先提出了换钱,心里不免有些慌乱。“我咋知道,我又没卖过!”“这东西得藏在哪啊?”“好藏,在墙上掏个洞放进去,再把口糊上就看不出来了。”“可这东西要是现在拿出去卖,不是过些日子就传到我爹妈耳朵里了么?”“也是啊,这段日子不能卖,不行等过了正月我拿到省城去卖。”几句话后,韩成把金蛤蟆收起来塞在上衣里,又裹进被窝。两人吹了灯,躺在炕上,一时又没了话。
“今天也是邪的很,你说这东西咋就生在槐树窟窿里嘞?”韩成问妻子道。“怕是老天爷要给咱翻身,”妻子说着转过身准备仔细听听这事的前因后果。“唉,我出了赵家村就一直觉得这金蛤蟆在动哩。之前放在帽子里热乎乎的,可也怪,一出村子就变的冰的不行。一路上老感觉这脚就挨着我这头皮动弹,吓得我赶紧用手捂住帽子,生怕给跳了出去。”韩成此时才卸下一身的包袱,把心里的种种不安说给妻子听。妻子听后,忽的起身坐立,吓得韩成一个哆嗦。“你死吗?”韩成怒斥道。“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常听老人说这槐树可是招鬼的树,怕是这东西不干净!”韩成听到这话也坐起身。“我咋把这事忘了,光顾着高兴哩。”韩成下了地重新点燃了油灯。这时,一只麻色的蛤蟆正在黑暗里无声的鼓动。夫妻二人一时无了神,韩成重新把裹在被子里的金蛤蟆拿出,放在桌子上,看了许久后,发现并没有异样,心里却乌云笼罩。拿出一块红粗布包裹了蛤蟆,卸下门栓,手里握了把铲子出了厦屋。
冷轩走进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里灯火通明。洞底有几间房屋,仄仄斜斜,并不规矩。冷轩看见房屋中间有块空地,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酒食,围着桌上东南西北各有一张宽木板凳。两张凳子上坐着父亲和母亲,他们招手让他也来坐下。他刚一屁股挨到凳子上,忽然山洞里竖起了几个巨大的神像,其中一个瞪着血红的眼睛瞅着自己。当冷轩从梦中惊醒时,全身上下已经被汗水浸透。这时,他听见院门咯吱响了一声。冷轩想叫醒祖母,可想想又罢了,自己起身穿好衣物下了地。推开门,院子里一片寂静,漆黑的夜里,冷轩的眼中竟然透着一丝怪异的光亮。出了院门看见父亲在门外的几棵杨树下徘徊,他想喊声“大”,可好奇心促使自己屏住呼吸躲在门扇后,瞅着父亲的身影。父亲在一棵杨树前转了几圈,便蹲下身,用铲子使劲铲开表层的泥土,之后把一疙瘩东西塞进去,又重新盖土,最后起身解了腰带在上面撒尿。冷轩见父亲快尿完就赶紧转身进了上房。过了一会,从院里传来了给厦门上栓的响声。
韩赵氏等了许久才见丈夫回来,问道:“你干啥去了?”“我把那金子藏在了外面哩,”“小心叫人偷了着!”“放心吧,我在院外杨树下挖了深洞,盖了土还撒了尿。”“就你那脑子小心忘了地方!”“哎呀!忘不了,出了门第三棵树底下。”韩成说罢觉得自己有些话多,便再三嘱咐妻子道:“这事你和谁都不能说,记住!任何人都不能说!”之后转过身睡了。这一夜,似乎比往常要来的漫长。韩成在一天时间里走过了诧异、惊喜和恐惧,此时的他已经十分疲乏,渐渐的进入了梦乡。
韩成醒来时天已蒙蒙亮,妻子侧着身子尚在熟睡当中。他静静地躺着,脑海里浮现起昨日发生的一切。仔细思索了一番,便决定今日就带着金子去县里,先打问打问价格再做打算。
昨晚,韩赵氏看着丈夫进入了梦乡自己却无法入眠。一切都来的如此陡然,她做梦都不曾想过竟有如此之事。看见金蛤蟆的那一瞬间,自己仿佛在黑暗中被强光灼伤了眼。这个家,终于有了希望。她在心里仔细盘算着日后的日子该如何开始。渐渐的,她走进一片苜蓿地,紫色的苜蓿花一望无际,清风拂来,轻轻推动她向前迈去,远处一朵花儿似乎正对着自己微笑,她伸出手想去抚摸…突然,她又感到了疼痛,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正在使劲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她想睁开双眼可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这无尽的梦魇。她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被人从炕上拖到地上,厦房的门坎磕伤了后腰,寒冷的空气刺痛鼻腔,她听见了咒骂声。接着,脸颊被抽的生疼,亲脆的耳光声夹杂着肮脏不堪的辱骂灌进耳朵。
冷轩被院子里的嘈杂声惊醒,他赶紧推醒祖母。祖母起身穿好衣物,急匆匆下了地,自己紧跟着祖母的小脚来到院外。他看见父亲站在一棵杨树下,正用一只脚使劲跺踹着躺在地上的母亲,随后用一只手扯着母亲的头发往园子里的废弃的碌碡而去。可怜的母亲紧闭双眼,任由父亲像拖死猪一样拉扯着。父亲发疯似的托起母亲的头撞向坚硬无比的碌碡,一下、两下、三下…血“噗的”从母亲头上喷出。站在身旁的祖母许久才从眼前发生的事里缓过神,急忙赶上前去,厉声呵斥道:“你狗日的要死吗?打你媳妇做甚?”“娘!你不知道啊,她偷了她不该偷的东西,那东西是咱韩家的命啊!”父亲凄厉的叫喊吓哭了一旁的冷轩。祖母转过身一把扯起冷轩的衣领往上房走去。
“你娃不要哭!你妈要是偷了东西,就该挨打,手脚不干净是不知啥叫家法嘞。”祖母呵斥道。冷轩停下哭泣,屏住呼吸听着院外的摔打声。渐渐的,院外没了响动。祖母出了上房,冷轩紧随其后。母亲躺在一片血泊之中,父亲已不见踪影。祖母费了好些劲才把一身血污的母亲拖进上房,翻到炕上。冷轩站在地上,久久不敢靠近。母亲挨了打,却没有哭声,只是紧闭双眼。母亲的脸上、身上全是伤,鲜红的血浆沾上黄土变成红褐色,头发像蒿草一般撒落。像冻僵的鱼,真溜溜的躺在炕上,唯有胸口微弱起伏。
韩成梗着脖子往赵家村走去,他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会背叛自己。那赵家还说自己是老实人,老实人咋会生下个贼!自己也是嘴贱,为啥把金子的事和埋藏地点告诉那贱人。韩成用沾满血的手不停拍打着自己的脑袋,他今日非要让赵家把那贼给领回去才能了事。韩成赶到赵家村口,一进村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吵吵闹闹。他走过时听见一农人给人群说道:“就是么,邪的很!我早上刚出门就看见那金色的蛤蟆了么。”韩成停下脚步,凑上前去。原来,今天一大早,赵家村就有几户人家都看见了一只金色的癞蛤蟆往村后的地里跳。寒冬季节,哪还有癞蛤蟆这东西。再说了,金色的癞蛤蟆那就是神仙么,一个胆大的人跟在后面,他亲眼看见那蛤蟆跳进了村后地头的一棵槐树洞里。那人喊来了其他村民,另一胆大之人从树窟窿里掏出了一只僵死的蛤蟆,可不是金色,是麻色。这事迅速传遍了整个赵家村,好奇的村民都聚在村口,听着见过金蛤蟆的人去讲那件奇事。一位老者说:“唉!你们也不要害怕,我小时候就听家里长辈讲起过,这村里是有只金蛤蟆,那是咱村人的守护神啊!是赵家村人的福气嘞。”韩成从人群中退出来,他眼前已是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亮。耳边响起父亲曾经给他说过的话:“做人!要本分老实,只有本分了才能攒下家底传宗接代么。”
韩家自晌午就有几家亲戚陆陆续续前来拜年,走进上房,看见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韩成媳妇才知道是出了事,寒暄几句便都悻悻然回了。冷轩从鸡窝里摸出一枚鸡蛋,趁祖母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就悄悄把鸡蛋塞进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已经变的冰凉,冷轩想拿汗巾给母亲擦擦脸,可怕坐在椅子上的祖母叫骂,一时没了主意。这时,韩赵氏突然睁了眼,她喊着冷轩的名字。冷轩走到母亲跟前,发现母亲的脸上又有了一丝生息。祖母走上前,对韩赵氏说:“你啊你,你偷了啥么?叫你男人这般打你。”韩赵氏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婆,我啥都没偷,娃他大冤枉我了。”“那他大到底丢了啥吗?”祖母盯着嘴硬的儿媳追问道。韩赵氏轻轻的摇摇头,又没了声息。
韩成一路往家跑,进了上房门就看见母亲坐在炕脚上,儿子站在炕前一动不动,韩赵氏直直的躺在炕上。韩成走过去,一把抓起媳妇的手。这时,一枚鸡蛋从媳妇的手中滑落,掉到地上“啪”碎了。韩成带着哭腔道:“他妈,我错怪你了啊!”韩成使劲攥着韩赵氏的手,才发现韩赵氏的身体已经僵硬。祖母听了儿子的话“哗”的站起身,一个耳光抽了过去。“还愣着干啥?还不请郎中去!”祖母呵斥道。韩成默默的出了门,走进厦房。祖母赶紧用手去抚摸赵韩氏的头,忽的一惊,便出门去寻儿子。无论母亲如何敲打厦房门,那儿子就是不开。
此时,一条麻绳挂到了厦房的房梁上。韩成的耳边又响起亡父的话:“做人!要本分老实,只有本分了才能攒下家底传宗接代么。”韩成又看见了自己的妻子正朝着自己走来,嘴里还念叨着:“娃他大冤枉我了,我没有偷东西。婆问我他大到底丢了啥,我都没敢说,娃他大不让我给别人说嘞!”
第三章
韩冷轩在一夜之间就没了亲人,村里家家都在庆贺新春,而自己则亲眼见证了至亲们一个个相继离世。当祖母喊来人砸开厦房门时,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挂在房梁上,舌头吐的老长老长。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地不省人事,当晚也跟着儿子儿媳去了。村人们喊来韩家的亲戚,却无一人能出个可行的主意,一个个唉声叹气,一语不发。村人们问过九岁的韩冷轩后,卖了韩家仅有的几亩土地和房屋,给三个亡人草草下葬。只留下院里一间烂土房给冷轩居住,从此冷轩开始了吃百家饭的活路。
韩家的事一时闹的沸沸扬扬,可日子久了也没人再去提说。韩冷轩的二舅父要来领走冷轩,冷轩拒绝了舅父的好意,自己和庙里的老和尚混在了一起。年后,买走韩家房屋的人拆了韩家上房、厦房。那地方晦气,自然没有人敢去居住。拆了房拉走木料和能用的东西,仅剩冷轩的那间土房。半年后土房也在一场大雨中浑然倒塌,此后,冷轩便跟着老和尚住进村东头的破庙里,以化缘为生。
王掌柜的生意是越做越红火,手里积攒的白货也愈来愈多,可王掌柜本人却是苦恼的很。这王掌柜先是娶了一房妻子,几年过去也不见留后。这一年他实在是等不了了,便休了上房又娶了一房年轻的女人。第二年这女人产下一女婴,王掌柜大喜,既然她生养,这日子还长着哩。又是几年过去,这女人陆续生了几胎却都是死胎,最后还把命给搭上了。王掌柜此时已是心灰意冷,可再怎么着也得留后啊,便又娶了一房更年轻的。几年下来,还是无后。那女婴却是一天天长大,取名王招弟。王招弟长到十四岁那年就被父亲嫁到了县城吴家,吴家在县里有家粮店,家境也是不错。王掌柜嫁女倒不是为了图钱,而是自己第三任妻子-王刘氏看不惯自己的女儿,与其留她在家里受罪,还不如早早送走算了。王掌柜没有儿子这事就是短人一截,无论自己攒多少家底也是没用。一日他去县里的恩惠寺求解,和尚听闻后给他开解道:“施主若能日行一善,那子嗣将会不请自来。”此后,王掌柜开始吃斋念佛,时不时去寺里上香祈福。
日子一天天过去,王掌柜没有等到儿子,反而等来了自己的女儿招弟。原来自从招弟进了婆家门,那丈夫就染了痨病没些日子就一命呜呼。婆家认为招弟不祥,将其扫地出门。王掌柜看着可怜的女儿,心里阵阵隐痛,就让女儿回家住下了。女儿回到家中,那王刘氏便日日哭闹,动不动就打骂女儿、吐口水、拧肉、针扎,花样层出不穷。王掌柜实在是看不下去就从县里搬回了长平村,把生意交给下人打理。日子一久,王掌柜发现还是不妥,生意放心不下就又回了县里。扔下这王招弟继续生活在后妈的打骂、侮辱当中。王掌柜看着自己家中鸡飞狗跳,又没有办法。把女儿接进县里?可她毕竟是一亡夫之人,这也是不妥当。自己已过不惑之年,总不能再娶一房吧,也就只能凑合着过,眼不见心不烦。王掌柜日日去寺里上香,向善之心愈加虔诚。
初春的一场透雨将安逸了整个冬季的农家人从梦中浇醒,人们匆匆跑到自家地头上,抚摸着被雨水侵泡松软的黄土地,欣喜万分。过不了些时日,就可扛着农具在这片土地上撒下饱含希望的种子。这一分分、一亩亩的水田旱地,是昨天,也是明天,是年迈力衰的耄耋老人,也是咿呀哭笑的襁褓婴儿。这片土地给予了他们生命,使他们享受着快乐,也承受着痛苦。
一日午间,温暖的阳光铺洒大地,湛蓝的天空上紧贴着几片被撕碎的棉絮。王掌柜自晨间便到了恩惠寺,上香磕头,掷签卜卦,抽空还与寺里的和尚闲聊了许久方才准备返回店中。县里的街道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几家商铺大张着门,伙计们耷拉着脑袋哈欠连天。王掌柜背着手走过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这巷子里尽皆住着县里有头脸的大户人家,王掌柜放慢脚步,压低了走动声。
巷外不远处围着一群打闹的孩童,其中一个衣着华贵的将一大块石头砸向蜷缩在地的一条“狗”,另外几个则用树枝抽打,稍小的都躲在大的后头,颤颤巍巍往那腌臜之物吐去口水。王掌柜加紧步子走过,许久又踅了回去。“滚!滚!滚!那是个人,不是牲口,都滚逑。”王掌柜嘴里嘟嘟囔囔走上前去。见有人上来,几个孩子远远的跑开,唯独那衣着华贵者原地不动。王掌柜打量这孩子,七八岁,两个脸蛋红扑扑。王掌柜瞪了一眼,又瞧瞧地上那蜷曲的乞丐。那乞丐满头烂发,污垢将一缕缕头发结成片片铠甲紧贴着脑袋,头顶被砸烂,黑血汩汩外流,身上披的破衫已看不出颜色,手上、脚上满是烂疮。王掌柜伸手去拉,手到跟前想想又作罢。“你又是个啥东西?”那孩子张口骂道。王掌柜顿时火冒三丈,抬起巴掌准备抽过去。巴掌还没抽到人,那孩子竟哭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咣当”,巷尾一家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位小脚女人。那女人瞅瞅了外头,就倚着门问:“我娃咋哭了?”孩子哭着跑了过去,回身指了指王掌柜。王掌柜那抬起的手还停在空中,一时慌了神,不知该是抬着还是该放下。女人撇了一眼不远处地上那人,尖着嗓子道:“吆!是两只猫狗吓着我娃嘞。”王掌柜有些挂不住脸:“娃娃再小也不能胡来,总不能打这穷苦人么。”“唉!我当是咋了,打了又能咋?他穷就贱,贱了就得挨着。我还怕脏了我娃的手,走,回!”女人一把拽起止了哭声的孩子进了院,重重将门砰上。王掌柜看了看那家大门,又瞅了眼地上这人,摸出几个铜板扔下,摇摇头要走。“大哥!”那乞丐忽然喊道。王掌柜转过身来上前仔细打量,乞丐坐起身,抬起了头。王掌柜许久才认出这人,竟是当年被自己赶出家门的老二媳妇—王氏。
王氏本家与婆家同姓,父亲早年间去世,母亲在她十岁那年就把她许给了王家,自己则改嫁到了县北二十里张家沟。这王氏在婆家一长就是六年,十六岁时才和王家老二完婚,二十那年王家老二跟随父亲去了,自己则被王家老大赶出了家门。当年自己出了王家门,无依无靠,先是去找了张家沟的母亲,在继父家中住了几年。继父刚开始对自己还算不错,可随着这日子越来越难熬,自己难免惹得继父有些厌烦。年前,继父将她许给了山里的一处人家,她本是觉得有些盼头,可婚前她偷听到母亲在屋里埋怨自己的丈夫,说继父明知道那家儿子有麻风病还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王氏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没了出路,便在一天夜里偷偷跑了。刚开始别人看自己是个女人还能施舍一碗饭吃,随着流浪的日子越来越长,最后连一碗剩饭也讨不来,就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王氏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何时才能解脱,她只能漫无目的地走啊走,不知不觉就流落到了县城。
王氏跟在王掌柜后头到了杂货店,先是在后院柴房里洗了澡,换上王掌柜给的一套旧衣物,这才有了女人的样貌。随后,王掌柜唤来伙计领着王氏去医馆敷药,自己则去了王家饭馆包了些饭菜,给王氏送到了后院上房。王掌柜看着狼吞虎咽的弟媳一时有些恓惶:“妹子啊!大哥不是人啊,把你赶出家门,让你受苦了。”王氏瞅见大哥流下一颗热滚滚的眼泪,自己顿时也不好意思再动筷子:“哥哎!我不苦,不苦!”“你好好吃,能吃多少吃多少,以后就留在哥这,哥再不赶你走哩。”王掌柜说着,起身出了房门,又喊来人再去饭馆包些饭食,自己往县外荒滩去了。
一路上,王掌柜的心情变的起起伏伏。自己当年年轻,为了多谋份家产硬是把亲弟妹赶出家门。这么多年来,自己虽说是出人头地,可无子嗣这事也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无数次质问自己的良心,自己怎就落了个这下场,作恶太多啊,太多!王掌柜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瞅着远处那一座座高低山包出神。今早寺里的和尚还在劝解自己,说只要一心向善,子嗣这事定会有转机。这不,自己在回去的路上就遇见了昔日的罪责,这正是佛祖显灵给自己赎罪的机会哩。王掌柜心里盘算着日后该如何安置弟妹,把前院那几间屋子划出去,再每年从店里抽出三成分红,嗯,这就稳妥了。日头随着王掌柜的沉思归往西山,大地落得一大片红斑。王掌柜起身拍拍尘土,往回走去,步子也随之轻盈了起来。
王掌柜回到杂货店已是日落,王氏吃过饭正在后院上房里歇息。此时此刻,王氏还未从这“梦中”清醒。要饭的这些日子里,被狗咬,被人打,馊饭、口水已经让王氏忘却了自己还是个人。人是什么?是地里的农人,是柜台里的商人,是那些衣穿绫罗绸缎出入府衙的贵人。自己呢?充其量也就是个牲口,有时觉得连牲口都比自己有奔头,牲口起码还有个棚哩,自己却什么都没有。王氏挨打时早就认出了路过的大哥,可想想还是没敢开口,就只能蜷着身子把头使劲藏起来。听着大哥赶走了那些人,又扔了钱给自己,一时间,她再也压抑不了那求生的本能,便斗胆喊了大哥一声。王氏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人就是当初赶自己出门的那个人,变了,变的和善了,黑发里掺了白发,腰有些佝偻。眼泪从王氏的眼里漫出,眼前的人影有些恍惚,霎那间误以为是死去的丈夫就这么看着自己。“弟妹啊!我知道你受苦哩,你放心吧,日后大哥就管你吃喝了。你先呆在县里,等伤好了哥把你送回家,回你自己的家。”王掌柜说着用手拍拍一脸狐疑的弟妹肩膀。“哥想好了,把前院里那几间房重分给你,每年再从柜上给你支三成的利供你生计,你看成不成?”“大哥,我不要房,也不要钱,日日有碗热汤饭就成哩。”王氏忙站起身来。“你坐,你坐下听哥说。你就放心吧,哥说到做到,这事你别再推脱。你今晚就安心睡在上房里,等伤好了哥亲自送你回家。”王掌柜说着,出了房门,一颗热泪又挂在了脸上。
王掌柜来到柜上,吩咐伙计给弟妹再送去一床被褥,自己出了杂货店往自家饭馆去了。王掌柜一走,柜上的伙计又吵闹起来。“你看看,我说啥嘞,这女子肯定是掌柜又给自己寻下的。”其中一个伙计嚷道。“哎呀呀,咋可能!掌柜的咋会寻个要饭的!又一个伙计叫嚷着。“你知道个逑!你看这女子洗干净了,还是个好看坯子。怕是掌柜的没儿子等急了,只要能生养管逑她是个啥。”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在这群年轻后生当中传来递去。“都别谝了,待会给那人送去床干净被褥,都早些睡去,我留着门看掌柜的回来不。”账房先生制止了这些越来越难听的话,独自一人留在柜台上等着掌柜的回来。几个伙计笑着,闹着往偏房里睡去了。到了供伙计睡觉的偏房里,一个伙计叫嚷着:“哥儿们,你们谁敢给那女子送被褥时捏她一把?”说罢便哈哈大笑。这帮伙计,个个都是二十出头,家里日子贫苦便都出门去寻生计。“唉!你说咱们一个个都老大不小了,娶不上媳妇,连个女人手都没碰过。”一个伙计唉声叹气道。“那你摸去么,一个要饭的还敢给掌柜的告你不成,小心掌柜觉得脸上挂不住还把她给赶逑哩。”“对着,对着,我料那女子也不敢给掌柜的告咱们。”伙计们一个怂恿着一个,争先恐后的发表着意见。
王氏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她实在是摸不透王掌柜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时,传来了敲门声。打开门,原来是伙计送来了一床被褥。伙计放下被褥后,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王氏过惯了昔日里备受凌辱的日子,对这一个个的悉心关照显得格外珍惜。“你坐么?”王氏问道。“不坐了,不坐了。掌柜的吩咐要我看看你头上的伤咋样了。”伙计说着往前挪了几步。“不碍事的,我这粗皮粗肉的。”“不行!我得看看,不然掌柜的不放心哩。”伙计坚持着。“行,那你看,真不碍事。”说着,王氏把头伸给伙计看。伙计凑过去,一把抓在王氏的尻子上,转身跑了,屋外突然传来一阵猛烈地嬉笑声。王氏急忙关了房门,上了栓,一丝不安与惶恐袭上心头。这一夜,月亮高挂,安逸的月色如一潭明水,流淌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枝梢末节。一个可怜的女人,注定无眠。屋内屋外,人前人后。
王掌柜查看了饭馆里一天的流水,回到杂货店已是深夜。伙计们早都睡下,唯独账房先生还在等着自己。几句简单的交谈后,王掌柜挤在账房的偏屋里也睡了下来。后半夜,王掌柜迷迷糊糊的起来上茅房,回到上房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这当儿,屋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谁啊?”王掌柜一个激灵,才意识到自己走错了屋,便急忙溜回偏屋。
第二天清晨,王掌柜起来洗漱后就去了饭馆,包些好吃食给弟妹送去。进了屋,见王氏坐在椅子上,眼睛红肿。王掌柜心里嘀咕起来,怕是昨晚自己走错屋惊动了弟妹。嘴上又不好明说,便放下饭菜准备出去。“大哥!”王氏叫道。“我想我还是走吧,老在你这混吃混喝,也不是长久事啊。”“你咋说这话,你该吃吃,该喝喝,这明明是自己家么。”王掌柜有些慌乱:“是不是大哥哪做的不周到,唉!都是自家人,你说就是了。”“大哥做的好着嘞,大哥的恩德我不敢忘,可就是…”王氏有些吞吞吐吐。“你住不习惯?”“不是不习惯,就是觉得有些不妥。”王氏怯怯答道。王掌柜仔细想想说:“妹啊,你说的哥不是不知道。这店里出进都是些男人,你一个女人家是有些不太方便。要不哥今天就给你送回家?可你这伤?”“伤不碍事…”“好,那哥就亲自给你送回去,回去了就抓紧把前院那几间房分给你,让你好歹有个地方落脚。”王掌柜说着,就喊前院的伙计过来。“你去套个车,我今天要回趟家哩。”王掌柜吩咐道。随后对王氏说:“妹啊,你先吃,吃饱了哥就送你回家。”说罢就退了出去。
套好了车,王掌柜就去叫吃过饭的弟妹上车,自己吆着车往家驶去。还没出县城,饭馆的一个伙计就追了上来:“掌柜的,不好哩。店里来了个死狗赖娃,非说昨日在店里吃坏了肚子,今嚷着要报官哩。”“啥?还没个王法了,跑到咱店里闹来,他不知道县太爷都说咱这馆子好么?”王掌柜骂着。“你会吆车么?”王掌柜问伙计。“会吆哩,在家给东家常吆哩。”伙计高兴的回答道。“那好,你来吆车,你可给我记好了,把我这妹子送到长平村家里,给家里人说,啥事都要等着我回去再说。你晓得路吗?”王掌柜大声问伙计。“晓得,晓得,常去哩。”伙计赶紧扶掌柜的下来,自己跳上车去。“你安心坐着,回去了就等着我,我把这死狗赖娃治乖了就赶回来。”王掌柜给王氏嘱咐完匆匆往饭馆去了。
一路上,王氏看着那熟悉的一道道坎,一条条沟,心里有些难受。自己终于不用再去要饭,不用和野狗抢食,不用担惊受怕的睡在野地里。自己也将要再活出个人样,不再担心让人发现自己是个女的。这活路,又出现了!
到了长平村,村里人好奇的打量着车上这个女人。“吆!这不是早些年被王掌柜赶出去的老二家媳妇么?如今咋又回来了?”村里的妇人们一个个嚼着舌头根子,相互挤眉弄眼。王氏被送回家中,伙计又赶着车回了县里。王氏进了院,用手抚摸着这座承载自己半生记忆的地方。这院子更气派了,没有了当年的朴素模样,新修的门楼,阔气的大门,陌生中透着淡淡的忧伤。王氏的心中像打翻了灶头那些瓶瓶罐罐似的,一时间也说不出个具体的滋味。“谁啊?”从前院里出来了个女娃。“你是?”王氏一时也弄不清楚。“我是这家的女儿招弟,你是?”招弟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有些不知所措。“哦。你是大哥的女儿?我是你二大的媳妇,你的二妈嘞。”王氏惊呼道。“二妈?你是那个被我大赶…”招弟说到这觉得有些不妥。“对着的,我早些年确实被你大给赶出去哩。”王氏说着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招弟急忙拉起王氏的手说:“二妈啊,你咋回来哩?”“是你大让我回来的。”王氏解释着。招弟听到这,赶紧请王氏进屋。
“你狗日的可跟谁嚼舌头呢?”这时,从后院里出来个稍有姿色的女人。招弟情不自禁的躲在了王氏后面:“是二妈,我大让回来的。”“二妈?你妈早死逑了,你大可娶了一个?”说着瞅着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我当长得多燎人哩,就这么个逑样子?”王刘氏骂道。“我是原先王家老二的媳妇,昨日在县里碰见了大哥,是大哥让我回来的。”王氏赶忙对面前这个陌生的女人解释道。“滚滚滚!什么东西!那老二早死了,你现在又记起这王家家产了?你倒是可以啊,早年间被我家男人赶出了门。这些年我家男人发达了,成了人上人了,你这号不知好歹的东西就又来这舔尻子了!”王刘氏歇斯底里的吼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敢谋什么家产,只是大哥非要让我回来,说要把前院这几间房再分给我,还说每年再从柜上支三成红利给我过日子…我说我不敢要,可大哥非要给…我是个苦命人,哪能受起这福。”王氏面对谩骂一时慌乱无神。王刘氏一听说要给分房,还给这人分柜上的钱,气的颤抖起来。冲到王氏面前,“啪!”一巴掌抽了过去:“你这个不知羞耻的婊子,你还要房要钱,我家男人那是戏耍你个贱货哩。他生下一个野种都够我气的,怎么还能拾掇下你这么个东西。滚!你赶紧给我滚出去,这个家我说的算!你就等着我死了再从我手里拿房!拿钱!”话还没骂完王刘氏就抄起院里靠着墙的苕帚,对着那包扎好的头摔了过去。王氏捂着头,赶紧快步退出院子。“你也给我滚,去找你那死了的妈去。”王刘氏又朝着招弟走了过去。招弟赶紧随着王氏跑出了院子。“咣!”大门关上了,院子里还不时传出污秽的咒骂声。
王氏面对眼前突然发生的一切,已经完全呆住。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家里怎么又多了这么个女人。她那年被赶出去时,大嫂还苦苦哀求自己的丈夫不要把事做绝。最后也是大嫂偷偷给她塞了钱,把她送到村外。招弟哭丧着脸,蹲在大门口,王氏也不知道自己又该何去何从。等在这儿么?王氏看着那可怜的招弟,唉!还是算了,大哥连自己的女儿都保护不了,何况自己还是个外人。想了许久后,自己准备转身离去。“你寻我三大去?”招弟突然对王氏说道。“我有时被赶了出来就去村北寻我三大,三大虽不和我说话,但到吃饭时就端碗饭放到屋外给我吃。”招弟说着抹去脸上晶莹剔透的泪花。王氏摇摇头,向村北缓缓走去。
这老三家远比不上王掌柜家大业大,一座破旧的院落,院中只有一间上房,两间厦房。当初老三从父亲手里也分了些钱财,可置地盖房、买牲口花去了不少。再加上这几年年景不好,四处又在闹匪灾,日子过的紧巴巴。王氏进了院子,老三媳妇朱氏正在院里忙些零碎活。“老三家的?”王氏喊道。王朱氏回过头,对着眼前这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忽然,王朱氏惊呼道:“吆!是我姐姐哩,赶紧坐,赶紧坐。老三下地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说完,亲呢的拉起王氏的手进了屋。“姐,今你咋来了?你坐着,我给你烧碗水来。”“不忙,不忙。我今回了家,可叫一个女人给赶出来了,就来寻老三来了。”“姐啊,你还不知道嘞,那女人是王家那畜生娶的第三房老婆。都三房哩,老天还真是睁着眼,硬是不给那畜生留个后。”“你说的是大哥?”王氏有些糊涂了。“大哥?你还叫那畜生大哥?要是大哥能把你给赶出去,你是不知道这畜生那几年是怎么欺负我们的。”王朱氏开始喋喋不休的诉说起这些年他们一家受到的凌辱。
王氏听了许久,可仍无法把心里才对王掌柜产生的一点好感再给铲了去。“大哥让我回来,说是要把前院的几间房再分给我,还每年再从柜上支钱供我生计。王朱氏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心里咒骂着,嫉恨着。“给你分房?给你分钱?那房原本就是你的?再说他会好心把自己赚的钱分给你一个不出钱不出力的人?他要是好心,还能不先来接济我们家?反而先接济了你?”王朱氏话出了口,觉得不妥。又说道:“那是他看你过的恓惶,还故意耍笑你哩。”接着又把当年去县里买布的事添油加醋的诉说了一番。“妹妹,那你说我该咋办啊?等王掌柜回来么?”王氏焦急的询问道。“等那畜生?等那畜生回来再当着村人的面羞辱你?”“那我该咋办么?”“咋办?还能咋办,原先咋办眼前就咋办么。”原先?原先我要着饭哩。王氏心里想着,却没有再说出来。两人沉默了许久。“要不,我在老三这…”王氏话未说完。“那不成,我们家这么大点地,这么几间烂房,家里两个女人,你让外人咋说吗?”“也是,也是。”王氏自言自语着。
王掌柜回到了饭馆,只见那死狗懒娃原来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最后上了几盘好菜,又给塞了几个银圆,吃喝完才给哄走。这时,吆车的伙计回到了店里。“人安全送到了,掌柜的。”伙计高兴的给王掌柜邀着功。“让你给家人带的话说了没?”王掌柜问。“呦!这给忘了,人送到门口我就回来了。”“啪!”王掌柜一个巴掌抽了过去。“你狗日的坏了我大事!”说罢急忙出了店,吆上车就往回赶。
王朱氏此时还在给王氏倒着苦水,那畜生是多么的坏心肠,自己家这些年日子又是多么的难熬。王氏在老三家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最后就起身告别。出院门时,王氏随手拿起院外石桌上的一捆麻绳。这一切,自然都被王朱氏看在了眼里,王朱氏在心里嘀咕了很久,却什么话也没再说。这一刻,王家老三也正对着自家的土地在尽情挥洒着汗水。
王掌柜赶回家时天已渐晚,有人吊死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平村。人们争先恐后的说着,挤着,看着,指着…据说那人是吊死在王掌柜院墙后的大树上,又有人说那死人一丝不挂,雪白的躯体在落日的余晖里闪闪发光。这就有人骂了,骂那女人就活该去死,不知廉耻,死都落不了个清静。死了一个人,不是大不了的事,只是王掌柜病了,病的下不来炕。这就又有人骂了,骂王掌柜在外头做着见不得人的勾当。
第四章
王掌柜回到家中,一连抽了妻子几十个耳光,打到那妇人从耳朵里也渗出鲜血才肯作罢,随后将尸体停放在自家上房,用一大块上好布料将那躯体掩盖。第二天一早,几个年轻后生出面将尸体草草下葬,这事才算是告一段落。怪异的事始于王氏下葬后的第七天,也就是老人常言的“头七夜”。
这天傍晚,王刘氏像往常一样伺候王掌柜睡下。自那日事发,王掌柜就一病不起,家里突然袭起一片死气的沉寂,王刘氏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时时刻刻盯着自己,每当夜幕便早早关门上栓,宽衣就寝。只要王刘氏闭上眼,总会不由自主回想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情景。那一张脸,那一双眼睛,无论如何都深深刻在了她的心中,挥之不去。屋外似乎刮起了大风,刚发了新芽的柳树被吹的哗啦啦作响。王刘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仿佛看到父亲那张被岁月打磨的脸庞正对着自己微笑,渐渐的,神志变的模糊起来,父亲那张笑脸也越来越远。“咚!咚!咚!”王刘氏忽的听到了一阵敲打声。“咚!咚!咚!”这声响变的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王刘氏睁开眼,屏住呼吸。此时,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咚!咚!咚!”王刘氏终于听清了那响声来自于她脚底的那面墙。在那面墙后不远,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前几日在那棵树上还挂死了一个苦命的女人。
一丝凉意从王刘氏的脚底窜进,直逼心头而去。王刘氏想起了母亲曾经吓唬她的话:“不干净的东西就是从脚心钻进去的哩。”她赶忙把脚缩回被窝,伸出一只手去抓睡在身旁的丈夫。那只手在黑暗里摸索着,试探着。她摸到一只冰冷僵硬的手掌,那只手上结满了烂疮。她清醒的意识到那不是丈夫的手,绝对不是!这一刻,王刘氏已近昏厥,她紧闭双眼,呼吸变得愈来愈短,愈来愈快。汗液从每一处肌肤渗出,如芒种时节的一场磅礴大雨,却丝毫感受不到一丝燥热。她使出全身力气想要坐起身来,但四肢仿佛被人捆绑住似的,麻木而疼痛…她想喊,自然也发不出一丝声响,就这样,她只能那般平躺着,挣扎着。生命终结的丧钟已经敲响,只不过此时她陷入了黑暗,一场终不见天日的黑暗。
当她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窗外传来苕帚跳跃的欢快声。病中的丈夫安详的躺在身旁,王刘氏起身穿好衣物。推开屋门,一缕耀眼的阳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望见了远方的那座高山,如此清晰;听见了地里农人的吆喝声,这般嘹亮。女儿招弟正在打扫后院,她走到招弟身后,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姨!”招弟转过身惊叫一声,连连向后退去。王刘氏弯腰捡起招弟掉在地上的苕帚,没有说一句话,自顾着扫起地来。
一连几日,王刘氏的恐慌并未得到一丝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她每夜都会陷入同样的困境当中,有几次她睁开眼,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那一张脸就倒贴在自己的眼前。她静静端详着,在某个瞬间察觉到那张脸其实就是她自己。
招弟也被这院里散发出的冰凉搅得心烦意乱,父亲的病,继母对自己态度的转变彻底打破了这女子原有的生活。她无数次觉得这就是一场梦,一场无处是从的漫漫长梦。她发现继母有时会悄悄看着自己,她感到了恐慌,感到了无助。有一天,她偷偷跑出家门,跪在母亲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她渴望回到以前的生活,即使还要忍受侮辱与疼痛。她觉得那种日子才是真实,她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而这要比万物都更噬人心。
招弟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天她做好饭菜给父亲和继母送到后院,自己刚端起灶房的碗就见继母走了进来。“你过来坐下,我有话对你说。”继母盘腿坐在地上。“姨,别坐地上,地上凉!”招弟急忙说道。“没事,你来,你把那木凳端过来坐在我跟前。”继母说着,伸出了双手。招弟不敢违背就小心翼翼的端过木凳,坐下了。“你往来靠点。”继母又对招弟说道。此时,招弟的心已经快要从胸口跳出,她壮起胆子又往前挪了挪。继母突然拉起招弟的双手,把她攥到了自己的怀里。“我有些话要给你说,你听着就行。”招弟赶忙点了点头。“娃娃啊!不是姨成心为难你,是姨的命,苦啊!”王刘氏仰天长叹,顿了顿又说:“从前有个女娃也像你这般大。她家穷哩,她妈生下她连一口奶水都没叫她喝过。为啥?因为她妈吃不上饭,饿的连一滴奶都流不下来。她长到八岁时她大就把她卖了,那家人天天打她,骂她,不拿她当人看。有一天,她实在是受不了就偷偷跑回了家。结果主家追到她家去,还打残了她大,硬说是她大给教唆的。她被带回主家后,就开始天天盼啊!盼啊!盼有个人再把她买走。八年后还真就有个人把她买了去当媳妇,那人还好,不打她。可又过了几年,那人病死。他弟弟强行将她霸占,那可不是个东西,抽大烟,逛窑子,回了家就把她照死了打。”说到这,几滴泪水从王刘氏的眼里掉到了地上,砸起几粒黄土。“然后哩?”招弟怯生生的问道。这时,王刘氏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宽慰:“最后?最后一个从商的把那女子从冰窖里救了出去,买走了当媳妇。”“这?”招弟有些不知所措。“不是姨不是人,是姨一看见你就想起了那个女子,姨是穷怕了,被人打怕了!。”王刘氏说完起身走出灶房,许久后又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件做好的衣物。“这是我早些年就给你做好的,你拿去穿吧。”说着把衣服放在了水缸的盖板上,转身出了门。招弟一动不动的坐在木凳上,她仔细回想着继母所说的一切,久久无法站起。
王刘氏回到后院上房,描眉画眼,换上最好看的一身衣裳。她来到炕边,看着病中沉睡的丈夫,又脱下了衣物,爬上炕钻进丈夫的被窝里。一只手紧紧的搂住他的脖子,把头塞进他的怀里。许久后,她抬起头来小声对丈夫说:“掌柜的,我没给你留个后是我的过错,等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报答你的恩德。”随之安然的闭上了眼睛。一朵云彩托起王刘氏向高空飘去,她又看到了昔日里那张使自己害怕的脸庞。不过此时这两张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王掌柜从沉睡中被女儿喊醒时,妻子已经过世多时。颤抖着的王掌柜抚摸怀中的亡人道:“你这是何苦啊!”随即昏厥了过去。
王刘氏的离世并未了结王家所正在经历的一切苦难,王掌柜在病痛中度过了炎夏与凉秋又迎来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季。
女儿招弟对父亲这总不见好的病表现出十足的担忧,她请遍方圆百里的郎中却仍是无济于事。王掌柜却不以为然,他似乎早已做好随时离去的准备,他将杂货店托付给账房,至于饭馆则肯定是由他的把兄弟负责打理。有几个夜晚招弟被唤到身旁,王掌柜将树下、墙后、地窖、甚至茅房门口各处藏匿白货的地点一一告诉女儿。招弟含着晶莹剔透的泪水仔细聆听着,答应着,她已无暇再去思考那些诱人的财富,她唯一的愿望自然是父亲的病能有所好转。不过,她的希望很快便破灭了。
第一场大雪就这般悄无声息的降临,清晨人们一打开房门就立刻被眼前这片白茫茫的景色所震撼,他们挥舞着、欢呼着,这正是老天赐予他的子民最好的礼物。此时的招弟已经半点也顾不得去欣赏美景,父亲昨夜病重了。一早起来,王掌柜发现自己的胸口上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恶疮,黄色的脓水不断从疮里流出,在寒冷的空气中结成一个个污浊的脓块。王掌柜知道他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便阻止了着急去请郎中的女儿。“别去了,大雪封路哩,你坐过来和我说说话,大也就安心走了。”王掌柜拖着虚弱的声音劝阻道。“你去请你三大来,就说我快死了。”王掌柜睁着疲惫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瞅向空中粗壮的房梁。招弟赶紧出门向村北跑去。
王老三正扫着大门前的积雪,大老远就看见招弟从远处哭叫着一路跑了过来。“三大,我大快不行哩,让我请你过去。”招弟脸上的汗水与泪水揉成一团。老三“啪”的扔下苕帚,抬腿就要往大哥家跑。“你忘了你给村人们说的话哩?”王朱氏突然从院里跳了出来,一把扯住丈夫已经抡起的胳膊。“呦呵!我还当是你大叫你来借几个铜板应急嘞!”王朱氏朝招弟嚷道。招弟看着渐渐低下头的三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块被大雪覆盖着的小石子不偏不倚的硌进了招弟的膝盖。“这!”老三黑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滚回去!你回去告诉那畜生,他就是已经咽了气,我男人也不往他那银窝里迈一步。”王朱氏一边恶狠狠地唾骂着,一边把自己的男人往院子里拽。“轰”,破旧的院门使劲砸到门框上,积雪哗啦啦掉下一大片。招弟跪在白色的大地之上,就像空中那个耀眼的冷太阳似的满是违和。
王掌柜早就料到了这一结局,他挣扎起来抚摸着满是泪水的女儿:“娃啊!等我死了…就把前院的那几间房…分给你三大,再让他去接手杂货…店。”王掌柜说着脸上显出一丝释然之情。“你叫你三大给你再寻…个人,以后要是…要是生了儿子…要…姓…要姓…姓…王!”话罢,王掌柜眼睛向上一翻,两只胳膊“吧唧”掉到了炕沿上。
招弟将一大块白布挽上大门,独自一人跪在上房地上守着父亲冰冷的尸体。而她这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老三再次推开院门时被门外黑压压的人群吓了一大跳,门前未扫完的积雪早已不见踪迹,干净的小路一直朝那天边延伸过去,无边无际。一位村中长者在两边后生的搀扶下走上前去,颤颤巍巍的笑着:“老三啊,看叔早给你说的啥?你呀!就是富贵的命,天都遮不住嘞!”听到这句话,老三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大哥已经走了。老三随即被村人们簇拥着,争先恐后的往自家门里拉扯。“老三呐!”“三叔哎!”“三大!”“三爷爷!”各种愉悦的叫喊声此起彼伏,人们说着、笑着、嚷着、咒骂着,天地间一团祥和的气息。
老三的酒从那天晌午一直喝到了晚上,又从晚上喝到了第二天晚上,老三就这么喝着、醉着、说着、笑着…前一天酒醉还没醒就被另一家人抬了回去,接着喝,接着说,接着笑,接着醉…这世间难道还有比和老三一起喝酒更让人开心的事?
老三被人抬回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时分,天上断断续续飘起了雪花。王朱氏抚摸着满炕的衣物、酒、鸡蛋、粮食高兴的合不拢嘴,她用胳膊肘子捅捅酒醉的丈夫:“村人们都催咱搬回去哩!”老三睁了睁眼,笑道:“搬?搬哪哩?”“搬哪?我看你真是尿喝多了,搬到咱大的宅子里,搬到咱大县里的铺子里。”王朱氏洋洋得意道。老三从梦中猛然惊醒,瞪着满是笑脸的媳妇,乜斜着这满炕的心意,一个巴掌抽了过去:“搬到你大逑上去!那是你大!那是我哥啊!”骂罢号啕大哭了起来。
老三踉踉跄跄的来到大哥家门前,拖着那条有些瘸的腿迈进了大门。“三大!”招弟喊了一声后昏了过去。
“大哥!兄弟我来迟了。”老三喊着,随即用一只手狠抽起自己耳光。血顺着老三的脸颊流到了地上、炕上,融进了大哥胸前那早已冻的僵硬的黄色脓块里,融进了那死人的心中。
此时的长平村不断响起唢呐的哀鸣声。人们跑着、跪着、爬着往王掌柜家里涌。一声声长的、短的、粗的、细的震动着天地,整个长平村如丧考妣。这世间难道还有比给王掌柜送葬更让人悲伤的事?
自王掌柜去世以后,老三在整个长平村的地位可谓是如日中天。村中各家无论大小事宜,都要去请老三撑头处理,唯韩冷轩对此嗤之以鼻。韩冷轩此时已跟随老和尚多年,庙后有二亩旱地作为庙宇私产,往日里由冷轩负责耕作。农闲时便到各家打些零活,给自己和老和尚混口饭吃。
冷轩与老三交好是在多年前的一天夜里。那日老三回到村口时天已渐黑,拖着被烧酒麻醉的身躯摇摇欲坠在被雨水打湿的黄土地上。村里的灯火星星点点,与天上那轮灰暗的残月交相辉映。老三拖着那条跛腿在泥泞中显得疲惫不堪,脚下一滑便栽倒在地,无法起身。被泥水浸泡的大脑此时缓过了酒劲,于是大声叫喊着,期待有村人来拉扯自己一把。夜晚将起的寂静将这一声声呼救压制的很低,很低,似乎这只是一声又一声的哀鸣。老三渐渐陷入了绝望,没有人会来寻找解救一个深陷泥潭的跛子,只因这事毫无名利可图。
老三从黑暗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已在家中,妻子说是韩冷轩半夜给扛回来的。那晚王朱氏久久不见丈夫归来,便喊了路过的冷轩帮忙去寻找。
再次见到韩冷轩时老三显得格外热情,他请眼前这位年轻的后生去家中坐坐。王朱氏将一盘炒好的鸡蛋端上桌,又送上一壶烧酒。老三仔细观察着桌那头的冷轩,一张黝黑的脸上长着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与他死去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自己平日里并不注意这个少年,今日仔细一瞧倒看出了几分俊俏,心中很是喜爱。“冷轩,你吃啊!你姨专门给你炒的。”老三边笑边说道。韩冷轩拿起桌上的筷子,思索了一番又放下了。“叔,我不能吃。”冷轩说着抬头看看对面那张满是笑容的脸。“咋了?咋不能吃?”老三很是不解。“师父说出家人是不能吃肉的。”冷轩说着把盘子往桌角推了推。“这鸡蛋咋能算肉,再说你又不是和尚。”老三又把盘子推了回去。“我虽不是和尚,但师父说我是带发修行,肉是半点也不能沾,那鸡蛋也算肉。”冷轩头像拨浪鼓似的摇来摇去。老三看着一脸固执的冷轩显得很是无奈,顿了顿又说:“那好!让你姨给你炒几个素菜来。”说罢喊起屋外的王朱氏。
王朱氏走进屋看了一眼桌上的鸡蛋,又瞅瞅自己的丈夫和坐得端端正正的冷轩,问道:“咋了?冷轩。嫌少了?不是姨舍不得,是这年景不好啊。”“不是的姨,我是不能吃肉…”冷轩急忙解释起来。王朱氏听了半天才听明白,笑着骂起来:“那个老不死的,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平日里不吃这不吃那,背地里啥不吃?嘴上句句大话,背着人啥事不干!”冷轩忽的站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老三见冷轩走了,摇摇头对妇人训斥道:“你那嘴,你给一娃娃说啥嘛!那毕竟是人家师父…”
冷轩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谩骂自己的师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那个慈祥的老人家,在他最无助的时候向他伸出援手。师父收留了他,给他吃喝,教他念经,给他讲做人的道理。他无时无刻不对那位老人充满了敬仰之情,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随着时间的点滴流逝,那种感情已经渗进了冷轩的骨头。面对种种污言秽语,他每次只要想起师父对自己的教诲,便都能感到一丝暖意从心中升起,这样也能使自己不再过于的气愤和在意了。
冷轩过了几日又碰见一瘸一拐的老三,他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老三看到冷轩已经消了前几日的气,便对他说:“日后地里要是没活了,你就上我家来帮衬帮衬我这瘸子。我给不了你钱,但素菜素饭能管你饱,你回庙里时再给你师父也带一份。”自此,韩冷轩就和老三越混越熟。
第五章
韩冷轩已经好些日子没去过老三家了。这天傍晚,老三到庙里喊冷轩出来,想问问缘由。冷轩从破庙里走了出来,径直到庙前一棵树底坐下,老三瞅着冷轩没有一丝表情的脸,不由心里嘀咕起来。“你有些日子不来家里了。”老三圪蹴在一旁道。“嗯!”冷轩从喉咙里只冒出了一个字,半天也不再见动静。“咋了?身子不舒服?还是出啥事了?”老三又问道。“没有!”冷轩再一次用简短的话语回复了身旁一脸焦急的老三。“你不是要搬到王掌柜家了么?咋?还没钱雇几个正儿八经的长工?”冷轩用略显讽刺的话质问着老三。“逑的话!我要是那人,就叫老天把头抓了去。”老三满脸通红,顿了顿解释道:“那是我哥的家产,他死了还有他女子嘞。”“那就是要没他女子,你就去了么。”冷轩用乜斜的眼光再次打量起眼前这人。
老三一听到这话,猛地站起身:“你把老子当啥人哩?我哥活着的时候我也没图过他一回,他死了老子就吞他家产?他当初能把我二哥的媳妇赶出家门,后来落了个这下场。今天我倒再学他一回,把他女子也赶出去?”冷轩看着一脸怒气的老三,仔细想想又呢喃道:“那村人说你要搬过去。”
“娃啊!别人说这话,你也能说这话?你是不知道我是啥人?是!我年轻那会是眼红我哥嘞,想再多分点家产。可这些年,我看着他生意一天天大了,可落了个啥?落了几个死胎,落了个无后!还落了个啥?”老三说着身子一软,瘫到了地上。“还落了个死了都差点没人给发丧。”说罢,两只手捂住脸大哭起来。
冷轩发现自己错怪了眼前这个老实人,赶忙起身安慰起老三。渐渐的,老三不再为自己的哥哥而伤心落泪,瘫坐着唉声叹气起来。就这样,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同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在夕阳里显得格外刺眼。
老三决定让冷轩入赘王家,这一消息迅速在长平村炸开了锅。村人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絮叨着,兴奋着也谩骂着。“看看!我说的啥?我早就让你托媒人去王家提亲么。现在嘞?黄了。他娘的真便宜外人嘞!”一位高瞻远瞩的老人边跺着脚边训斥着自己的妻子。“呦!那韩冷轩还走了运哩,他大他娘也该从坟里笑醒了。”另一位老人挥舞着张开的双臂说道。“那老三咋不赶他那侄女走哩?咋还给找了个人家?这人还真他娘的傻。”一人又说道。总而言之,各家有各家的看法,也自然有各家的说法。在大家各抒己见时,有两个人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中,一个是老三,另一个是韩冷轩。
老三本是抱着极大的热情来撮合这件事,他先去问了招弟,又去问了冷轩,最后还特意去找了老和尚。
招弟此时已经度过了种种磨难,对于她来说,这样活着和那样活着都没有太大的区别。反而是自己的三叔,成为她此时心里最大的慰藉。自他那日突然出现,又亲自出面安葬了自己的父亲,这对于招弟来说,对于自己死去的父亲来说都是极其不易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已经原谅了自己的大哥,也与招弟正式相认。紧接着,老三又拒绝了招弟提出划分家产的事。不仅如此还时时宽慰招弟,说要给她物色个好人家,说这也算对自己逝去的大哥有所交代了。招弟面对仁至义尽的三叔,面对那一头的苍苍白发,感激与依赖使她没有仔细思考便答应了这事。
对于这样的安排,老和尚自然是没有话说。一方面,自己虽说是冷轩的师父,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讲,冷轩并未剃度为僧。自己养了冷轩这么多年,当然也是盼着他好。若此事能成,冷轩也终于过上了踏实的日子。从另一方面讲,老和尚自己是佛门中人,不能去沾染红尘俗事,只要冷轩愿意,自己也就同意让冷轩还俗。老三得知老和尚没有异议,心里实为高兴,但冷轩本人的态度却让老三又心生纠结。
还是一个傍晚,还是庙前那棵树下,还是那对一大一小,一老一少。“你到底是咋想的么?咋?看不上我家女子?”老三毫不客气的质问起一旁愁眉苦脸的冷轩。“不是!看的上,看的上。”冷轩低着头。“看的上你就答应么。咋?不想入赘?”老三继续盘问。“也不是,入赘不入赘都行。”冷轩仍是一副苦瓜相。“你这个娃娃!入赘咋了么?以后有了娃,头一个姓王,那第二个又姓韩了么。”老三试图去开解一个自己想象中的疙瘩。“嗯。”冷轩想了半天也只冒出来一个字。“那你咋了么?有啥不满意的你就说么。”老三有些急了。“没有啥不满意的,没有。”冷轩苦笑着。“就是,就是村人都说我是乘你王家危嘞!”冷轩抬起头,终于吐出了心头那块沉重的石头。“啥?”老三一时没有听清。“人都说我是乘人之危哩!说我图人家产,说我腰软。”冷轩提高了嗓音。
老三站了起来,拍拍地上冷轩的肩膀:“好娃!叔没有看错你。就这定了,我这几天找人看个好日子就把事办了。办出个动静,给我王家冲冲丧气。他娘的!”
夕阳似耄耋老人将落,黑暗即将吞噬这片古老的土地,欣喜、感伤、惶恐、平静都随着日落的打鼾声而震碎跌落在梦里。这一夜,似乎比往日都更显寂静。
冷轩像往日一样,给庙里佛像前添了最后一次灯油,再挑挑闪动的灯芯。“师父,还不睡?”冷轩看着佛前打坐的老和尚。睡哩!睡哩!”老和尚睁开双眼。冷轩赶紧搀起师父,往佛像后那简易的木板床走过去。这么多年来,冷轩每到临睡时才用这几块木板搭起这所谓的卧塌,一早起来再拆开,把木板都堆到墙根,以免占去太多地方。这屋里所有的东西,都破落不堪,像那尊佛像一样摇摇欲坠。除了佛前的油灯,好像再没有一丝值钱的东西,就是那油灯其实也不值钱,只是冷轩知道那油来之不易,所以就觉得值钱了。
佛光使这屋里的两个人变得影影绰绰,使这世间的一切都好似虚无了一般。“你答应了?”老和尚问躺在身边的冷轩。“我不知道。”冷轩睁开双眼紧盯着房梁。“你该是答应的。”老和尚顿了顿:“你答应了就能换命,不答应就只能信命。”“嗯。”冷轩轻轻应了一声。“你该去过常人的日子,你还年轻哩。”老和尚叹息道。“那谁做和尚啊师父?那要是常人的日子,咋还会有和尚嘞?”冷轩轻声询问起自己的师父。“问的好啊,但是哩,就是因为没有了活路才就有了和尚。”老和尚也仔细的思索了起来。“那要是都有了活路,这世间就没有和尚了?”冷轩又问道。“有怕是有的,可又有谁能知道啊。”和尚长叹一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一句佛教的偈语被冷轩脱口而出。“哈哈!聪明的娃娃。可惜啊,师父念了半辈子佛,也想不出佛到底是个啥。你这娃娃倒是有个好佛性,可惜师父太浅薄教不了你,今生也就只能度你到这了。明日你去找王家老三,答应下这门亲事,咱师徒缘分已尽,你上岸走吧!”老和尚没有一丝表情的说着,这让一旁瞅着他的徒弟有些心酸。“师父,我一定要上岸去吗?”冷轩一颗热泪在眼眶里打起转转。“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不上岸去走,就无法悟到真正的佛学。倘若有一天你走累了,走透了,你再下到这苦海里来,那时你才能去度别人过海。”老和尚说完后,一片寂静漫过这师徒二人,向远处飘去。
一道佛门两道边,究竟哪一头是苦海?哪一头又是岸啊!
“我舍不得你!”冷轩在黑暗中啜泣起来。佛前的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灭了。“等我有钱了,我一定要把这庙里里外外翻修一遍,再把佛祖的身子给修的完完整整。”冷轩流着泪对身旁的师父许愿。“那就是你的事了,修与不修,庙就在这里。佛与不佛,苦还是住在人心里。”说罢,老和尚不再言语。
“师父,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给你说的我爹娘的事么?”冷轩推了推身边已经没了声响的老和尚。“我记得那事哩,这世间都是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老和尚又念起了那句偈语。
那是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冷轩偷偷看着父亲将一东西埋在院外第三棵杨树底下,又往上面撒了一泡热乎乎的尿水。那晚的夜与今夜十分相似,一样的寂静,一样寂静的使人恐惧。冷轩仔细听着偏房里的动静,直到父亲的鼾声传了出来才如释重负。强大的好奇心使他坐了起来,又悄无声息的走到院外。冷轩站在树前瑟瑟发抖,他蹲下身,用两只小手小心翼翼的刨开那湿漉漉的土层,一点一点挖了下去。被红粗布包裹着的东西露出了头,冷轩隔着粗布能感觉到一丝暖意,在这天寒地冻的正月时节。当他打开时,一只麻色的癞蛤蟆从里面忽的跳了出来。冷轩显然被眼前这东西惊到了,他瞪大眼睛仔细瞅着这奇怪的东西。正月里居然有蛤蟆,冷轩想起了白日里在地里听到的叫声。他想再仔细去瞅瞅,就伸手去捉,结果那蛤蟆一跳就跳了老远。冷轩赶紧站起来去追,结果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蛤蟆突然转过了头,对着冷轩笑了笑。这一切太突然了,正月里一只癞蛤蟆就已经够稀奇,它竟还能像人一样肆意扭动头颅,它露出的表情明明就是人的笑容。当冷轩从巨大的幻境中惊醒时,地上已经没有了那个奇怪的东西,只有一块随意散落的红色粗布静静的躺在地上。
冷轩匆匆将红布空着包裹起来,重新埋在了原先的地方。等回到上房时,冷轩仍旧没有完全回过神,这好像是一个梦,一个奇怪的梦而已。但这不是一个梦,因为父亲打死了母亲,就因为父亲口中那句“她偷了她不该偷的东西。”那东西究竟是不是那只被自己放跑的怪蛤蟆,直到现在冷轩还是不知道。但隐隐约约,他有种强大的负罪感。他不止一次明显的感觉到,自己父母的死与自己有着莫大的关联。想到这里,夜已经深了,月从那扇烂窗里透出个影子,又使这破庙在这天地间显得影影绰绰了。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韩冷轩与王招弟的婚事是在这年春天举行的。婚前,招弟肯请老三将此事办的低调些,原因自然是前不久才离世的父亲。往年里,为父守孝三年这是孝道。可这世道已经不再是当初的世道了,连皇帝他老人家都坐的摇摇欲坠,那套东西自然也越变越简单。冷轩也想办的低调些,一是因为自己入赘,二是他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应该还算是个“和尚”。俗礼这套东西,在冷轩看来还没罐佛前灯油来的实在。
老三听从了这两个年轻后生的想法,就答应给办的简单些。家里贴上喜字,冷轩自己披红戴花,骑上王家那匹高头大马从庙里出发。可老三觉得从庙里出发上门结亲,这实在是前所未见,就改成了从老三家出发。可再一想,从王家老三家出发到王家老大家结亲,这也是奇怪的很。想来想去,也没有个好主意。最后还是村里一位长者生出个好主意来。
那天,这位长者颤颤巍巍的来到了老三门前。“老三哎!叫冷轩认我当干大,从我家走么。”长者满脸通红道。“认你当干大,你咋早不叫人认你哩?现在人要进我王家门了你倒想起来认儿子了,你当人爷都不嫌大,还认你当大!”老三心里气愤着,嘴上却说:“叔哎!那认不认是人的事,你找我没有用么,人要是愿意认,那就认么。”
这长者便又颤颤巍巍的去找韩冷轩,冷轩听完后哈哈大笑,反问道:“那你要是我干大了,那咱还入赘个啥么?干脆让干大给咱重寻个媳妇,进咱家门多好啊。对着么?干大!”长者一听这话,一张老脸更红了,手里的拐杖戳的地面咚咚作响。
老三找到冷轩商量这事应该怎么弄。“从我二舅家走吧,从南山后赵家村起身。”冷轩说。“那也成,只是我还没听你提过还有亲戚哩。”老三问冷轩道。“有是有,我韩家亲戚这村里是没有,都在外村哩。我舅家也有亲戚,也都是在外村。”冷轩说完想想又说:“韩家的亲戚我是一个都不想认,人也不愿意认我。当初我大和我娘死了,没一个人愿意领我走,一个个推来推去,把我当了个牲口一样。唉!要是个牲口倒还抢嘞。我二舅倒是愿意领我,可我不愿意去。我爹娘的,祖母的坟可都在这村里,我舍不得走。”“唉!苦命的娃,苦命的世道。”老三感慨着。“我二舅还来看过我几次,外祖父和外祖母去世时我也回去住过两段日子。可后来家里没了老人,我也不愿意再去了。要说啊!还是我二舅对我好哩。”冷轩打心里升起一丝温存。“对了!我要是从赵家村来,那路上跟着的人可就多了。”冷轩说着拍拍自己的脑袋。老三一时又没了主意。“要不,您要是不嫌弃我,我认你当干大吧,认你我愿意。”冷轩睁着那双大眼扑哧扑哧闪烁着。“好!好!好!我也愿意嘞!”老三一连说了三个好,高兴的拉起了冷轩的手。
老三认了冷轩当干儿子,这事又在长平村激起了争议。“他咋那不要脸!他干脆把他媳妇也给韩冷轩送到炕上去!”那位曾经受到奚落的长者谩骂道。
冷轩与招弟的婚事如期举行了。一大早,冷轩骑着高头大马从老三家出发了,一路上虽然没有别家平日里的敲锣打鼓,但也显得威风凛凛。那张俊俏的脸上,五官端正的摆放在自己该处的位置,不偏不倚。在春风的吹拂下,新郎官进了王家大门。
家中里里外外张贴着“喜”字,见证喜事的人中,有老三夫妇也有冷轩的舅家人,二舅脸上的喜悦已经拥挤的有些过分和夸张,一双粗糙的手不停的拍打着。这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可“砰”的一声响突然打破了这原有的气氛。
村里的人在门外放响了铳子,有几位长者忽的挤进了那张半开着的大门。也许是那几个人过于的激动,王家已经够宽阔的大门在那一刻显得太小,太窄。挤在前面的长者可能是被谁推了一把,他几乎是双脚离地飞进来的。他走到外院,用拐杖使劲敲打着地面,嘴里大声呼喊着老三。老三听到喊声后急忙从后院跑了出来。“你这个人,太不会办事哩!咋?你王家过事还准备就这么偷偷摸摸办嘞?”这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唾沫星子“突”“突”“突”在空中急速的飞舞起来。老三一只手擦去不断溅到自己脸上的唾沫,赶忙解释起来:“叔哎,人家娃娃说要低调着办么,再说我这大哥头年还没过哩…”“滚逑子,头年没过它总有一日要过。老人常说要顾活人,顾活人就不能顾死人么,这是世理。再说他娃娃懂个逑,逑都不懂就胡来。”长者喋喋不休的数落起老三。“是是是,是是是!”老三低头弯腰仔细聆听着长者的教诲。长者又骂了几句后,对着一旁的几个人说道:“去!把人都叫进来,给我冷轩娃和招弟娃过红事嘞!”一旁一个年岁稍小的人赶忙跑了出去,大喊了一声“娶亲嘞!”这时,人群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争先恐后不断的从门外往门里挤。
我那可怜的门啊!
人们手里提着,肩上扛着,有几个甚至还抬着。笑声、嬉皮声、喊声、骂声、雅的、俗的不断从各式各样人的口中发出。在这片苦难的黄土地上,又迎来了万般欢愉。
就这样,在一片喧嚣中。韩冷轩与王招弟结为夫妻,这两个苦命人在这一刻才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这世间那份所谓的美好。那一年,冷轩十九岁,招弟二十一岁。
婚后,王家饭馆的刘掌勺亲自找上了门。“冷轩啊!我要去省城哩。”刘掌勺翘着二郎腿,一只手上还夹了一根纸烟。“咋了叔?去省城做啥哩?”冷轩显然被斜坐着的刘掌勺弄的有些糊涂。“事倒是没有啥大事,但这家里的事一时有些弄不清哩。”刘掌勺说完从嘴里吐出一团云雾,顿了顿又说道:“这往日里,都是我哥他老人家亲自打理馆子。可现在我哥走了,我呢,也就又看在我招弟侄女的面上再去帮衬帮衬。但今天就不一样了,你进了王家门,又认了老三当干大,那馆子于情于理也就交给你了。我呢,自然就回省城了。”刘掌勺说完,将那根还未燃尽的纸烟从嘴里取出来,扔在了地上,接着又不慌不忙的从桌上的褡裢里摸出一根新纸烟,噙在了嘴里。冷轩一时无法理解这席话的用意,自己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刘掌勺看着一言不发的冷轩,心里也泛起了嘀咕。“其实也没啥,今天我来呢也就权当是来告别,你知道了就行。”刘掌勺说着站起了身,抓起桌上的褡裢转身要走,出屋时刚好撞上送来茶水的招弟。“刘叔,咋要走?这刚进屋连口水都没喝。”招弟看着已经将褡裢挂上肩的刘掌勺,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喝哩!不喝哩!”刘掌勺说着已经出了屋门,摇头晃脑的走了。
冷轩找到老三,将此事完完整整的叙述了一遍。老三想了想说:“这事要说难也难,说简单可也简单。”老三看看一脸茫然的冷轩又说道:“要说难,就难在你能不能舍得钱。”“舍得钱?”冷轩还是没有听明白,急忙询问着眼前这位深谙世事的长辈。“唉!干大就给你明说吧,他就是来要钱的。”老三终于道明了此事的本意。“要钱?要多少钱?我还不知道掏不掏得起。”冷轩又问道。“他不要你现在掏现银给他,他要的是这饭馆日后的干红。”老三说完拍拍冷轩的肩膀。
冷轩回到家中,与招弟整整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将馆子里一年的红利分出三成给刘掌勺,再拿出两成分给冷轩的二舅,缘由是二舅的长子日后得去县里打理饭馆的生意。至于杂货店,就全权交给了账房先生。那账房先生姓徐,在王掌柜手下干了多年,人老实也信得过。说到红利嘛,徐账房拿一成,剩余的由冷轩与老三对半分。对于这样深思熟虑的安排,引发的却是三个人的强烈不满。
首先是老三,他说什么也不要自己的那份。老三是这样说的:“娃!你的心干大领了,可这钱我是一分也不能要。这份家业说个难听话,和我是逑干系都没有。这都是我大哥辛辛苦苦挣下的,我要是拿了,我这腿就是白瘸了。干大活了这把年纪,到头来还不如个我大哥,人好歹还有个女子,我嘞?连个女子都没有。不过我倒是想明白了,怕是我王家兄弟这辈子闹的太厉害,做尽了丧心事,遭报应了。日后这家里日子要是紧了,就是你不说,我也知道上门去要。”
第二个不满是徐账房,他说:“掌柜的,这老掌柜走了,我帮衬你是我应尽的本分,我只拿我应得的,你说的太多了,太多了。”不过,在冷轩好说歹说下,他最后也还是点点头答应了。
最后一个不满是刘掌勺。那天他回到馆子里后并没有去收拾行李准备远行,而是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哼起了曲。第二天,冷轩来了。刘掌勺听冷轩说完后,脸上充满了不满与不屑,但却丝毫没有言语。他走进后厨,里面突然传出碟子打碎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了不紧不慢的炒菜声。
冷轩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他和招弟商量好不准备进城,日后就留在村里,只在几个固定的日子去县里收帐即可。冷轩这么多年来的生活都围绕着种地与念佛,做生意的事他是一窍不通。与其进城一点点去学,倒不如把它都交给自己人来打理,免得自己出个什么大差错败了这份家业。招弟也是不愿意进城落脚,一来她是个女人,二来自己也离不开这座充满记忆的大院。对亡人的依恋对这对夫妻来说,这可能是他们最能到达对方内心深处的东西。也正是因为这东西,此时的两个人才能如此的依赖与充满默契。
这一年的夏天,老三媳妇朱氏死了。她在七月的一天夜晚,静静的闭上了眼睛,离开了这个使她倍感羞辱的世间。
王氏是十六岁的时候嫁给老三的,那一天的情节在多年后仍旧能浮上了她的心头。这天她盖着红火的盖头,坐着花轿一路从深山里颠进了王家大院。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坐轿子,满心的欢喜洗去了对娘家的最后一丝留恋。“你进了王家要好生伺候人家,万不敢让人把咱嫌弃了。咱家里穷,人可是富贵人家,你这一个野丫头能攀上这光景,也是好命啊!”王氏母亲在扶她上轿时还不忘叮嘱着她。
新婚第二天,王氏对于眼前所呈现出的一切都深感激动。她不停的用手去抚摸那炕上的绸缎被褥,那镶着花的大箱子,那光滑的桌椅板凳…这里的一切,都使她迷恋。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在自己前十六年的生活中,她从未如此近距离的看过它们,抚摸过它们。母亲说的对,她是有个好命,能嫁进这座宅子,嫁到如此富贵的人家。她一想起从前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想起父母那两张被饥饿雕琢的脸庞,不由得泪流满面。她今早一睁开眼,发现屋子已经被阳光洒的明亮,心里顿时充满了恐慌。“我咋睡到了现在?”她赶紧坐起来,准备去重复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找补吃食。当她看见身边躺着的老三时,轻松又顿时清洗胸膛。她终于感到了释怀,此时的她不用再一大早出门漫山遍野的寻找野菜,或是在冬日里去翻早已经被主家翻烂了的洋芋地。她的生活变了,心也变了。此刻的她,对于生活充满了期望。像地里挂着铃铛的犍牛,迈着轻盈的步伐向那片绿色的地头缓缓而去,清脆悦耳的铃声使人沉醉。
这样的日子仅仅只过了一个月。“老三啊,媳妇给你也娶了,该分家了。”老爷子端坐在木椅上,手里端着一杆长长的旱烟锅,烟嘴上还接了半寸长的白玉。老爷子吸了一口烟,又接着说:“老人常说啊,这家该分的时候就得分,不分了就常搅出是非。你啊,没你两个哥哥争气。你看看你大哥,人天天想着去县里做些实在买卖。你二哥嘞?人还想考个举人,当官哩。你可好啊,就想跟着长工下地。”老三一声不吭的瞅着自己的父亲。“算逑了,下地就下地吧,饿不死就成哩。”老爷子说着遗憾的摇摇头。“我可给你娶了个山里的女子,会干活过日子,以后还能帮衬着你。你多从我手里拿份钱,自己去谋块地,盖房过日子吧。”说罢,把烟头倒伸到地上,磕出了一团漆黑的烟灰。
就这样,生活又和王朱氏开了一个改变命运的玩笑。从搬离王家大院的那一刻,凄凉从曾经的有限变的漫长了起来。老三是个死脑筋,除了下地干活,别的事都不太在意。几年下来,手头里的家产也花光了,日子开始艰难起来。庄稼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无论你如何努力,一年到头来打不下多少粮食。时不时来个天灾人祸,只要不挨饿,日子也就只能这般下去。平日里老三下地干活,王朱氏在家中缝缝补补,这不正是人的宿命么?你还能如何!
王掌柜的死唤醒了王朱氏那颗早已趋于平静的心,她甚至都忘记自己最初的那份所思所想。当她在家中收到村人们所谓的心意时,希望又再一次使她感到疯狂。她听着村人们七嘴八舌的劝告,脑子里浮现出王家那扇精致的大门、杂货店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以及人声鼎沸的饭馆。曾经的耻辱在这一刻都消失不见,喜悦占据着她心里的每一寸土地。
老三的巴掌不光打在了王朱氏的脸上,也打在了她的心里。几天来,她在未来生活上的所有思考都在那一霎那显得无关紧要。
半年以来,她亲眼目睹着自己的丈夫下葬了王掌柜,又给王招弟说来了韩冷轩。每当老三拒绝一次招弟或者冷轩的好意,她的心就又凉下去一截。老三变的不再像从前那样,他每日下地回来后都要去看看自己的干儿子和亲侄女。他们从两家变成了一家,老三从无后变成了有后,而自己呢?却慢慢的在被世人所遗忘。老三即使回到家也常不和她说话,她感到了寂寞与苦楚。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王朱氏心中那份凄凉从漫长变成了无限。此时的她对于生活,再也看不见一丝光亮。而她的丈夫和这世间的一切,都使她深深的感到了羞辱。这一种羞辱不同于那年王掌柜对她的羞辱,那一次她可以在一场大哭大闹后遗忘。而这一次,对于这个女人的一生而言,无异于一次彻彻底底的毁灭。
这年夏天的某一天,斗大的太阳烘烤着大地,汗液从每个人的每一处肌肤里渗出。这样的炎热让王朱氏感到了熟悉。
傍晚,天上突然降下一场透雨。雨水熄灭了土地里散发着的火气,也熄灭了这个女人对这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那天深夜,王朱氏听着窗外哗哗啦啦的雨声。她的心就好像一块被大火烧烤炙热的生铁,在放进水缸的那一瞬间,水气伴随“刺啦刺啦”的响声飘向了远方。
王朱氏死后,老三在冷轩夫妇的再三请求下才搬进了王家大院。他住进了父亲生前的那间屋子,那也是自己大哥生前的居室。此时的他也端坐在一把木椅上,手里端着一杆长长的,镶着白玉嘴的旱烟锅。冷轩夫妇仔细聆听着这位长辈的谆谆教诲,时不时瞅着他把烟头倒伸到地上,磕出一团团燃烧漆黑的烟灰。
“我说也奇怪,她也没个头疼脑热,就一天天发愣神,也不说话。这么好好的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老三对着冷轩夫妇叹息着,屋里不断传出“咚咚咚”磕烟头的响声。
第六章
吕秀才考上秀才的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他比自己的父亲整整早中了五年。此时的他,只待子、卯、午、酉任意一年的到来,或皇帝下诏恩科,他就可以走出他人生中至关重要的一步—考举人,即“秋闱”。乡试之所以被称为“秋闱”,是因为它的考期通常在子、午、卯、酉年的秋八月开考,所以才有此称谓。
吕秀才能走到这一步,已经是太不容易了。在这长平村,算得上秀才的,只有他和父亲两人。至于那王家老二,到死也不过是个靠捐钱得来的监生罢了。父亲读了大半辈子书,到现在也没考中举人。不过,在吕秀才的内心深处,举人他在冥冥之中已经有了六成把握。
他一想起当年童试之时的情景,喜悦便顿时涌上心头。童试亦称童子试,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三个阶段。县试自然在各县由知县主持。一般在这年的二月开始,连考五场。吕秀才在考县试时,曾受到县令大人的大肆夸赞。县令大人亲口对下人说出了“孺子可教也”这种类似的褒词。正因为如此,吕秀才一鼓作气又顺利通过了同年四月的三场府试,正式成为了童生。
本朝的院试是每三年举行两次,由皇帝亲自任命的学台官到各地主考。辰、戌、丑、未年的称为岁试,寅、申、巳、亥年的称为科试。吕秀才在这场考试中还差点成了“案首”,可惜的是他在试卷中落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墨点。当这滴不长眼睛的墨汁落到卷子的那一霎那,吕秀才顿时有种被人扼住咽喉的痛感。这件事在日后被无数人提起,遗憾和叹息也只能使人追悔莫及。索性这一出闹剧并未影响到他成为“廪生”,廪生就是廪膳生员,是三个秀才等级中的头一等,自然也是成绩最好的生员。成为廪生也就意味着从此能更加安心读书,这不仅仅是一种荣誉,而是还有更加实在的意义。吕秀才成了廪膳生员,他就可以从朝廷里按月领来粮食。光这一点,就是第二等秀才增广生员,俗称“增生”所不能比的。更不要说三等秀才“附生”,即才入学的附学生员。
通过了院试就是生员了,无论哪一等也好歹在此时才能被人尊称一声“秀才”。吕秀才在获得“入学”的资格以后,他就去了县里的县学读书。从这一刻起,读书和仕途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才算正式拉开了序幕。每当他从县里领回粮食和少许银两的补贴时,吕老秀才便对儿子投去一丝丝的羡慕之情。甚至有几次,他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要是能成贡生,那才算个本事哩。啥廪生的,都不顶个逑用。”每当这几句话从父亲的口中流出,吕秀才就能清楚的意识到,两个读书人之间的某种复杂感情,有时已经超越了严格意义上的父与子。他也能理解父亲作为秀才的最末一等,在屡次不中举的现状下,对于生活的无奈与苦楚。他也常常去开解父亲:“大,你知道道光年间的广东院试么?有好些个百岁童生哩。”吕老秀才一听到儿子的这句话,就常常和儿子一起笑成一团。“他娘的,连个院试都考不过,到死都是个童生,连秀才也算不上。想当年老子考院试时…”
吕秀才在县学入学后,在很短的时间里又通过了县学政对于生员的选拔。这一次,等待他的就是所谓的乡试。此时的他已经充满了自信与跃跃欲试,他总以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心态去度过等待中的每一个黎明与黄昏时分。
可惜天不遂人愿,吕秀才在日后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屡考不中。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六岁了。曾经的那份年少轻狂也在岁月中一点点被沉淀了下来,此时的他对于乡试已经算的上是熟门熟路。他的父亲吕老秀才也早已经看清现实,他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自己的儿子能够考中举人。吕秀才从县学回到了长平村,自己在家中读书,只有碰到什么困难时才到县里去找先生求解。这一天,他从县学出来,碰见了县令大人。“吕秀才啊!你咋还没中个举人哩?我还准备等你日后来添我的缺嘞。”县令大人的这句话其实是没有多少恶意的。吕秀才在返回家中的路上,不禁想起了十一年前他在童试时县令称赞他的那句话。十一年了,曾经那份对读书,对仕途的自信和执着都在岁月中显现斑驳。他抬头望着那片湛蓝的天空,心却黯然了下去。这么多年来,朝廷已经变的反覆无常。他长叹了一句“生不逢时”,仿佛他的漫漫人生路,都是因为这混乱的世间才变的泥泞不堪。在这乱世之中,读书好像已经变的无关紧要。他多么的渴望这世间能够归于平静,没有洋人,没有新学,没有那些乱臣贼子和流民草寇。冥冥之中,他觉得朝廷要亡了。要是朝廷亡了,那读书还有什么用?那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又该从何谈起?吕老秀才看出了儿子的苦闷,但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抚慰。这两个人都在此时陷入了沉思与悲叹。
一九零五年的九月二日,也就是历史上的光绪三十一年。在这一天,朝廷做出了改写无数人命运的重大决策。而在这一场变革中,吕秀才与他的父亲无异成为了历史上革命的牺牲品。
这一天,慈禧太后以光绪皇帝的名义发布上谕明告:“着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
吕秀才在日后无数次揣摩起那句上谕,他不知道当这条上谕发出时,皇太后和皇帝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他只知道当他和父亲听闻时,那种天昏地暗的震惊,已经完全击垮了这两个年龄相差悬殊的父子。而父亲,也为此一病不起。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朝廷竟然会出此下策。他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何去何从,此时他早已心乱如麻。他想起了韩冷轩,便颤颤巍巍的朝冷轩家去了。
吕秀才比韩冷轩大六岁,这一年冷轩正值而立之年。那年冷轩与招弟成亲时,吕秀才刚考上了童生。这么多年过去,冷轩的两个儿子也都已经长大。大儿子王致远是在冷轩夫妇婚后一年出生的,当时冷轩半夜敲的吕家大门“哐哐”响,为的是给自己的儿子取个响亮的名字。吕秀才看着一脸焦急的冷轩取笑道:“你媳妇生孩子,你砸我家门,让人当是我的种嘞。”说罢揉揉惺忪的睡眼,又说:“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就叫韩致远吧。”“韩致远、韩致远,不对!是王致远!”冷轩一脸赧颜。“对对对,是王致远,王致远。”吕秀才拍拍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的重复着。第三年,二儿子出生了。这一次,他叫韩致清就不叫王致清了。这仍旧是吕秀才给取的名字,致清,致清,愿这世间能够清清白白。
吕秀才和韩冷轩打小就是玩伴,吕秀才那时常拉起冷轩的小手四处游荡。他常爬上村里一棵棵高大的杏树,而冷轩因为太小就只能在树下等着。有时等吕秀才自己吃饱再想起树下的冷轩时,冷轩的哈喇子就已经流的到处都是了。后来冷轩家落了难,他也常常送去些饭菜。等再大些时,自己因为父亲要教他读书也就没了时间陪冷轩去玩。有几次冷轩来到吕家,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朝着屋里探头探脑,便看见吕秀才在里屋里坐的端端正正,嘴里念着,头还不停的摇来晃去。那时冷轩就开始佩服起这些读书人,打心眼里尊敬他们。后来等吕秀才去了县学后,家中常常因为赶考等各种事显得困难起来。每次当他去赶考或遇到什么大事,冷轩就送去些银两资助。而等冷轩家有事时,吕秀才也常常前去帮助。这样一来二去,两家人显得越发亲近起来。
在冷轩眼里,读书人都是值得敬佩的。可能也是因为自己命运多舛,于是他早早将孩子送去了吕家,由吕秀才教他们识字做人。在吕秀才眼里,这韩冷轩也不算个常人。他常能说出些令人吃惊的话语,头脑也不像普通农人那般平庸。他也常为冷轩的不识字而感到惋惜,于是在教导冷轩的两个孩子时,也就自然而然的严厉了起来。
这天傍晚,吕秀才来到了冷轩家。一看见这个小他几岁的弟弟,几滴眼泪从眼眶里夺门而出。冷轩面对如此表现的吕秀才,心里泛起了嘀咕。按常理,吕秀才也常是在落榜后才会显得格外沮丧。但这一年并未听说要举行乡试,吕秀才这样的表现似乎不符合常理。“咋了哥?你这是干啥?”冷轩与吕秀才常常以兄弟相称。“考不上了!哥考不上了!”吕秀才在这位兄弟面前,一向拿不起做读书人的架势。“啥?咋能考不上么?你可是文曲星下凡哩。”冷轩开玩笑的调侃道。吕秀才一听冷轩提起了这句老话,不由得又嬉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吕秀才耷拉着脑袋,对冷轩说:“不是哥考不上,是朝廷不让考了。”“朝廷不让考了?”冷轩一听惊讶了一声。“是朝廷,唉,是朝廷。朝廷下令不让科考哩。”吕秀才说着连声叹气了起来。“朝廷不让科考了,那让人也不要读书嘞?”冷轩急忙询问道。“书还是让读的,就是不让科考了。”吕秀才无奈的解释着。“那日后读书还读个屁啊。”冷轩随口骂了起来。“话也不是这般说,可是,人就是不让科考了。”吕秀才一时又没了思绪,他顿了顿,又说道:“书还是要读的,就是以后要改读新学了。”“读新学?”冷轩还是没弄明白。“这新学我也闹不明白,我在县里听人说起过。其实就是不再读四书五经了,改读什么改革,什么洋文。”吕秀才使劲从脑海里思索着。“读个逑的洋文,要是没洋人,这世间还没这般乱。”冷轩一提起洋人,不由得就愤怒了起来。“对对对,都是那些洋人闹的,闹的人心惶惶,人不将人,国不将国。”吕秀才一边附和着,一边使劲的点点头。
几句话后,两个人渐渐沉默了起来。“唉!洋人闹,咱也闹。”吕秀才说着抬起头瞅了瞅冷轩。“咱也闹?”冷轩问道。“咱不闹么?咱不是自己也闹过洪贼么?”吕秀才一双眼睛瞪的老大。“是啊,洋人闹,咱也闹,一个比一个闹的厉害。”冷轩说着,也陷入了沉思。“唉!世道竟成了这样。”吕秀才感叹着,摇了摇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冷轩说了句,随即也长长叹了口气。吕秀才听到后,吃惊地看着冷轩。过了一会,才又说:“不提了!有酒么?咱哥两喝它几盅。”“有有有,我去拿。”冷轩急忙起身去拿酒,顺便又吩咐招弟做几个菜来。
几杯酒下肚,两人都不住的叹息起来。一会功夫,两个人酒喝了大半壶,菜还一口没动。微醉中,吕秀才抬头看着一旁的冷轩,问道:“你说要是还能科考,哥当真考的上么?”冷轩也抬头看看吕秀才,笑着说:“考的上,你要是考不上,那就没人能考上。你是秀才啊!是廪膳秀才!是差点中了案头的一等秀才!”“秀才!廪膳秀才!一等秀才!案头!好啊!好啊!”吕秀才醉了,他默默的不断重复了起来。
突然,吕秀才放声大哭,眼泪和鼻涕哗啦啦流出一大片。“科考都不考了,读书还读个屁啊!”吕秀才边哭边喊着。这时,已经十岁大的致远闻声走了进来。“出去!出去!致远,你给老子滚出去!”冷轩喊骂着自己的大儿子,彷佛这是要给哥哥留最后一丝脸面。“致远,致远。”吕秀才又开始重复了起来。“致远,致远,哈哈,致远。”吕秀才怪异的痴笑让冷轩不知所措。“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好啊!好啊!”吕秀才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冷轩虽然一时听不懂这句话的涵义,但冥冥之中他发现自己的哥哥已经变了,他的眼睛里变的澄亮了起来。
自那次醉酒后,一场悄无声息的变化在吕秀才的身上开始生根发芽。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日日去读那些儒学经典,他开始对杂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有时他拿着书本站在自家院中的大树下,抬头望着那一片片树叶在岁月的流逝中从绿到黄,从生到落,一股子凄凉在他的心中弥漫开来。他开始思考人生,思考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在他看来,人的一生就像这树叶一样,春生秋死,循规蹈矩。儒学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走下了神坛,随之替代的却使他变的茫然。儒学自然是好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要每一个人都能安心守着自己的本分,世间倒还是清白。可是,此时的世道显然是乱了,君不君,臣不臣。朝纲紊乱,礼乐崩塌。他想起了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不禁让他战栗了起来。他顿时对这混乱的世道感到了失望,甚至都可以说成是绝望。有时他觉得天就要塌了,天空中不会在升起太阳,人们都将陷入一场黑暗,一场永不见天日的黑暗。这大清国就是一轮不再炙热的太阳,即使它让百姓受尽苦难,但它毕竟还是太阳,是太阳就不能陨落。
这一天午后,吕秀才背手握着一本书在田间溜达。田里的农人远远看见他,就直起身子冲他招了招手。待吕秀才走近时,农人嬉笑着叫了一声“吕秀才好啊!”这只是一声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但在那一刻激起了吕秀才心中的涟漪。这涟漪使平静的水面变的动荡了起来。吕秀才在那一瞬间觉得,那声“秀才”,是对自己莫大的侮辱。在他考上生员的这十一年间,无数声的“吕秀才”在他生活中变成了一种习惯。但现在,它从一种尊敬变成了一种侮辱,一种对读书人,对屡考不中者的莫大侮辱。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们通常在叫他时,都要带着一种嬉笑。他抬头望一眼天边那轮火红的太阳,又看看身旁这位汗流浃背的农人。原来在这世间,人心就像是那太阳一样,它能刺痛你的双眼,灼伤你皮肉包裹着的赤子之心。
那次事后,吕秀才对于“人”,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他厌恶那些埋头苦干的农人,厌恶那些身居庙堂的权者。他赶走家中那一个个长着稚嫩脸庞的求学者,把自己整天囚禁在家中。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手拿书本在村头漫无目的的转来转去,更不能心平气和的与村人们东拉西扯。似乎往日里那个抬头挺胸,见人就说出些高深莫测话语的读书人,此时变成了自己最为鄙夷的人。同时他也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书中的那些学问,正是因为被先贤说的过于直接明了,这才引起了世人的轻视。先贤把生活的哲理写在书中,供人一览无余,这就间接促成那些已经明白道理的人,随意的将其抛在脑后,我行我素,搅的这世间一团糟。吕秀才不再怨恨洋人,他怨恨起了无数个自由行走在他身边的人。他们嫉妒、仇恨、自私、盲目,以一种自得其乐的方式活着,但自己却从未发觉。
吕秀才在某一个夜晚,渴望起了死亡。在他看来,只有死亡才能让人归于平静。而这世间的喧闹与不安,只会让人更加苦痛。他在这乱世中再也找不到一丝的温存与渴望。
韩冷轩见到自己的两个儿子回到了家中,就去吕家寻找吕秀才。“哥!你这是干啥哩?”冷轩一脸不解。“不教了,不教了。”吕秀才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手里的书。“为啥不教?不教你吃啥嘞?”冷轩急忙询问。“教人干啥,就让他顺其自然,回归本性吧。人的坏都是给教出来的。至于吃啥?那就吃风拉屁。”吕秀才嬉笑着。“那县里的粮还发吗?冷轩问。“发个屁,早都不发了。朝廷都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早忘逑了我们这些人。”吕秀才说着轻轻摇了摇头。“那我托人在县里给你寻个官家的差事?”冷轩说着,搓了搓手。“算喽,安能摧眉折腰示权贵。”吕秀才又摇摇头。“那在县里做个生意也好啊。”冷轩使劲安排着。“不不不,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吕秀才嘴里又说出了这番话。“你知道为什么那穷人怕年馑?你冷轩就不怕吗?”吕秀才问道。“我咋不怕,我也怕。”冷轩急切的解释着。“你怕是怕,你没有那些穷人怕。这就是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你再不管了,人都是一死,我有天能饿死倒也认了。”吕秀才说着站了起来,一脸送客的意思。冷轩摇摇头,长叹一声,独自走了。
一路上,冷轩仔细回想着为什么吕秀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怕是不让科考了,让我这哥哥凉透了心窝子。自此,冷轩月月派人给吕秀才送去粮食,吕秀才也来之不拒。有一次,吕秀才着送粮的带回一句话:“送娃娃去县里念新学吧。”
“随他们去吧!”吕秀才这样说道。
世人都是苦难的,唯一的不同就是你如何去看待这一份苦难。放大还是缩小?顺受还是反抗?若这世间的每个人都去奋力反抗,倘若反抗能使你释然,那人人都是革命者。在革掉他人性命的同时,让自己暂且忘记自己的苦难。让别人的苦难变的鲜血淋漓,就让自己的苦难在那份苦难前获得释然吧。
老三在这年的冬天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临咽气前,他唤冷轩夫妇坐到他近旁。“我这一辈子…就…就对…对不起…我…我…我大哥!”说罢,老三闭上了眼睛。承载着他的土炕,也在多年前承载着自己的大哥走向生命的尽头。
睡到三更时,凡功名皆成幻境。想到百年后,无少长俱是古人。
对于老三的一生,吕秀才给予了特殊的评价。他好?还是不好?好和不好又能如何?在他死后也如何不了。一个人的好,和坏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在吕秀才看来,评价一个人的好坏无非是这世间最粗鄙的东西,因为在不同时期和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好坏是没有明显界限的。你认为的好,只是你在认为,就像冷轩夫妇一样,在老三死后哭的死去活来,仿佛这天就要塌了。而对于曾经那个要给冷轩当干大的人来说,这老三就是这世间最可恶的一个人,他拿去了所有的好处,死后还要自己在冷轩家假装的很悲伤,让自己也哭的像天要塌下来似的。所以说,评价一个的好坏,就留给这世间那些粗鄙的人来诉说与争辩吧。
第七章
老三的死,让另外一人发生了一场天翻地覆的改变,那就是韩冷轩。
招弟是头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当她和丈夫一起送走了老三,冷轩就变的和从前不再一样。老三生前的那几年里,冷轩常常和老三一起下地干活。按说凭冷轩此时的家境,这一切都是没有必要的,但老三常常教导冷轩:“人要记得自己的本性哩,咱都是农人,农人就要下地。地是咱的命,丢了地就等同是丢了咱的命。”在老三的建议下,冷轩在几年的时间里,置下了大片大片的土地。地太多耕种不过来,就招来五个长工和主家一起耕种。夏日里,招弟常常在晌午时送些馒头和茶水到地头,这时的冷轩正光着膀子和长工们一起对着这黄土地使劲。老三则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手里使劲扇着一把上好质地的蒲扇。
后来老三一天天老了下去,身子骨也不再硬朗。但他还是日日去地里,坐在地畔上观看冷轩挥舞着锄头。一年里有几天是不用冷轩下地的,那就是到了收账的日子。要说从长平村到县里,一天时间就能回来,何况冷轩还是骑马去的。但是,冷轩这一走,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不等。每次冷轩外出久久不归,老三就对招弟笑着说:“这是娃不想干活哩,由他去吧,也该让他好好歇息上几天了。”招弟也笑着,对老三说:“那怕是又去县里的恩惠寺,去求他的佛学去了。记起了佛祖,就把干大给忘嘞。”每当招弟这样说,老三也不禁和晚辈再嬉笑一句:“忘了干大事小,忘了媳妇事可就大喽!”说罢逗得招弟一脸的难堪。
这俩人说的也都是对,冷轩在县里收账一天确实足够,有时哪笔账目不清,耽搁一天也总能办完。在余下的几天时间里,冷轩通常都是在恩惠寺里度过。对于恩惠寺的方丈来说,每一次冷轩的到来都是他所极度期盼的。这冷轩不光出手大方,连佛性也都是很好。冷轩每一次收完账,都会把其中一小部分进行隐瞒,而这笔不算小的数目,也总是分文不少的装进寺里的功德箱。我这是做善事,冷轩对自己说着。但是,他的善事却从未让妻子和干爹知道过。至于那笔钱到底如何普度众生,冷轩压根就记不起来过问。总之,在这几日里,冷轩对生活可都是十分满意的。他躲避了平日里繁重的劳苦,在这里,他尽情享受着佛法的熏陶。他常被安排在寺中客房的最后一间,一日三餐也都是粗茶淡饭,但这一切对于冷轩来说都是无所谓,只要老方丈肯在傍晚时来到自己的客房里给他讲经说法,他就已经心满意足。就像有一年里,寺里翻修偏殿的地藏王菩萨像,他韩冷轩的名字就被刻在了殿外长长的功德碑上。韩冷轩坚定的相信着,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既为了过去,也为了将来。既为了自己,也为了世人。
老三逝世后,冷轩一次都没再下过地。每日清晨,冷轩起来后便洗脸漱口,之后点燃一根长长的佛香,在后院上房里的佛龛前盘腿打坐,咏诵佛经。这佛像是在老三去世后的第十天,由冷轩亲自从恩惠寺里请来的。佛祖的佛龛替代了从前摆在那里的祖宗牌位,一幅由老方丈书写的“佛法无边”挂在了佛龛的后头。佛龛的供桌上被一个白玉质地的香炉、一把把上好的檀香、一件件做工精良的法器所摆放的满满当当。诵经不光是在早上,晚上也是如此,洗脸漱口,焚香点蜡每一个步骤都少不得。除此之外,后院的上房门上,还多了一把锁。这主要是防两个年少无知的儿子可能对佛祖的不敬,至于有没有防着招弟,冷轩在嘴上是没有提起过。
改变不仅只限于这些。之前的日子里,冷轩只是不吃肉,酒也少喝。喝酒主要是庙里的老和尚也在喝,他常对冷轩说:“这酒,分荤酒和素酒,我喝的就是素酒。”所以,冷轩在婚后也偶尔喝酒。至于那酒到底是不是素酒,冷轩也是忘记了再询问,这事一直是多年后才被记起的。而现在,葱、蒜、韭等各种气味刺激的东西都被冷轩所禁止。家里的鸡、鸡蛋更是不能吃。至于耕地的牛,拉车的马就算是死了也只能掩埋。那鸡是老三生前养的,招弟生完孩子就杀几个补补身子。但是现在,冷轩明令禁止杀鸡。“鸡就养着,一直养到它们一个个老死,放了还怕被人吃嘞。鸡蛋都不准掏,能孵出就让它孵,孵出了我接着养,孵不出就让它烂!”冷轩几乎是喊着对招弟说,吓得招弟一句话也不敢讲。忌口,不仅限于冷轩,招弟和两个儿子也都必须忌口。在老三生前,每当家里开荤,冷轩都是一脸不悦的分开吃饭。但现在,倒也简单,大家一起忌口也省得麻烦。家中的几口锅都换成了新买的,原来的旧锅尽皆被冷轩给砸的稀碎。这一切的一切,招弟都看在了眼里。现在的丈夫,已近疯狂。他让招弟带着两个孩子搬到了前院,自己则住在后院。招弟几次想进后院,但后院上房的锁让她凉透了心。
紧接着的一件事,让王招弟彻底对自己的丈夫傻了眼。这一天,大儿子致远从县里的新学先生那回了趟家。他闷闷不乐的找到了自己的父亲,在后院上房中。冷轩看见儿子走了进来,先是大声呵斥了他,“谁让你进来的?”冷轩一脸怒气。但随即看着一脸委屈的儿子,又消了火气。“咋了?出啥事哩?”冷轩问。“大!”致远一滴委屈的眼泪流了出来。“学堂里的娃娃都笑话我。”致远拉着哭腔。“咋?为啥笑话你?”冷轩急声询问道。“人都说我不是你儿子。”致远一脸的悲伤。“啥?”冷轩一时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涵义。“大!为啥致清姓韩,我要姓王?”致远的这句话,一下子让自己的父亲黑了脸。
原来,学堂的娃娃们对这一对兄弟充满了好奇。他们时时议论着,为什么在这对亲兄弟中,一个姓王,而另一个姓韩。这话先是传到了韩致清的耳朵里,他流着长长的鼻涕,问自己的哥哥:“哥!你咋姓王嘞?”从此,自己为什么姓王,就成了致远心里一块沉重的石头。这一天,新学的先生,在学堂上当着众多学子的面询问致远:“王致远!你咋姓王哩?你弟弟姓韩才是你大亲生的。”这句话在新学先生眼里,原原本本就是句玩笑话,他纯是为了让学堂的学子们都轻松一下,改改他们对自己一向严肃的印象,他当然知道为什么王致远不姓韩。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一句玩笑话,引发了一个极其严重的后果。致远在学堂里的喧笑中愤怒了,一直以来积攒在自己心里的委屈,在这一刻被无限的放大和拉长。他先是动手打了学堂里笑声最大的一个学子,又哭着一路从县里跑回了长平村。
这一夜,冷轩在念经时就已经跑了神。深夜,他躺在后院偏房的炕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透着窗户,月光洒在冷轩的脸上。一场预谋在黑暗里,被拉长了身影。
第二日清晨,冷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焚香诵经。他早早的出了门,直奔吕家而去。“哥!我想给致远改姓。”冷轩一看见吕秀才就直言相告。“改姓?姓吕?”吕秀才并未把这话当一回事。“姓韩!”冷轩把这两个字压的死死的。吕秀才看着冷轩这张已近愤怒的脸,才意识到有大事将要发生。“随你冷轩,哥管不着。”说罢,吕秀才拍了拍冷轩的肩膀。“冷轩,你变了!”说完这句,吕秀才转身走了。冷轩见吕秀才突然走了,一时也不知所措起来。“是冷轩娃吗?”吕老秀才冲着院里喊了一声。“是我,叔。”冷轩回答着,进了里屋。
这吕老秀才自那次事后就一病不起,一直在炕上躺到了现在。吕老秀才听冷轩字字句句诉说了一番,他挣扎着让冷轩扶他起来。他拉着冷轩的手道:“娃啊!你说的有道理。那王家无后,是他不积德,但是哩,这入赘,也就有入赘的道理。”说罢,他看了一眼满是沮丧的冷轩又说:“若是致远想归本姓,进自家庙堂,这别人也是拦不住的。”
吕秀才在偏房里坐了一会,见冷轩走了,就进了自家上房。“大,你给冷轩咋说的?”吕秀才急声询问着自己的父亲。“咋说?还能咋说?冷轩既然来了,就已经是拿定了主意。我能咋说?就顺手推舟吧。咱吃了冷轩这些年粮食,你叫我咋说?”吕老秀才一脸的不悦。“大!你好糊涂啊!”吕秀才跺了跺脚,地上忽的飘起一层黄土。
此时的冷轩,并未向自家走去,他又径直去了村中另一位长者家。“叔!我想让致远归本姓!”这一次,冷轩还是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好啊!这就对了嘛。这致远也不该姓王,没这道理么。”长者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冷轩的手。至于有没有那道理,就看这眼前的人是谁了。
冷轩去这位长者家,是经过他深思熟虑后才决定的。一来,只要长者没有异议,那村里人自然也不敢有话说。二来,他之所以选择来告诉这位长者,是因为一旦这位长者知道了,他也就没了挨门挨户去通知的必要。看吧!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长平村,此时的宁静,就是最好的诠释。
冷轩回了家,像往常一样把自己关进后院。在吃饭时,他一句话也没对招弟讲。
傍晚,招弟知晓了此事,她可能是这长平村最后一个知道的。这还是村里的一位老妇前来相告,与其说是相告,倒不如说是通知。当她听完老妇长长的一席话后,这事显然已成定局。最后那句“你万不可想不开,你要好好活着”,不断萦绕在招弟的耳边。
夜晚,招弟走进后院。此时的冷轩并未睡下,他正盘腿打坐在佛龛前,嘴里不断念出难以让人听懂的梵语。招弟站在院中,冷轩背对着自己,上房的门大张着,仿佛要迎来一位重要的稀客。招弟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院里,而冷轩也不间歇的咏诵着经文。这一站,整整有一个时辰。
这一晚的月,散发着一股子冰冷的光亮。招弟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又想起了自己的三叔。父亲临终时的那句话,像一把尖头,使劲转动着,从不同的角度剜进招弟的心。招弟在一瞬间想起了死亡,但逝去的母亲的脸又突然出现在招弟的眼前。“罢了!罢了!”招弟抬头看看那轮惨淡的残月,长叹了一声,转身出了后院。这时,冷轩口中的经文戛然而止。
日后的日子,还是照常那般滚动着。只是在这对夫妻之间,突然就没了话语。
此时的韩致远,高兴的坐在学堂之上,仿佛发生在长平村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在这一年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改姓过后的平静并未持续很久,新的喧闹重新走上长平村这个平凡的舞台。
这一天清晨,冷轩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进城了。这一匹马,是多年前冷轩骑进王家大门那匹马的后代。它和自己的父亲一模一样,长得十分健硕。那匹老马死了,而这匹又在替代它去完成一生的责任与本分。黑色的马鬃在晨风里抖动着,如同马上那个人一样,但不是因为寒冷。
这是一年里最后一次进城收账,只待主家查点、核对完账目就可以给伙计们散发工钱。之后,伙计们在县里买些过年用的东西,也就一一回家去了。
寒冬里并未下雪,倒是晨雾格外的大。官道两旁的田地里,到处是光秃秃一片。远处的几座高山,伫立在天地之间,在白雾里若隐若现的跳跃着、舞动着。
冷轩先是到了饭馆,将马交给迎上来的伙计。柜台旁,支起了一盆炙热的火炭。表哥和刘掌勺已经整理好账本,供冷轩核对。“不急,不急,冷死了,烤暖和了再点。”冷轩说着,坐在了靠着火炭旁的一张木椅上。刘掌勺大清早就开始喝起了小酒,嘴里咂咂着给冷轩也送上一盅。
冷轩核完了账,又给伙计们一个个结算了工钱。这时,一丝暖意才逐渐升起。伙计们领了钱,一个个围在冷轩身旁。“问您老爷安”,一个伙计叫嚷着。“问大少爷安”,另一个伙计也叫嚷着。“问二少爷安”,又是一声。“问太太安”,伙计们之所以这样嚷嚷,无非是想在年前从掌柜子手里讨几个压岁钱,好买酒喝。“好好好”,冷轩边笑边答应着,手里又散出去几个小钱。“问王家大宅安!”一个不知道还能怎么问安的伙计,在情急之下冒出了这么一句。“谁说的?”冷轩黑着脸问。一个伙计在众人的推搡中站了出来。冷轩给那人塞去了两个银圆,众人看到这番情景都喧哗起来。冷轩等众人都静下,不紧不慢的对那人说:“年后你不用来了!给你银圆是让你记住,是韩家大宅,不是王家大宅。”听到这样的一席话,表哥在一旁微笑着点点头,又冲一旁的刘掌勺投去了鄙夷的眼光。
这样的一件小事,并未影响到冷轩的心情。他在核算完杂货店的账本后,骑着马往恩惠寺去了。寺里没有多少香客,可能是因为天气过于寒冷,过几日寺里可就热闹了,像今日这种清静也是难得。冷轩跪拜完四大法王,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恩惠寺。前院的正殿里供奉着如来佛祖,两旁的偏殿里则分别供奉着观音菩萨和地藏王菩萨。后院是供和尚们居住的,其中也有几间贵客留宿的厢房。冷轩的到来惊动了老方丈,他陪同冷轩上香后,来到了最后那间厢房。两人各自落座后,开始谈论了起来。
“今日寺里清闲,老衲可与施主多谈无妨。”老方丈对冷轩说道。“求之不得啊,师父。”冷轩说着起身对老方丈恭恭敬敬作了作揖。冷轩一开口,老方丈脸上突显出一丝不悦。“施主喝酒了?”老方丈质问道。“喝了…只喝了几盅。”冷轩听出了师父的不悦,一时有些语塞。“施主怎能喝酒?”老方丈的话有些咄咄逼人。“天冷,天冷。”冷轩赶忙解释道。“罢了!罢了!施主本是凡尘俗子,喝了也罢,唉!”老方丈说着,仰天长叹一声。“师父啊!弟子是诚心向佛,这佛门的清规弟子铭记于心,不敢忘,也自不敢犯。弟子怎会是凡尘俗子?”冷轩对老方丈的那句话感到了十分的诧异,他如何也想不到,平日里器重他的师父怎会如此质疑自己。“那酒可是佛门大忌!”老和尚显然不被那席话所感动。“可我喝的是素酒啊!”冷轩又解释了起来…
夕阳发出惨淡的余晖归往西山,天上飘起了雪花,凛冽的寒风将雪花吹到冷轩的脸上,如刀割一般。这是韩冷轩第一次没有在恩惠寺中留宿,他骑着马飞快的往南奔驰而去。
出了县城城门,马儿忽的停了下来。鼻子里“呼哧呼哧”喷出两股热气,马蹄在地上急躁的踏来踏去。冷轩骑在马背上,用手使劲拍打着马脖。“走!走!”冷轩喊着,可马儿十分怪异的在原地打转,就是不往前迈出一步。冷轩抽出腰间别着的马鞭,使劲抽打了起来。“啪啪啪”几声响亮后,马儿艰难的迈出一步,随即立刻狂奔起来。雪越下越大,寒风肆意呜咽着,马儿的眼角渗出一滴温暖的泪水。
待冷轩赶回长平村时,已是夜半三更,他并未回韩家大院,而是奔村东头的破庙而去。一声马叫划破寂静的夜空,凄厉的叫声震碎了庙前空地上那棵树上的层层积雪。冷轩大骂一声“畜生”,跳下马往庙门奔去。他竟忘了将马拴住,马儿围着大树,一个劲的打转,时不时发出一声声惨叫,末了,抬起头瞅向天空中那轮似有似无的月。
老和尚自入冬就病了,他正躺在木板床上,借着微弱的火光盯着空中的房梁。一床破旧的棉被斜盖在身,地上那团柴火快是要熄了。一声凄厉的马叫声在庙外响起,老和尚知道是他来了。招弟今日早间来庙里看望老和尚,拿来些素食和日用器具。在闲聊中,招弟无意向老和尚提起了这些日子冷轩的种种变化。话语间,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老和尚心头翻滚起来。
“哐哐哐”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破旧的庙门颤抖着。“没上拴,你进来吧。”微弱的声音从老和尚的口中发出。冷轩推开庙门,瞅见了佛像侧后方那堆已近焦黑的柴火。他绕过火堆,走到了老和尚身边。老和尚挣扎着坐起身来,对冷轩说:“你来了。”“嗯”冷轩回答着,伸手拍打掉身上的积雪。一股冰冷的风雪冲进大张的庙门,吹散那团柴火,火星子四处跳跃起来,一个个又很快没了气息。漆黑中,老和尚对身旁的冷轩道:“你去把庙门关上,我冷。”冷轩转过身,凭着在庙里生活近十年的经验顺利来到了庙门前,将两扇木板闭合。“你都知道了?”老和尚对着黑暗中的冷轩道。“我都知道了。”冷轩平静的回答着。寂静在这间破庙中蔓延开来。“你走吧,这里容不下你。”冷轩说罢拉开门,走了出去。
寒风里夹杂着雨雪,不断从大张的庙门涌入,吹倒了供桌上那根鲜艳的红蜡。蜡烛掉到了地上,断成两截。
第二天一早,冷轩来到庙前,门还是大张着,里面空无一人。
这寒冬腊月,一个病痛缠身的老和尚去往了何处,有谁能知道呢,也无人牵心。村人们在正午的阳光里,三三两两聚集在庙前的大树下,看着庙门上那把崭新的锁,议论声沸沸扬扬。
人们从一位长者的口中获悉,这庙要重建哩。那原本住在庙里的老和尚,竟然挑选这种日子,远行寻佛法去了。
第八章
这一年的秋季,秋雨足足下了一月有余。那原本无人居住的破庙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浑然倒塌。破旧的屋顶在岁月的侵蚀中终于不堪重负,倒下时将庙内的佛祖像结结实实的压在了底下。巨大的轰隆声惊醒了熟睡当中的村人,他们急急忙忙的从炕上爬起来,在雨中打问情况,最后,一个个都聚在了已经倒塌的破庙前。雨水漫过他们的眼睛,流进他们大张着的嘴,他们在雨水的肆意冲刷中显得不知所措。
几个年轻的后生跑到韩家,将这突然发生的事情告知了韩冷轩。韩冷轩听说后,只是缓缓的坐到了木椅上,想了许久后便对这几人说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吧,等明天雨小了我再去。”“可是叔,村人们都在雨里刨挖哩。”一个后生急切的说着。“让他们都回去吧,塌都塌了,没啥值得挖。”冷轩说罢,起身进了里屋。
这一夜,冷轩听着窗外哗哗啦啦的雨声,久久无法入眠。多年前,他家仅剩的一间烂土房也是在大雨中倒塌的。那个院落,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而现在,又是一个熟悉的地方,又是一场天赐的大雨磅礴。冷轩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母,又想起了被自己赶走的老和尚。黑暗中,冷轩的心中突生恐惧,他感觉上空的房梁即将瓦解。这是一场无名的恐惧,冷轩急忙用胳膊挡住自己的头,就这样,夜晚在冷轩的煎熬中点滴而逝。
秋雨终究是停了,塌庙的修缮随之拉开了帷幕。雨中坍塌的屋顶只压倒了那尊佛像,破庙四周的土墙基本完好。冷轩从县里请来工匠,一番商议后决定不再择址重建,而是在原有的地基上重新建造。待帮忙的人们从中废墟中清理出早已被压的面目全非的佛祖像时,冷轩一时隐忍不住大哭了起来。就这样,村人们跪倒成一片,亲眼目睹着佛祖受难。
庙宇的修缮整整持续了两个月,待完工时已是初冬。这期间,冷轩一次次拒绝了村人们的好意。凡是捐赠的钱财、木料、粮食以及壮劳力,冷轩尽皆婉拒。不仅如此,就连前来帮忙的人也都一一发了些许工钱。村人为此深感忧虑,最后还是吕秀才向一位村人道出了原由,“他是想把这庙变成自己家的哩。”吕秀才话罢,那位村人恍然大悟。从此,前去干苦力的村人再去领钱时,才真真切切的感到了释怀。不久,吕秀才又听说了一件事,那便是庙墙上所绘的地狱之景中的血红色,是取自韩家的三只大红公鸡。“看来它们生在韩家,也仍是无法善终啊!”吕秀才笑着道。
新庙落成那天,庙门上仍旧是老和尚走后那样,多了一把崭新的锁。
公元一九一二年二月十二日,也就是宣统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这一天里,整个华夏大地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位正统皇帝宣布退位,统治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帝制随之结束。这一日里,有人欢欣鼓舞,有人痛哭流涕,但更多的人却在这一刻陷入了漫长的迷茫。
前一天的夜里,一场大雪覆盖了长山和平山,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显得波光粼粼。又像是一件白衣,镶满了耀眼的宝石,穿在两座高山的身上,俯身观看着长平村一如既往的生活。人们并不知晓远方发生了什么,只是仍旧活着,希望着,也失望着,欢快着,也悲伤着。冷轩早起后,站在后院望着那两座高山。山仍旧是二十多年前的山,空气里也弥漫着曾经的那份寒冷,只是他不再瑟瑟发抖。此时的他,已经理解了在新年来临之际,在孩童的满怀期待中,有些父母为何总是拉着一张冷漠的脸,或硬挤出一丝苦楚的笑容。但,他理解的也许并不算是透彻。
清帝退位的消息是正月的后几天才传到了长平村。这一日,一位进城的农人几乎是爬着回到的长平村。当人们救起他时,他只说了句“宣统帝退位了,咱大清国亡了”便昏厥了过去。更确切的消息是正午时又一位进城的农人带回的,他不是爬着回来,只是走的有些踉踉跄跄。“大清国亡了,新皇帝姓袁,国号是民国。”当他将这稍微具体的消息送达后,人们的眼睛里减少了一丝恐惧与迷惘。“还好,还好,又有新皇帝了。”一位长者安慰着躁动的人群。
冷轩在村人的簇拥下来到庙前空地时,人群已经是黑压压一片。村人们见冷轩已被人请来,立即停止了无尽的喧哗。当冷轩走进人群中间,人们都屏住了呼吸,个个脸色苍白的凝视着,仿佛只要冷轩大笑一声,再告诉他们这只是两个浑球开的掉脑袋的玩笑,或是宣告这只是一场集体的梦魇,他们就可以立刻获得释然。冷轩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表情,人们看不出他是恐惧了,迷茫了,还是隐含着其他什么重要的东西。冷轩在长时间的沉默中,与村人们营造了一场幻境,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里,静的没有一丝声响,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
末了,冷轩大声喊道:“王朝更替是天理,佛祖亡了大清也是有道理的,等新皇帝的诏书下来,咱一切也就明了了,你们都先回去吧。派个老实的后生骑我的马去趟县里,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打问清楚了咱再议。”冷轩的话刚说完,一场洪水般的议论声瞬间铺天盖地。冷轩走出了人群,顺手拽出一位年轻的后生,几句简单的叮嘱后,直奔吕家而去。
吕老秀才趴在自家炕上,努力将头伸向屋门,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当年的那个打击使他再也无法爬起。他一早就听见了大门外无尽的喧哗声,儿子出门打问到现在还没有归来,这让他的心里充满了不安。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朝廷又有新的诏书下达?还是朝廷恢复了科考,让这混球儿子高兴的忘了还躺在家中的老父亲?吕老秀才仔细思索着,他使劲将病体往炕沿边不断的移动。
冷轩走进吕家,见院里静悄悄一片,这和外面的世界形成了巨大的比对。难道说吕家对大清亡国的消息无动于衷?冷轩想到这里,不禁为自己刚刚在空地上的那席话感到了释怀。当村人将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他时,他首先想到的是请吕家人来商议,可惜事发突然,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竟然忘记了去请教吕家。当他把那席话说出后,心里产生了巨大的不安。村里的长辈在这时都失了话语,没有一个人敢擅自发表太大的言论。“他娘的,坑了我。”冷轩在空地时心里默骂了一句,又向那些个长辈投去了一如既往的鄙夷眼光。
冷轩走进吕家上房,见吕老秀才两只胳膊都悬在了空中,不由得心中一紧。吕老秀才见终于有人进来,赶紧投去了期待已久的眼光:“冷轩啊!外面出啥事了?咋这般吵闹?”冷轩忙走上前去,将吕老秀才翻过身,将他移到了炕中间。“叔,咋?没人来告诉你?”冷轩紧握老秀才的双手。“他娘的,一大早就听见吵闹,可没一个人记起我这将死之人。你哥一早就出去打问了,可到现在也不见回来啊!”老秀才说着,也使劲握了握冷轩的手。“叔,你不知道,早间有人传回消息,说咱大清国亡了。”冷轩一边解释着,一边用试探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位老人。“你说啥?再说一遍!”老秀才两只眼球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叔,人说咱大清国亡了!宣统皇帝退位了。新皇帝姓袁,国号叫民国。”冷轩小声说着。“民国!民国!”两句话后,吕老秀才突然眼睛一翻,昏厥了过去。
当老秀才醒来时,窗外的夕阳已将屋内照的血红一片。冷轩和邻村的郎中站在地上,急切的瞅着炕上躺着的那位老人。“叔,你醒嘞。”冷轩走上前去,坐在炕沿,伸出手将老秀才两只冰冷的手握住。“你哥回来了?”吕老秀奄奄一息的问道。“没,听一个村人说像是进城了。”冷轩说着,又将两手紧了紧。“罢了,你走吧,我要睡一会,累了,累了。”老秀才两眼流出两股浑浊的泪水。冷轩摇摇头,赶忙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走了出去。郎中见韩冷轩走了,忙将桌上的褡裢抓起,紧跟着退了出去。
出了院门,郎中对走在前面的冷轩道:“老秀才怕是就在这几天哩,家里要准备后事了。”“嗯。”冷轩弱弱的回了一句,眼睛死盯着前方,连头都没回。
到了家,韩冷轩瘫坐在佛像前。“完了!完了!”冷轩说着使劲揪着自己的头发。这要是让吕秀才知道了他今天在空地上的大言不惭,这可作何解释。他万没有想到这一消息竟然瞬间将老秀才打垮,吕老秀才的死期到了,就是因为他将这消息透露了出去。一股强大的不安,充斥在冷轩的全身上下。他瞅着供桌上微笑着的佛祖,眼神变得黯淡了下来。
这天傍晚,吵闹了一天的村人们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吕秀才在夜半三更时才回到了长平村,他手里提着自己的辫子,使劲敲打着冷轩家大门。
冷轩见吕秀才走了进来,一时显得不知所措起来。吕秀才将手里的辫子扔在了冷轩面前,径直走向一把椅子,瘫坐下来。“哥!”冷轩轻轻叫了一声。吕秀才看着眼前呆若木鸡的弟弟,仰天长叹一声道:“大清国亡了!”说罢,两股子热泪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冷轩看看脚下那长长的沾满黄土的辫子,又看看疲惫不堪的吕秀才,默默地将地上的辫子捡起,坐在了吕秀才身旁。
“革命党给剪的!”吕秀才说着,从冷轩手里接过,轻轻抚摸了起来。末了,又说道:“革命党把县令给枪毙了,在县衙门口的登闻鼓下。”“嗯”,冷轩仍旧低着头。
冷轩见吕秀才没了话讲,才弱弱的问了一句:“你回家了么?”“没,不知道咋给我大说。”吕秀才眼里散出深深的忧愁。“叔知道了,我说的。”冷轩还是没有抬起头来。吕秀才一听,忽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头也不回奔自己家跑去。
吕秀才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可能已经走了,他知道这个消息对于吕老秀才来说意味着什么。自己的父亲读了一辈子儒学,到头来国倒先是亡了。那些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他父子眼里也只有前两步还算实际,而后两步,就只能是心中无法抹去的隐痛。
吕秀才一把推开自家的院门,月光下,吕老秀才跪在上房地上,从背后看上去如同一只佝偻的河虾,两缕火红的烛光在空中跃动。吕秀才忙跑上前去,一只脚刚踏进上房,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惊的目瞪口呆。血从炕上一直流到了地上,炕里头的墙上有一滩浓浓的血迹斑斑,那是自己的父亲躺着时,一股从心里翻滚而出的热血使这位老人猛的立起身来,血便肆意从口中喷出,飞溅。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的父亲从病榻上是怎么起身,下地,再直挺挺的跪在祖宗的牌位前。地上血迹揉进黄土里,变成了黑色,深深烙进了后人的心中。供桌上,一块带有血迹的粗布盖在了当中的牌位上,上面扭曲着几个变形的血字“故显大清国之灵位”。吕秀才在巨大的惊慌中缓过一丝神来,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父亲,吕老秀才如散沙一般轰然倒下。
吕秀才将自己的父亲抱上炕,他仍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将自己的手指颤颤巍巍的伸到吕老秀才鼻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像是溺水的人,在黑暗中抓到了一把救命的稻草。月光,洒满大地。院里的片片光斑如一滩滩水洼,楚楚动人。
吕老秀才睁了眼,他用浑浊的眼睛盯着眼前这张熟悉的脸。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挣扎着指了指供桌的方向。吕秀才对自己的父亲点了点头,一颗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滴到了吕老秀才的脸上。“我…要…走了,可怜我…大清…国。”吕老秀才睁大了眼,仿佛要咽下那口紧憋在心头的最后一口气。“你好…我…不好,我…到死…也是个…附生…生…员。”话罢,三声剧烈的咳嗽声终于带走了一个满怀屈辱的读书人,在永生的黑暗中,再无一丝光亮。
夜晚,总是无声又无息。无奈多少的躁动与不安,在黑暗中被绘声绘色的演绎着,可惜不被陌生人所察觉。寂静的长平村,一声声凄厉的哭喊声划破天际。
第二天,村人们在吕家灵堂上见到了奇异的景象,吕老秀才的灵位被一块带有血字的粗布覆盖着。吕秀才和韩冷轩一言不发,还是好心的韩致远告诉他们,那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
韩致远成了整个长平村最为忙碌的人,他依照父亲的意愿,在一块上好木料的灵牌上写下与吕家相同的红字,将它供奉在自家先人的牌位前。村人们争先恐后的邀请韩致远到自己家中,在木板上、粗布上、大石上再写一次。至于那几家没有被光顾的村人,在万般焦急中,只能凭自己的印象依稀胡乱画出与之相同的模样。几个连那字模样都忘记了的人,就只能一次次出现在吕家的灵堂上,在低头痛哭时再偷偷抬头使劲去看,去记。那日傍晚,韩家也在自家上房中设置灵堂,哭悼亡国。一时间,整个长平村家家披麻戴孝,哭声连天,如丧考妣。几天时间,附近各村尽皆模仿,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一场无出殡的葬礼,让各家各户不知所措,这哭泣何日才是个头啊。
此事惊动了县里,民国政府派下乡兵,禁止一切哀悼事宜,违令者统统枪毙。“要热爱革命,你心系故国?那就去投江啊!对了,我省有江吗?”新任的县政府官员询问下属。
一夜间,各家又开始处理起当初那一字难求的灵位了。有人将那灵位用红布包起来,藏在了箱子里,或埋在院里。更有人省了那红布,直接将其埋到牲口棚或茅房。还有人更甚,趁着四下无人,索性将其扔进仇家院中,回到自家端坐着等待枪声。总而言之,各家的各个举动,都在无声的,秘密的鼓动着。
自吕老秀才去世,吕秀才与冷轩二人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两人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却没了昔日里那份亲近。吕秀才送走父亲后,整日里闭门不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冷轩还是如旧,整日在庙宇与后院奔走,醉心佛法,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过些日子就打发长工给吕家送去些钱粮。
第九章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间的雾气努力填补着兄弟二人之间的距离,韩致远、韩致清兄弟俩一前一后的走着。韩致远走在弟弟的前头,过了一会,他扭头瞅了瞅致清。弥漫在黄土地上的这片白,使这两个人谁也看不清对面那张熟悉的脸,自然也无法让他们捕捉到对方心里那股子深深的忧愁。
天大亮时,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家门。王招弟正在前院里给丈夫准备早饭,她见两个儿子回来了便欣喜的跑出来迎接。致远向母亲问安后回房睡了,致清问母亲要来早饭,装到篮子里给村东头庙里的父亲送去。
“大”致清站在庙门口,喊了声庙里的父亲。冷轩见是自己的小儿子,就招呼他进来。“你回来了?你哥哩?”冷轩问道。“我哥回去睡了,我来给你送早饭。”致清说着,指了指手里的篮子。“没规矩,菩萨面前你叫我咋吃嘞?”韩冷轩嘴上骂了一句,但脸上是笑了,他招呼致清和他走了出去。
父子二人坐在庙前台阶上,致清将手里的篮子给父亲毕恭毕敬的递了上去。“你不吃?”冷轩问。“不吃了,我回去再吃,大先吃。”致清笑着说。“你今是咋了?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冷轩说着,从篮子里掏出一个馒头递给致清。“不是的大,我有事要给你说哩。”致清说着,咬了一口馒头。“是这,我们学校里来了个留过洋的老师,他说咱也能出国留洋。”致清不安的试探着。“留洋?”冷轩愣了一下。“对的,出国留洋,去西洋念书,咱民国的教育不行么。”致清说着,偷偷瞅了瞅父亲,又接着说:“我学校的老师说了,只要留了洋,回来就能当官,咱民国就缺这出国留洋的学生,老师说我们学校就我去才合适哩。”致清的两只手不安的来回搓动着。“让你去?你哥不比你强?”冷轩沉下了脸。“大,老师就说我成,没说我哥成。”致清赶忙解释道。“你知道我这次让你俩回来是干啥么?”冷轩问。“回来学做买卖,可是大,我想去留洋。”致清哀求着自己的父亲。“你先回去!”冷轩说着挥了挥手。致清看着自己的父亲,猛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冷轩见状,骂了句“畜生”,“篮子也不拿,有事了我是你大,没事了你是我大。”说罢,无奈的摇了摇头。
午饭时,致远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吃饭就没有起来。招弟焦急的询问致清,致清低着头,说了句“我咋能知道他咋了”就不再吭声。冷轩瞧了瞧致清,心里好像明白了什么。
傍晚,招弟把致远从炕上拉了起来。吃饭时,致远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讲。冷轩挨个瞅了瞅两个儿子,索性将筷子使劲砸到了桌上,顿了顿说道:“我这次叫你们回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们。这书,咱是念到头了。县里的新学你们念了,省里的学校我也让你们念了。这几年里,大清国,亡了,改民国了。这朝廷成了什么政府,这私塾从学堂又成了什么学校。你们这些念过书的,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但是,这世道再怎么变,我也是你们大。过几天,你俩个跟着我到县里去,一个学做饭馆生意,一个学做杂货生意。什么留洋的事,谁再提,我打断他的腿!”致远狠狠地瞪了致清一眼,起身要走。“回来!你们谁不把饭吃完,谁也不准走。”冷轩大声骂道。这一下,饭桌上的凄凉比原先更甚了。
几天后,张勋复辟的消息从京城传到了省城,又从省城传到了县城,最后,长平村的人也都知道了。不过,这一次的村人们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拥挤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议论,没头没脑的呼喊乱叫。动荡年代的人们,就像是一个个木偶一样,在历史的狂流中愈发的麻木不仁。
韩致清在听说这一消息后,急急忙忙奔吕家去了。韩致清见到吕秀才后,先是毕恭毕敬的叫了声“先生”,再询问他是否听说这一巨大的喜讯。“我听说了,民国又亡了,咱大清国回来了,宣统皇帝也回来了!”吕秀才满脸通红,他拉着致清的手,兴奋的一遍遍重复着。“可是!”致清看着吕秀才,很不情愿的长叹一声。“咋了?消息是假的?”吕秀才急切的问道。“假倒是不假,只是怕宣统皇帝坐不稳啊。”致清说着,又唉声叹气起来。末了,才向吕秀才解释道:“先生不知,我在省城念新学时,听说过革命党的厉害。他们一个个都是留过洋的人,肚子里都是些实用的学问,这样一来恐怕又是得闹了。”“这!”吕秀才听后,脸色变的难看起来。“大清国现在总算是回来了,只是咱也得些个留洋海外的人啊…”致清一句接着一句,给吕秀才讲了起来,吕秀才静静地听着,脸上一会红润,一会又煞白,一会欣喜万分,一会又垂头丧气。
傍晚,吕秀才来到了韩家。这是自吕老秀才逝世后,吕秀才第一次登门,韩冷轩高兴的拉着哥哥的手,嘴里有说不完的话。韩冷轩把吕秀才让到上房的主座上,两个人说起了千言万语。突然,吕秀才对韩冷轩说:“你让两个娃娃都出去吧,我有要事对你讲。”韩冷轩将两个儿子呵斥出去,自己挨着吕秀才坐了下来。
韩致远、韩致清二人默默地坐在上房门口的台阶上,谁也不说一句话。一会,屋里传出了父亲的叫喊声“致清,你进来。”韩致清站起身,意味深长的对着自己的哥哥笑了笑。韩致远在那一霎那觉察到,他们兄弟二人的真情已经走到了头,那个笑容像一碗白水,你永远都不能准确的说出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滋味。
亲人之间的万般竞争,有时就像是一场血淋淋,赤裸裸的猎杀。它带给一方的胜利,更像是黑暗中漂浮在世间的萤火虫,你虽拥有了光亮,但那实为寒冷。而作为一个失败者,挫败感带来的失望与痛苦,足够使他成为这世间最孤独的行路人。
夜晚,致远一个人来到了后院,和很多年前的母亲一样,他所充满期盼的那个人正在佛前诵经。这一夜,他仍旧看见了那轮凄惨暗淡的月亮,他仍旧满怀希望而又满怀失望。他默默地站在院里,他的父亲背对着他,口里一遍遍念出那些个生涩难懂的梵文经典。他知道父亲并不懂得那些佛经的真正含义,父亲只会一遍遍重复,一遍遍死记硬背,但是,就算是这样,父亲也愿意。他也知道父亲已经察觉到他的长子就站在自己身后,那样的真实,这般可触,但父亲却不愿意回头看他一眼。致远的眼泪像洪流决堤似的,鼻涕也变的肆无忌惮了起来。致远任由鼻涕流进嘴巴,堵塞了呼吸,他也不愿刻意去提醒自己的父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就这样,致远默默的站着,站着。最后,浑身的颤抖已经使他弯下了腰,父亲仍未停止那一声声、一遍遍的诵经。那些经文像一把钝刀子,在致远的心头剌过一刀又是一刀。他从未如此厌恶过供桌上那尊泥塑的佛祖,也从未如此厌恶过供桌下那尊泥塑的父亲。“罢了!罢了!”致远的心里说出了和母亲曾经一样的话语。只是,母亲曾经是为了致远。而此时,致远还是为了致远。当韩致远转身走出后院的瞬间,诵经声又一次戛然而止,末了,屋里传出一声长叹。“他是长子!”韩冷轩对自己说道。
韩致清如愿了,他得到了父亲对于他留洋的允许与财力支持。而韩致远,他这一辈子也就只能成为父亲的影子,准确来说是他自己前半生的影子。他在痛苦中自然也得到了永久的释然。在他看来,自己终于能像蝼蚁一样的活着了,他为此也感到了一丝欣喜。
第二日清晨,韩致远比韩冷轩起的还早,他骑着父亲的马往县里去了。黑暗仍旧笼罩着大地,只是其中夹杂着一些朦朦胧胧的光亮。马儿在天地间飞驰着,韩致远呼吸着无比新鲜而又有着泥土芬芳的空气。韩致远明白了,这世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漠然。他感受到这世间正在以极其迅速的方式遗忘自己,也正如他也有选择性的在遗忘这混沌的世间。
第三日清晨,韩致清也出发了,从长平村到县城,从县城到省城,从省城到京城,从京城到海外。他刻意从村东头出发,再绕道村北,村东头的庙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他知道那是父亲在打扫庙宇。他拒绝了母亲送他出村的热忱,他把那份感情当作是热忱,但他不知道当他出门时,母亲已在屋内哭的泪流满面。如果他知道自己将一去不返的话,他在路过县城时是否会去看望看望自己的哥哥呢?这一切都无从知晓。总之,那一个笑容,竟然成了兄弟二人一生的生死决别。可笑的是,那笑容,只透着一份冰冷刺骨的伤痛。
第六日,长平村传来张勋复辟失败的消息,大清国,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亡国了。这只是一场闹剧,闹剧不仅仅止步于历史,它更深入于那些见证这段历史的人的内心里。其实,张勋复辟的消息传到长平村的那天,就是张勋复辟失败的那天。
第八日夜,吕秀才不知所踪。他什么都没带走,临走时虚掩着院门。冷轩去找他时,早已是人走茶凉。冷轩得知张勋复辟失败的消息时,最初是想来找吕秀才商议商议,一番挣扎后,他放弃了,他不知道该和这位哥哥再说些什么。屋内桌上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散尽家财,可保善终。赠吾弟,韩冷轩。
一个月后,韩冷轩才得知打仗了,那所谓的护法战争已经打成了一团糟。此时他才想起了自己的幼子。
第十章
韩致远初到县城时,骨子里总带着一份对世间万物的冷淡。在韩冷轩的安排下,致远在杂货店徐账房手下学做生意,进货、售货、记账、核账,事无巨细。徐账房对于韩致远的到来表现出十分的欢喜,在他看来,老掌柜的影子在致远的身上表现的淋漓尽致。念过新学的致远,有着聪慧的头脑和经商天赋。他不同于自己的父亲,总带着一副庄稼人的生怯与木纳。徐账房对韩冷轩自然是忠诚,但在徐账房的内心深处,韩冷轩只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主罢了,那冷轩只知道在固定的日子里来收钱核账,却不深知这账目里的门道。徐账房听人说韩冷轩在恩惠寺里出手阔绰,又在家乡重修庙宇,他就断言王掌柜的家业快是要败了。
韩致远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洗漱,做事时又心不在焉,这让徐账房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再好的苗子也经不起这般摔打。致远仗着自己是少东家,做事我行我素,满不在乎。他时常挪用货店里的钱来买些书本,日积月累已近百本之多。他不愿与人交谈,时常在自己的屋内唉声叹气,或在县城内外四处游走,好几次都夜不归宿。每当韩冷轩来县城收账时,看到自己的长子如此堕落不堪便对其加以训斥,但父亲一走,儿子仍然如旧。
一次,徐账房实在隐忍不了,就对致远训斥了几句。结果,致远当着杂货店众人的面反问他:“你说的我都懂,也都会,只是我不愿做罢了。但我说的你懂么?我会做的你会么?”这句话让徐账房十分伤心,从此也不愿再多管着致远。
这一年,致远在县城闲游时,见到一户人家藏有一幅北宋画作,心生喜爱。一番商议后,那人家开出了一笔不菲的要价。致远回到杂货店后,偷出徐账房的钥匙,从柜上支出了这一大笔钱,买来那幅画作,将其挂在里屋日日欣赏把玩。这一次徐账房十分恼怒,他托人将此事告诉了韩冷轩。韩冷轩听说后急忙来到县城,当着众人的面打了致远两个耳光,一把撕扯了墙上那幅画。韩致远歇斯底里的对父亲喊道:“这画再贵,贵的过你扔在寺庙里的钱财吗?这县里上上下下,谁人又高看了你?”韩冷轩气的浑身发抖,大骂道:“逆子,老子的钱,老子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此话一出,徐账房倒先投去了鄙夷的目光。
夏收季节的一场“冷子雨”使庄稼人苦不堪言。这一年的春小麦长到六月下旬时已是半人高低,农人们欣喜的看着地里那黄灿灿的一片,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夏收就要开始了,农人们顶着烈日炎炎,一个个磨刀霍霍准备大干一场。这一日的正午时分,火红的太阳黯然失色,它害羞的躲进厚重漆黑的云层,雷声四起。农人清楚的知道一场巨大的灾难即将接踵而至,便疯了似的跑到地里收割。家中无论男女老少尽皆上阵,人们肆意挥舞着镰刀,一个个汗如雨下,如大难临头。
拳头大小的冰雹顿时从天而降,砸进了地里,砸到了黄土地上,砸倒那一块块金黄色的麦田,砸烂农人们那一个个单纯向往的心。此时的韩冷轩,再无了端坐诵经的心情,他奔跑在地头,指挥着自家的长工继续抢收。一团雪白的疙瘩砸到冷轩的脑袋上,鲜血顿时顺着脑袋流了下来。一个浑身伤痕累累的忠臣跑到冷轩的面前,使劲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大声喊道:“掌柜的,不行了,咱们回吧,要砸死人了。”“不行,再坚持会,多割一刀是一刀。”冷轩一只手捂住自己脑袋上的伤口,另一只手使劲推搡了那人一把。突然,那长工直勾勾的站在了冷轩面前,浑浊的污血从那人脑袋的四面八方流了下来,顺进了那人的眼睛,嘴巴…又像是一团棉花,松垮的跪在了地上,头顿时栽进地里。
那长工的尸体停在韩家的前院中,睁着血红的、遮住了瞳孔的双眼。他年迈的父亲跪倒在地,冲着放晴的天空大声呼喊:“你睁睁眼吧!你啥时候能睁眼看我们一眼呐!”那喊声响彻云霄,直逼那又火红着的太阳而去了。
死了一个长工,并没有太大的干系。韩冷轩用些许的钱财就打发了那具肮脏的尸体,只是王招弟病了。额头像炙热的炭火,身体却又冰凉的很。她大声呼唤着致远和致清,冷轩摇了摇头,打发人去县里叫致远回来。
致远自打到县城以后,很少回家。几年时间里只回去过几次,除非是万不得已。过年时,店里的伙计都走光了,致远宁愿一人独守空房,也不愿意再回到那是非之地。这无非是因为他的父亲,儿子说那是一张丑陋的嘴脸,一张虚伪的面皮。再无非就是一尊冰冷的佛龛,只是可怜了他的母亲。致远清楚的体会着母亲的苦楚,清晰的理解着佛祖的万般无奈,只是他仍旧不愿回头。当致远听说母亲病了,才着急忙慌的赶回了家。
见致远回来,冷轩心安理得的回了后院。母亲病了,父亲一点担忧也没有。一个老实巴交的长工死了,父亲仍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这一切都在致远的心里激荡着,“我大已经死了,他的魂被“鬼”摄去了。”致远坐在母亲的病榻前,一遍遍嘀咕着。“我去砸了那害人的泥娃娃。”致远大喊一声。招弟听闻浑身剧烈颤抖着,一只手死死拽住儿子。“随他去吧,你就当他是死了!”招弟苦苦挣扎着,宽慰着。
韩致远来到后院,站在院里大声嚷嚷道:“郎中说我娘是受了惊吓,身子虚,要补补。”“补?拿啥补?”冷轩两步就跨出了上房门,来到儿子面前。“拿它们?”致远冷笑一声,手指向后院角落的鸡窝。在后院闲散游走的鸡仔好像听懂了似的,赶忙躲到一只母鸡的翅膀下,那只高傲的公鸡顶着火红的鸡冠冲向致远。韩致远见状大喝一声“畜生”,抬腿冲着那公鸡就是狠狠地一脚。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了韩致远的脸上。“逆子,你敢杀它?”冷轩高举着另一个已经抬起的巴掌。“我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先杀了你!”致远两只眼睛恶狠狠的瞪着韩冷轩。韩冷轩在巨大的惊愕中慌了神,时间就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过了好一会,他才明白了眼前到底发生着什么。末了,冷轩慢慢的转过身,走进上房,再回过身,关上了上房的两扇屋门。
“老子现在就杀了你!”致远说着向那只已经被踢飞的公鸡走去。几只母鸡保护着那一只只幼小的鸡仔,在浑身抖动中见证了韩家第四只红公鸡的死亡始末。
韩致远在家中待了两月有余,招弟的病也完全好了,她惨白的脸上又透出了一丝丝红润。韩冷轩见自己的长子已经完全疯癫,致远手握尖刀一次次走进后院,再一次次把刀刃伸向那一只只准备在韩家老死的母鸡的脖子下,生命在鲜血直流中痛苦的挣扎着并走向终点。致远每次杀鸡时都把鸡血弄的到处都是,冷轩只能一遍遍用井水冲洗后院的每一寸土地,之后再把往生咒一遍遍的念。长工死时倒给忘了,冷轩拍拍自己的脑袋。
这一年的年谨总是要死人的,贫苦人家整日在惶恐中饥饿度日。起初夜里总有人翻进韩家偷鸡,结果鸡倒是让韩家人自己给杀的所剩无几,幸存的几只都被韩冷轩锁进了后院偏房。粮食自然也是锁了,韩冷轩自那日后自己在后院开灶做饭,与前院红尘俗世完全绝离,这用冷轩的话讲就叫“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日子一久,前院的粮也紧了。这一夜,致远坐在招弟的炕头对母亲说:“娘,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去砸了后院储粮屋的门锁,咱自己装够后,再把村人们都喊进来装粮?”“不行啊,咱娘俩装倒是能装走,怕是村人们装到了也拿不走啊。”招弟意味深长的对自己的儿子说着。“那我去县里的柜上,把钱都支出来,换成粮再拉回来?”致远又询问道。“你上次买了那画,人家现在可防着你嘞!”招弟又冲儿子摇了摇头。
母子二人一时都没了主意。许久,招弟站起身,走到一个大箱子跟前,把手伸进去摸了一会,最后摸出一个红色的小纸包。她招呼致远走过来,小声对儿子讲:“这一包药,足够毒死后院的那匹马。”致远听母亲说完后,瞪着眼睛问道:“娘,这是?”眼泪从母子二人的眼中如泉水般汩汩而下。
第二日清晨,冷轩发现马死了,他用手捏了捏马嘴,白色的泡沫从马嘴里溢了出来。冷轩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出门招喊了村里五个年轻的后生来到后院。“你们给我把马扛到庙前去。”冷轩对后生们吩咐道。五个年轻的后生都是贫苦人家的孩子,也都饿了不是一天两天,一听说要把这健硕的死马扛到庙前,嘴里高兴的叫嚷着,眼里冒着金星也再所不惜。
就这样,一匹死马在五个年轻后生的推、扛、拉、扯下出了韩家大门。一路上,满村的人从四面八方奔跑过来。一匹可口的死马激起了村人们在饥饿中对于生的无限渴求。
马儿终于被运到庙前空地,人群又是黑压压一片。有人的眼里放出了绿光,有人的哈喇子都流到了地上自己仍未察觉。人群里还有人手持长刀,或肩担箩筐,仿佛要在下一秒冲上去肢解了这匹无辜的马儿。韩致远和母亲王招弟就夹杂在人群之中。
韩冷轩走到空地上,人们自觉的让出庙前那片土地。冷轩走到庙门前,掏出钥匙打开门锁,走进庙中。他不紧不慢的点燃了三柱香,又点燃了供桌上那两根红蜡,三拜九叩后,他大张着庙门走了出来。
韩冷轩喊那五个后生走上前来,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银圆扔到地上。“辛苦你们了。”冷轩道。“不辛苦,不辛苦,老爷。”五人异口同声。冷轩笑眯眯的看着那五人将各自的银圆从地上捡起来,再放到嘴里狠狠的咬下去,最后伸到耳畔笑眯眯的仔细倾听着。末了,冷轩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摞银圆,问道:“你五人还想要么?”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冷轩见状大声喊道:“你五人就在这挖坑把马埋了,一人三块银圆。”话音刚落,人群更加躁动了。“这…”一个后生吞吞吐吐的说。“少了?一人五块银圆,要钱的现在就挖,不要的滚蛋!”长时间的寂静后,三个后生对冷轩说:“我回家拿挖坑的家伙来,就来,就来!”其余的两人竟在惊慌失措中徒手抢先开挖了。
就这样,人群在躁动中越发躁动。马儿最终还是埋了,冷轩又对那五人嘱咐道:“你们不要走,一连数日我都要住在这庙里,你们陪着我守着,一天一块银圆…”
冷轩转身进入庙中,跪下来口念往生咒。五个年轻的后生守在庙门口,堵住了拥挤上来的人潮。韩致远大喊一声,在人群中跪下来,眼泪又顺着脸颊融进了脚下这片苦难的黄土地之中。
午后,韩致远带着母亲向县里默默走去。一路人,无数人流下了无数滴饱含无限深意的苦涩泪水。
第十一章
王招弟跟随儿子致远来到了县城,住在杂货店后院的上房里。那是曾经王掌柜的房间,也曾住过一个苦难命运的女人,现在,它又成了招弟的住处。同一间房,三个有着命运交集的人,在一样漆黑的夜里,感受着命运带给他们不同的内心荡漾。用致远的话来讲,他们母子摆脱了苦难,或是从命运的枷锁中获得了短暂的解脱。
当这对母子出现在县城时,对于杂货店的徐账房、饭馆的刘掌勺以及饭馆赵表哥来说,一场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斗拉开了序幕。
赵表哥听说王招弟来到了县城,还住进了杂货店,不免心生疑虑。这日一早,他从馆子里包了几道好菜给招弟送去。果不其然,当他以韩冷轩的亲表哥,正儿八经的“韩家人”身份出现在杂货店的后院时,他就能清楚的觉察到韩致远对他满怀敌意。与招弟几句简单的寒暄后,赵表哥匆匆告辞。午后,他推说家中有事就出了县城,直奔长平村而去。
傍晚,赵表哥又出现在了韩家饭馆,此时的他笑容灿烂,举手投足都显的腰板十分硬朗,仿佛腰里正别着一把御赐的尚方宝剑。
半轮月又高挂在了天边。赵表哥吩咐伙计去杂货店找来了徐账房,见到徐账房后,两个人又敲响了刘掌勺的屋门。
“韩老爷,也就是我表弟,让咱三个赶王招弟和致远出门。”赵表哥开门见山道。刘掌勺和徐账房对这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了惊讶。“简单来说,韩老爷,也就是我表弟,他打算不再与这对母子相认,要我们将其扫地出门。”赵表哥话音刚落,就用严肃的目光在这二人脸上一一扫过。“你们都跟了我韩家多年,论年岁,你们是我长辈。但晚辈有句话要给你们说清楚,你们这些年从韩家人身上都赚去了不少,这点我们三人没有一个能择出去。钱让我们赚了,事也该让我们办。韩老爷说了,也就是我表弟说了,事成之后,我们在店里的分红都能再加一加。”赵表哥说完后,两手叉腰,眼神渐渐变的恶毒起来。此时,刘掌勺按捺不住率先开口:“韩老爷呢?”“韩老爷在长平村,我表弟忙着守什么庙,这我也弄不清楚。这其中的沟壑是我韩家家事,你们只按我说的去做,当然了,这也是韩老爷的意思。事办好后,等韩老爷空闲下来自会亲自进城,到时候你们拿你们该拿的那份,不该问的事也就不要再问。”话罢,赵表哥招呼刘掌勺和徐账房靠过来,就这样,一个歹毒的身影在黑暗中显得愈发丰满。
徐账房回到杂货店时,月已淡了。他的床支在伙计们拥挤的大通铺的里间。这一夜,徐账房注定无法安然入眠。伙计们的鼾声从里屋的门缝里渗透进来,搅扰着徐账房的所思所想。他在黑暗中想起了自己的老掌柜,又想起了自己。自己曾是那么的忠于王家,无奈物是人非。在韩冷轩刚刚入赘的那一年,他曾细心的教导冷轩该如何查账、核账、收账。也就是在那年,他跟随着冷轩去饭馆收账时,当他第一眼接触到账目,漏洞就在字里行间变的越来越明显。就在徐账房刚想点破之际,他突然看见赵表哥对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自那以后,一条细线就将两个店铺和这三个人牢牢的捆在了一起。
夜色变的越来越淡。徐账房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恍惚中,他感觉王掌柜提着一盏油灯走了进来。王掌柜将油灯放在徐账房床头,微弱的灯光下,王掌柜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好长时间后,王掌柜转身离开,从里屋的门缝中晃晃悠悠了出去。
“老掌柜!”徐账房从梦魇中惊醒。他坐起身来,头上的汗水流进双眼,恍惚间刺痛了徐账房那颗跳动着的碧血丹心。长时间的冷却后,那种内心的刺痛感在大脑的逐渐清醒中变的越来越弱。
徐账房准备下床,猛然发觉一盏老旧的油灯伫立床头。灯火已经熄灭,一缕缕黑烟正在上空中翻滚,飞跃。
清晨,徐账房走进了韩致远的偏房。许久后,两人又走进了后院上房。
韩致远的突然到访让赵表哥显得惊慌失措,他急忙走上前去,准备寒暄刺探。不料,致远对他摆了摆手,站在饭馆大堂里大声叫喊:“刘姥爷,你出来。”只见刘掌勺神色慌张的从后厨出来,跟随致远走出了饭馆。紧接着,徐账房走进饭馆,他手里捏着一摞银圆,径直走向柜台。徐账房静静的立在了柜台边,一句话也不对赵表哥说。
过了一会,韩致远走进饭馆,刘掌勺跟在后头。韩致远走到徐账房身边,接过他手中的银圆,招呼赵表哥过来。“这是你今年的工钱,多给的就当是买了你留在店里的烂铺盖卷。”韩致远说罢后,又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摞银圆,把银圆扔到了地上对赵表哥讲道:“这钱给你,麻烦您带话到长平村,就说从现在开始,这县里的两间店铺又重归了本姓。至于长平村的王家旧宅和田产,就送给你要去带话的那个人吧!”末了,致远伸手拍了拍赵表哥肩膀,对他小声说:“按辈份,我该叫你声“叔”,但是呢,做长辈就该有个长辈的样子。你也别忘了,这县里的新任县长是我念新学的老师,你们要是想上公堂,我悉听尊便。那人说的对,世道是在变,可就算是在民国,入赘的到死仍是个入赘的。你说对不?赵叔叔!”
赵表哥瞅了瞅韩致远,又狠狠瞪了一眼徐账房和站在致远身后表情凝重的刘掌勺。之后慌忙从地上捡起散落在四处的银圆,急急忙忙跑到了门外,又扭头冲屋里喊:“算你们厉害,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话罢,一溜烟的功夫跑了。
去往长平村的路上,赵表哥不禁仰天长叹。他万没有想到,自己精打细算的计划就这么落空了。韩致清一走几年也杳无音讯,如今只要撺掇冷轩赶走致远,那么待冷轩百年后,这一份家业还不是他赵家子孙后代的么。“唉!斗不过个毛头小子。”赵表哥沮丧道。
这一切,也是韩冷轩所始料未及的。“这畜生疯了,疯透了!”冷轩大声骂着。表兄弟二人一时都没了办法,冷轩也没了心情再守着庙前的那个黄土堆了。
韩致远变的勤快起来,他不再好吃懒做,对两个店里的事也都积极操办着。他每日傍晚时分便来到后院的母亲房中,为母亲打上一盆洗脚水,再讲些县里的趣事给母亲解闷。也常与徐账房彻夜长谈,二人说些个自己心中的苦闷,有时两人抱头痛哭,有时又笑成一团。一日,徐账房对致远说:“刘掌勺那人反复无常,得小心。”致远大笑道:“他拿走饭馆的一半红利,不会再负我们。你知道为什么吗?只因长平村那人死也不肯再开出更高的收买了。”
这一年的新年甚是热闹,徐账房留在店里陪致远母子过节,刘掌勺见状也不肯回家,店里的几个年轻伙计也留下了。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凑齐了一桌团圆饭。除夕夜的饭桌上,一伙人有说有笑,王招弟望向屋外黑漆漆的一片,暗自抹了几滴伤心的眼泪。这一切,韩致远也默默看在了眼里。
时光荏苒,白云苍狗。王招弟来县城已经一年半了,这天夜里,她唤儿子坐在她身边,几句话后,眼泪如清晨露水,一颗颗砸落在地。
第二日清晨,王招弟坐在牛车上,儿子致远跟在后头。出了县城城门,母子二人分别了。致远目送着母亲离去的背影,不禁万般感伤。耳畔响起母亲的话“儿啊!血浓于水,你大再不好,终究是你的父,我的夫啊!”“好一个血浓于水,血浓于水啊!”韩致远仰天长啸。
王招弟的归来并未使韩冷轩消了心头的火气,他始终没有与招弟说一句话。二人住在同一座宅子里,却活在了不同的世界。每当招弟见丈夫从后院走出来,都想上去说句什么,可话到嘴边,丈夫眼里那彻骨的冰凉让她不寒而栗。久而久之,招弟也习惯了。有几次,冷轩晨起后,会站在后院里咳嗽几声。招弟听闻,也站在前院里咳嗽几声。就这样,咳嗽声成了感情和亲情的另一种维系,或是一对半百夫妻之间独有的异样“情话”。
韩致远在送走母亲后,又过回了曾经的生活。他又变的慵懒和不与人交谈,甚至有些喜怒无常。与徐账房的话也越来越少,这让徐账房十分痛惜,但又满怀理解之情。韩致远在心里记恨上了母亲,他为母亲精心准备的下半生终归化为泡影。他常感寂寞与苦楚,无形中,人性的悲与贱被他无限的放大、放大。月满之夜,致远一人落坐树下,月光透过叶隙洒在了他的脸庞。“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一首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让致远在月下流下了落寞的眼泪。不同于诗人的是,致远并未悼念亡人,只是那句“无处话凄凉”让他不能自已。
这一年的一日午后,有人到杂货店找韩致远议事。原来,几位在县里学过新学的同窗要为曾经的新学老师,现任县长大人庆贺这一年的寿辰,并准备将宴席摆在韩家人开的饭馆里。韩家饭馆的刘掌勺远近闻名,所以这事要找韩致远商议,务必让刘掌勺拿出看家本领,好生伺候那位日理万机的县长大人。
这一日傍晚,韩致远早早吩咐伙计将店里的闲杂人都清了出去,只摆一桌酒宴款待县长。夜幕降临前,县长在几位随从和门生的簇拥下走进饭馆。
县长一身标准轨制的民国官服,显得好不威风凛凛。身后有几人身着黑衣、黑裤、黑鞋,也都是一副好做派。几句简单的寒暄后,县长率先落座,接着是黑衣随从,最后是新学门生。此时赵表哥吓得浑身发抖,躲在柜台后只露出个脑袋。赵表哥是在王招弟回长平村五天后才重回饭馆的,他带回一句话,那就是日后每年县里两个店铺的收成,韩冷轩只要饭馆那份,这笔钱今由赵表哥负责收取,再送回长平村。韩冷轩不再进城,自然也就没了县里的那个不肖子孙。
老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县长的几个门生进了县政府做了文职,大小也都是个官。今天坐在饭桌上的其他门生里,不乏有心怀鬼胎的主。菜未动,酒已经喝了一坛。什么话都在这酒里,几盅烈酒下肚后,桌上的人一个个满面红光,笑声也都爽朗了起来。先生和门生之间,官员和百姓之间,长辈和晚辈之间的种种都幻化在了这一盅盅,一坛坛的好酒里了。
微醺中,县长脱了官衣,随从脱了黑衣,门生脱了布衣。门生一个个借着酒劲对自己曾经的先生诉说着他们对这个国家的一片赤子之心。随后,县长讲话了,先是讲了新学、又讲了革命、再讲了国家、最后才讲出了为民做官。当讲到做官时,县长显然已经醉了,口齿变的不清,言语变的粗鄙…
酒醉中,人们说起了县中趣事,说到了出手阔绰的韩冷轩,说到了赶走妻儿的韩冷轩,说到了被妻儿“赶走”的韩冷轩。哄堂大笑中,致远笑着笑着就哭了,眼泪流进酒盅,酒盅又送到了嘴里…
最后,县长在几个随从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摇摇晃晃的走到柜台边,对着里面瑟瑟发抖的赵表哥大声吼道:“算账!”可怜兮兮的赵表哥眼泪都要出来了,他强忍着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韩致远。
钱肯定是不用掏的,早年的县长勤勤恳恳的教授新学,如今又任劳任怨的教化百姓。出门时,县长一脚踩出门槛,一脚在众人的搀扶下腾空而起,他不忘回头感谢致远的款待:“谢谢了!致远老弟。”
刘掌勺从傍晚就开始忙碌,一直忙到了深夜。他用尽毕生所学,做出了不下三十道美味佳肴。当他走出后厨时,才看见桌上的菜压根就没动几盘。盛热菜的白盘瓷边上,挂着几根呕吐出来的新鲜菜叶。白色的肉汤中,掺合着绿油油的腌臜胃水…
“天老爷!县长大人原来是这般模样,好个官威了得啊!”赵表哥在县长走后,松弛的右腿交叉到左腿前头,用手狠狠倚住柜台唉声感叹道。
第十二章
自韩致远与县长大人之间建立起某种微妙的关系时,它就不再等同于普通师生之间的那份平淡之情。县长常常带些下属来韩家饭馆吃吃喝喝,致远自然得竭尽全力做陪。这一次,致远在县长主持的酒桌上交到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朋友。
这人叫李思年,是县长的亲外甥,在政府里做一份悠闲的差事。此人是个浪荡子弟,早年间就与致远相识,只是并不算熟悉。清末时,他常到舅舅的新学学堂来借钱,为此与致远见过几面。李思年在那时就放荡不堪,以吃喝嫖赌出名,家中父亲早死,独留老母艰难度日。他常被债主堵在县城的大街上拳脚交加,人们都说他活不了太久。不料,舅舅做了民国的县长,他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
这一日的酒桌上,县长突起诗意,让在坐的每个人都即兴一首。这一次,致远便在众人间脱颖而出。散席时,李思年把致远拉到一旁对他讲:“看不出你肚子里还留着些墨水,好!今晚你与我走,我也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致远碍于县长面子也就只能勉强答应了下来。
深夜,二人走进一条深巷。巷尾有一座三层小楼,门口站着两个彪形大汉。“这是?”致远不解。“这地叫快活楼,无牌无匾,只有常客才知道来这。”李思年两手叉腰,站在楼前骄傲的解释道。“妓院?”致远瞪了一眼李思年。李思年见状面浮不悦:“这可不单是妓院,这楼里什么都有。一层可赌,二层可吸,三层才有姑娘。”“那还不是妓院?”致远说着转身要走。刚走出两步就被李思年上前拦住,李思年低声呵斥道:“你当真不进去?”“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不进去。”致远有些恼怒。李思年一听,冷笑着拍了拍致远的肩膀:“你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也不瞅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致远甩开李思年的脏手,对李思年一字一句道:“我跟你不一样。”说罢径直走了。
致远刚走出巷口,李思年就从后面追了上来。“好哥哥呦!怎么这般不识耍?莫要生气,这样吧,我请你喝酒,咱哥俩好好喝一喝,就当是我赔罪了。”李思年嬉笑着,一只手挽住了致远的胳膊。致远见李思年一脸诚意,渐渐地消了火气,二人又走进了韩家饭馆。
“哥哥啊,我就是戏耍你,你怎能说出这话来伤我的心。”李思年说着,给致远满上酒盅。“罢了,罢了,不提了。”致远见李思年如此热情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喝着喝着,李思年向伙计要来了两个粗碗,对致远说:“今日这酒,就是我赔罪的酒,你可万不能再伤了我的脸面。”
一直喝到后半夜,致远彻底醉了,对着空酒坛不断呕吐。赵表哥见致远醉了,忙上前去扶。“滚开!你去忙你的,致远兄弟我来照顾。”李思年对赵表哥摆了摆手。“老爷哟!我侄子醉了,今日就到这吧,酒钱算我们少爷的,我这就扶他回去睡。”赵表哥陪着笑脸,将致远搀扶起来。“滚!你算个什么东西!”李思年大声骂道,伸手给赵表哥一记响亮的耳光。赵表哥一手捂着脸,一手馋着致远一动也不敢动。“起开!”李思年从赵表哥手里接过致远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扬起来又要打人,赵表哥见状忙闪到了一边。李思年一手馋着致远,艰难的走出了饭馆。赵表哥无奈的摇了摇头,末了,吩咐伙计打扫大堂,关门上栓。“妈的!天天闹到这个时候,一个大子不给还动手打人。”赵表哥低声骂道。
致远感觉自己被人摇摇晃晃的搀扶着,一会,两只健壮的胳膊又从两边馋起了自己。“妈的!累死老子了。”李思年骂道。致远的嘴里被塞进一杆烟枪,他不自觉吸了一口。顿时,一团火辣辣的气体在致远的体内激荡。“咳咳咳!”致远在朦胧中被呛醒。他吃力的睁开眼睛,恍惚中看见自己正半躺在一张床上,他的头枕在一对软绵绵的大腿上,那位女子的手上拿着一杆烟枪,正慢慢的送到致远的嘴边。
“舒服么?”李思年站在床前,他笑眯眯的看着任人摆布的韩致远。李思年伸手从致远腰间解下钱袋,掏出几个银圆扔给那女子。“好好伺候这位爷,烟能吸几膏吸几膏,但活要做全了。”话罢,李思年又伸手拍了拍致远的脸,对致远道:“你瞅瞅你现在的样子,什么东西,呸!”
李思年走出里屋,在屋门口又掏出几个银圆递给一旁的老鸨,对她吩咐道:“他你认识吧,你的财神爷诶,你知道该怎么做吧。”说罢,往楼下走去。钱袋在李思年的手里上下飞荡,“妈的!你和老子不一样?过了今晚可就一样喽!”李思年自言自语着。
第三日午后,韩致远拖着两条轻飘飘的腿走进了杂货店。他一句话也没有对人讲,默默进了后院自己的房中。他将这些年买来的书本都扔到院里的大树下,一把大火将那座“小山包”付之一炬。伙计们站在一旁好奇的眨巴着眼睛。当那火焰越来越小,直至化成一缕缕黑烟,致远才从地上站起身。他顺手捡起地上一块石头,走向前堂。
“哐哐哐”几声响动后,柜台里用来装钱的抽屉锁被砸到了地上。致远伸手将抽屉里的钱抓出来,塞进自己的衣兜。致远出门时,徐账房刚好从外面归来,他见致远走过来就想上前打声招呼,不料,他看见致远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一丝光亮。
致远每隔十天回一次杂货店,每次走后柜上都得换把新锁。这一次,徐账房将钥匙插在了新买的锁孔里,等待致远回来。致远手握石块,走进柜台。他刚扬起手中的石块,突然就愣住了。长时间的沉默后,致远仍旧砸下了手里的石块。这一次,砸锁声比前几次更响了,徐账房叹息着摇摇头。一位店里的伙计凑上来,“先生,要不不换锁了吧。”伙计怯声问道。“换,接着换!”徐账房斩钉截铁的说。“他砸的不是锁!”徐账房对自己说道。
在黑漆漆的夜里,韩致远跟着李思年穿梭在各条小巷之间。县里的烟馆、妓院、赌场被这二人一一评点着。哪家烟土好,哪家赌场人多,哪家姑娘长得水灵,这些渐渐的都被致远了然于胸。致远从最初的十天回一趟杂货店变成了七天,又变成了五天…最后,致远手握石块走进了韩家饭馆,那石块又慢慢的变成了尖刀。
这一年的这一天,韩致远躺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杆象牙的烟枪,近旁的桌上放着一盏明亮的烟灯。熟悉的味道在口中慢慢融化,消散在致远体内的每一处枝梢末节。致远的脑海中渐渐生出一团云雾,将致远轻轻的向天空中浮起,致远坐在云端越飞越高,他看见太阳在不远处明亮着,星星也在他四周闪烁。天逐渐黑了下来,月亮升起,皎洁的月光洒下星星点点,致远伸出手接到了一片月光,一个美丽的黑影在致远的手心里翩翩起舞。
“听说县下几个村的祠堂都被共产党给抄了,”躺在方桌那头的李思年说着,嘴里吐出一团团烟雾。“别吵我!抄就抄呗,嘿嘿!”致远说着嬉笑了起来。“妈的!你笑什么?”李思年伸腿踹了致远一脚。“啥?”致远从梦中惊醒。“老子问你笑什么?”李思年对致远骂道。“老子看见了一个女人,长的那般好看。”致远仍旧沉溺在美梦里。“瞧你狗日的出息,一个女人就把你馋成这样?给哥说,怎样的女人?”李思年笑着问致远。“就是一个女人,在老子的手心里跳舞,嘿嘿嘿嘿!”致远放声大笑。“妈的!”李思年骂了一句后就躺了下去,将烟头伸向了方桌上的烟火。
几番吞云吐雾后,李思年像是吸足了,他又伸腿狠狠地踹了致远一脚。“老子刚刚说,县下几村的祠堂都被共产党给抄了,你娘的!能不能有点反应?”李思年对致远大声骂道。“抄就抄呗!我村里又没有祠堂。”致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村没有祠堂?那也没有族长?”李思念不解。“我村都是杂姓,没有祠堂。”致远解释说。“那你村谁是头啊?”李思年又问。“原是庙长领头,现在就不知道了,你想知道就问你舅舅去。”致远显得有些不耐烦。“庙长?那是啥逑东西?”李思年来了兴趣。“庙长就是个逑东西,狗日的和尚呗!”致远大声骂道。这一骂,李思年明白了。“我知道了,狗日的庙长就是你大,你大就是你村的头。”李思年大笑起来。“去你娘的!”致远伸腿狠狠的踹向了李思年。末了,李思年坏笑着推了推致远,对致远说:“你也回去抄了你大的庙算逑,学学共产党的样子,也算是抄了祠堂么。”“滚滚滚!”致远骂了起来。
韩致远发现自己病了,病的很是严重,他身上长出了疮,下体开始溃烂流脓。郎中对致远说:“你这是花柳病,传染,怕是医不好了!”致远起身提起裤子,走出了医馆。致远在县城大街上转了几圈,不知不觉又转到了烟馆前。
致远在烟馆里一待就是两天,第二天傍晚时,几个彪形大汉走到致远面前。“把他扔出去!妈的!花柳病!”掌柜的大骂着,指挥大汉们把致远架起来,扔到了门外。
韩致远得了花柳病的消息在县城里迅速蔓延开来,人们一看见致远都远远躲开,李思年也躲了起来。韩致远在县里的各个烟馆门口盘旋了好长时间,试图想进去抽两口,不料没有一家肯放他进去。致远又来到了县政府门口,坐在树下等李思年出来,烟瘾让他眼泪鼻涕横流。太阳下山时,李思年带着两个端枪的兵走了出去。致远一见李思年出来,赶忙跑了过去。
“你给我站那,别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打死你。”李思年喊叫着,顺手接过当兵的手里一杆长枪。“狗日的!怎么连你也不要我了?”致远歇斯底里的哭喊道。李思年见致远如此,便低下了枪口。突然,致远从地上跃起,一把抱住了放下防备的李思年。
“砰!”枪响了。一个当兵的冲着天空放了一枪。“妈的!打他啊!把他给我弄开。”李思年放声尖叫。这个当兵的赶紧把枪托反过来,冲着致远的脑袋砸了下去。“妈的!你再敢缠着我,老子就开枪打死你!”李思年大骂着被打成一团的致远。
夜里,致远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向烟馆。“爷爷!我不进去。你拿套烟具出来,我有钱,有钱!”说着,致远从口袋里掏出银圆。烟馆老板吩咐下人打来一盆清水,叫致远把银圆丢进去。末了,才让人拿出一套劣质的烟具和些许烟膏。
这一夜,致远靠在烟馆门口的角落里,颤颤巍巍将烟膏挑出来装进烟具,对着烟火猛吸起来。这一次,那个美丽的女人再未出现在致远的脑海里。反之,韩冷轩那张漠然的脸,时时刻刻立在了致远的眼前。烟雾里,冷轩对着致远又打又骂,情急中,致远抄起烟杆冲着烟灯使劲砸了下去…
第二日清晨,致远走出县城,霞光照耀在那张扭曲的脸上。致远掏出所有的钱,在城门口雇来一辆牛车和几个手持农具的农夫。
午后,韩冷轩坐在后院的上房里诵经。一个村人慌慌张张闯了进来,“叔!不好了!致远正带人…带人…砸庙哩!”这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道。韩冷轩听后,手里的念珠顿时四散滚落,冷轩连忙起身向村东头跑去。
庙前空地围满了村人,韩致远手持扁担使劲砸向庙里的那尊菩萨像,其余几人则胡乱的打砸。冷轩挤进人群,只见庙门上的锁被砸的稀巴烂,一扇庙门也被人踢掉在地上。“逆子!”冷轩发疯似的冲了进去。“嘭!”韩致远手里的扁担砸向了韩冷轩…
冷轩被人抬了出来,头上的鲜血染红了整张脸。村人们见冷轩已经晕厥,也抄起各自手中的家伙冲了进去,与打砸的几个农夫拧成一股粗壮的麻绳。韩致远手持扁担站在石基上,裤裆里的脓水顺着裤管流了出来…
夜晚,招弟守在丈夫身边。冷轩头上的血已经凝固,前额的皮肉外翻着。半夜,冷轩睁开眼,手紧紧的握住了招弟的手,他挣扎着问招弟:“好…黑啊!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
一股暖流流进了冷轩的嘴里,激起了冷轩在黑暗中对于世间万物的记忆,他看见了祖母正缓缓朝他走来,手里拿着一枚金灿灿的鸡蛋,那鸡蛋是那么的闪亮。冷轩仰着头,蛋汁缓缓流淌,刺激着冷轩儿时的每一个感知器官。渐渐的,一切都模糊了,连园子里那熟悉的碌碡也变的越来越小…
清晨,韩致远躺在不知道是谁家的坟地里。太阳从天边升起,远处的那片云彩已经开始泛红,另一边的天空仍旧是透着白光的暗蓝色。放眼望去,田地里布满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土包,漫山遍野的“刺盖草”盛开着紫灿灿的花头,向着无边无际的地方延展而去…
我那可悲的信仰啊!你总说这是梦,那是梦。我那梦中的苦痛啊!你为何又是如此的真实?
2017.5.2.执笔于河南驻马店。
2017.8.1.落笔于宁夏固原。
后记
《信仰》是我原创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它也是我第一次尝试用自己的文字语言来进行小说创作。之前,我只是写一些散文和杂文,所以对于《信仰》的最终成型我都充满疑惑。自二〇一七年五月二日写下第一章内容,一直到同年的八月一日第十二章结束,这也才算是对自己能有所交代。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痛苦与焦虑始终与我结伴而行。说来是用三个月的时间进行写作,其实真正写文章的时间只有一半。那一半的时间里,我总是陷入一场无尽的黑暗中,焦虑、恐慌、自我审视与自我怀疑几乎构成了我生活的全部。顺境里,我无法入眠。逆境中,我仍旧无法入眠。失眠,就成了《信仰》反赠一个作者的最好的礼物。
八月一日凌晨六时许,第十二章结束之际,我看着窗外的晨风吹动四楼的树梢,才发觉自己的内心也随着枝叶的摆动在岁月中愈发起起伏伏。我总以为文章完成时我会得到短暂的释怀,但是,孤独感又接踵而来…
这一年的四月,我用十五个夜晚拜读了陈忠实先生的《白鹿原》。在阅读期间,内心的激荡是我心中最大的感受。在那些寂静的夜晚,我深深觉察到文字的真实与可触。同时,《信仰》的创作激情也在我的心里愈发燥热难耐。
《信仰》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它的篇幅。生活经验的欠缺和岁月的沉淀都成为我在写作道路上所无法避免的泥潭。对于这样的一篇小说,我又能具体要求些什么呢?无论《信仰》最终将归于何处,我都愿意相信宿命,就像我对于自我的信仰那样,我只渴求我的灵魂能得到安放。
本计划着三十岁之后再开始尝试创作小说,但无奈许许多多的东西就像时间那样推着我一路向前,无法回头。也好,就让《信仰》作为我二十一岁的生日礼物,回馈给我的生活吧。
总想着在后记里会有说不完的话,但当我真实的站在这里时,我已经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