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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北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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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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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盒子还是长匣子?》

一、

当孙得成到达咸阳机场时,孙宇显然已经等急了。怪事,父亲下了飞机打了一通电话,现已过去了近半个小时,仍迟迟不见父亲走出机场的到达出口。万般焦急中,孙宇又给父亲打了一通电话,但还是无人接听。无奈的孙宇正要求助机场的工作人员时,一个被巨大箱子挡住脑袋的人缓缓走了出来,不用说,肯定是父亲了。孙宇走了过去,堵住了那人。

“走过,走过,不敢堵。”一颗光秃秃的脑袋从箱子的一侧伸了出来。

孙宇在恼怒中被惹笑了:“我!”

孙得成见是自己的儿子,连忙说:“赶紧接一下,重的很呐!”

孙宇并未急着接过父亲手中的大箱子,而是指了指一旁,道:“为啥不拿车推,我早都教过你了。”

孙得成将箱子放在了地上,神色有些窘迫,叹了一口气:“洋玩意,咱耍不转么。”

孙宇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箱子,脸色很是不好看,“这次拿的又是啥?”“好东西,好东西!”孙得成将箱子又吃力的抱了起来。

“唉!”孙宇也叹了口气,伸手从父亲的怀里接过了箱子。

二、

地下停车场里,巨大的箱子怎么也塞不进汽车的后备箱。“你拿这干啥么?只会害人!”孙宇抱怨道。孙得成从孙宇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从中挑出一个,划开了箱子上的封口胶带。

“西安的东西不好吃,又贵的很。”说着,孙得成从大箱子里又抱出一个个小箱子和塑料袋,放进了后备箱。

孙宇伸手帮忙,孙得成急忙拦住了,“我来,我来,你先上车。孙宇清楚的知道,父亲这是怕他又被这一箱箱,一袋袋的琐碎东西给激怒了。

一路上,孙宇暗暗的压着心中的火气,“给你打了几个电话,干啥不接?”“到都到了,忙着拿东西哩,你等着就是了,打啥电话嘛。”孙得成埋怨道。“好,好,好,把你那手机一下从车窗里扔出去,放个摆设给谁看嘛!”孙宇大声嚷道。

孙得成不说话了,从车上的烟盒里摸出一根烟来。

“教给你的事,一件也记不住,东西拿来这么多,冰箱里放不下,我平时忙,沈雪一个人又不做着吃。”孙宇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拉开汽车上的烟灰缸。“眼看要过年了,家里啥也不备着,万一来个人,连碗饭也端不上桌。”孙得成小声说着。“没人来,就你一个!”孙宇又生气了,大声呵斥着父亲。

车里顿时安静了,父子俩人都黑着脸,只有一团团烟雾在车厢里弥漫着。

三、

父亲孙得成见到儿媳沈雪时,乐的满脸的皱纹都舞动了起来。“这羊肉!盐碱地里长起来的,好吃的很!一点也不膻。”“这猪肉!隔壁老张家用麸子掺玉米面喂的,我瞧的真真的!我硬要让留两个后腿,不是都叫人带给天津的儿子咧……”孙得成骄傲的将箱子里,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展示出来,仿佛这里装的并不是食物,而是一个个故事,各个有头有尾,有因有果。沈雪一边笑着,一边从父亲手中小心的接过来,再用力塞进冰箱。孙宇坐在餐桌一旁,拉着脸,默不作声。

“肉倒是带的着,那带菜又是啥划来吗?”孙宇问。“菜?多的是邻村温棚里种的,上肥打药的时候,我可是守在一旁看的。就为这!看棚的人一天能抽我两盒芙蓉王!”孙得成话里带着一丝埋怨。

“买给你的芙蓉王,你就是舍不得自己抽,倒是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抽了。”孙宇也埋怨起父亲。“你懂个逑!老人就是这一辈辈把人活出来的。”孙得成听了儿子一路的埋怨,火气也从心里升起来。

“好,好,好!那莲藕来?莫不是温棚里长出来的?”

“莲藕不是,那是我坐来福的车,到城里的超市里买来的。唉!这西安城哪都好,就是东西太贵。”

“下次你来时!我叫人把冰箱扔出去,看你把东西往哪塞!”说着,孙宇站了起来,气冲冲的出了餐厅。

“爸,他就这样,这么远的路,生怕累着你。”儿媳给父亲宽慰道。

“没得事!我都能辩的来。”孙得成又换上了满脸笑容。

四、

晚上,沈雪忧心忡忡的对丈夫说:“爸带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冰箱塞的门都不敢打开了。“算了,年过完等爸走了,把肉邮去上海,给岳父母寄过去。菜要是实在吃不完,就扔了吧。”孙宇无奈的长叹道。“爸也是,西安的菜价,怎么可能比老家贵吗?我也是不能说什么,你要好好劝劝爸,不要再花这冤枉钱,再说了,爸的心脏,也不能再累着了。”沈雪语重心长的说。“好!明天我带爸去趟楼下的超市,让他好好看看,西安的菜再贵,还能贵过老家不成。”“对了,你明天给西京医院的陈主任打个电话,趁着年前,给爸把心脏再查一查。”沈雪嘱咐道。

五、

父子二人从西京医院出来,儿子孙宇带着父亲逛了西安好几家大型超市,一路上,孙得成好似只带了眼睛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六、

大年三十晚上,一家人吃完团圆饭,儿媳进卧室给自己的父母打电话,父子二人坐在了书房里。书桌上,摆着一瓶红酒,一盒中华烟。

“你这心脏,烟酒是碰不得的,医生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年龄大了,戒烟酒也是为难你,既然要喝要抽,就喝点好的,烟也抽好的。你倒是让我省点心。”此时,孙宇无了往日的怨气。他给父亲的杯子里倒了点酒,给自己倒满,把烟给父亲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

孙得成见儿子也点了烟,做贼似的指了指隔壁,“不碍事,平日里我在家不抽,今天破例陪你。”孙宇道。于是,父子二人东拉西扯,一瓶酒被孙宇喝去大半,烟也快没了,窗外的烟花,闪亮大半个夜空。“这西安城要禁烟花了,要放也只能偷着放,年也越过越恓惶了。”孙宇说着,神色变得伤感起来。

孙得成连忙拍拍儿子的肩膀,宽慰道:“不碍事!不碍事!”

“唉!可惜妈走的早,受了一辈子苦,儿子如今把日子过到了人头里,妈也吃不了,穿不着了。”孙宇说着,一口气喝下了大半杯红酒。“接你过来住,你又死活不肯,不愿住在一起,再租间房子不就成了,我又不是掏不起那份钱。”孙宇哭丧着脸。

“对了,对了,你的心我是明了的,爸都七十几了,心脏又不好,不愿到这人挤人的地方。”孙得成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罢了,孙得成小声试探道:“给你说件事,爸想好了,以后百年了,不愿土葬!”

“啥?”孙宇吃惊道。

“我说啊,我死了以后,不想土葬!”孙得成斩钉截铁道。

“不想土葬?市里的公墓都买了。再说了,老家不是还没强制火葬吗?”孙宇被自己的父亲弄得糊里糊涂。

“我也不是想火葬,我是想火化以后,你把我撒到海里去。”孙得成突然抬起头来。

“啥?”孙宇大吃一惊。“不行!这开的啥玩笑嘛!”

“我不是耍笑,你听我细细给你讲。”“儿时,家里过得恓惶,一大家人挤在一个炕头上。你大学毕业,大攒够了钱,在市里不过给你买个九十平米的房子。现时,你出息了,不花大一分钱,又落户在了西安城。市里的房子大住不惯,才顶着气搬回乡下的老房子。大在市里时,楼上楼下都是人,住了好些年,谁也不和谁来往。在这西安城里,人前人后紧挨着人,住着好些人,连人姓什么也不晓得。你在市里备下的双人墓,好是好,可这公墓里,还不是人挨着人,头挨脚,脚挨头。现时的世道,大也理不清楚,也不愿理了。大只求,死了以后,不再人挤人了,反正也不来往,撒了我,我也图个清净。”

孙宇压着火气,仔细听着父亲口中的每一个字:“不行!那我妈哩?一个人躺在公墓里等着你?

“你妈,唉!我想想这事,就觉得对不起你妈。”孙得成有些眼酸。

“你是不是信了什么教?”孙宇大声质问。

“没有,没有。我只是自己活明白了。”孙得成连忙否认。

“大!你可不敢弄这事。家里的事我也听说了,乡里有些胡乱的邪教,专骗你们这号孤寡老人。徐家的事我可是心知肚明,咽气时糊涂了,信了基督教,结果留下遗嘱,要按基督教葬。埋的那天,不要后人哭喊,弄了一帮子死狗烂娃站在坟头上唱歌,后人把人丢的头都抬不起,这号子腌臜事在老家都摇了铃了。你也想让我把脸丢到拾都拾不起的地步吗?”孙宇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窗外断断续续的鞭炮声。

“市里都下达了文件,明确说了,现时有些邪教,篡改人家西方正宗的宗教教义,完全以骗去老人的养老钱为目的。市政府都在说,咱中国人,还是要按照自己的风俗习惯来婚丧嫁娶,不要给不法分子有可乘之机。再说了,市里已经在严打了,那些邪教在市里待不住,才把眼睛放在了乡里。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听了从外面来人的话,让人给洗脑了。”孙宇逼问着自己的父亲。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信教!我真是自己的主意,那些死狗烂娃的把戏,是瞒不住我的。”孙得成也着急了,嗓门越发大了。

“大!”沈雪急忙推门进来,打断了屋里父子二人无有休止的争吵。情急之下,上海媳妇说出一句别扭的陕西方言。孙宇“啪!”的拍了桌子,满脸怒气的冲出书房。

“啪!”孙得成也不甘示弱的拍了桌子。罢了,急忙低头查看,生怕拍坏了这上好的木质书桌。

就这样,父子二人置着气度过了大年初一,初二,初三。

大年初一一大早,孙宇就给在老家市公安局当官的高中同学打了电话,大致托人询问,是不是孙得成被流窜在乡下的邪教组织洗了脑。孙宇的同学将指示传达到镇上派出所,派出所连忙出警,到村里了解情况。折腾了一大圈,最后电话又打回了西安。

“老同学,这确实不是流窜的邪教所为,教唆孤寡老人扬骨灰,还是真没有的事。”听到这,孙宇悬在半空中的心,才彻彻底底放了下来。既然不是邪教干的事,那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七、

年初四,儿媳沈雪憋不住了。“你们陕西人的脾气,我可算见识到了,太倔了!”沈雪一边嘻笑着,一边将父子二人从各自的屋里拉到了客厅。烟雾,顿时在客厅里弥漫开来。

“你们都说说想法,叫我这外地来的儿媳妇给评评理。”沈雪向这两只倔牛哀求道。

“不说了,没话说!明儿就给我买机票,我要回老家了,老子看儿子的脸色,啥世道嘛!”孙得成率先开口。

“回去!现在就回去。”孙宇仍要激怒这心脏不好的父亲。

“大哎!掌柜的不开口,这机票买不得。您就是想回去,也困在了西安城咧。”沈雪操着拗口的陕西话说道。“噗嗤!”父子二人都被这句话给逗笑了。

“爸!那晚的话,我大概也听明白了。您看我父母,都住在上海,房价贵,连墓地也贵。普通人家,活着住不起房子,死了又买不起墓,所以这中国人入土为安的习俗才一简再简。既然家乡市里的公墓买的是双人墓,又能土葬,妈都已经下葬了,您去世后又何必火化呢?那都是没有必要的。我父母就是羡慕,也没有办法呢。又何必要撒进大海?”沈雪心平气和的劝说着。

“那叫挫骨扬灰!放在老家,是要辱没先人的!”孙宇接过话来。

“辱没先人?你和沈雪结婚这么多年,没有子嗣,这才叫辱没先人!孙得成话已出口,觉得不妥也覆水难收。

“啪!”孙宇又对着自己的父亲拍了桌子。这一次,孙得成没有不甘示弱,他瞅了瞅玻璃的茶几,抬起的巴掌又放下了。

“你说!你这挫骨扬灰的法子,是谁教给你的?”孙宇质问道。

“没有谁,是我自己想的,我讲给当老师退休的老张,他都说是对的,没有错,这叫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孙得成争辩道。

“哈哈!”沈雪忍不住笑了一声。这笑声,彻底激怒了孙宇。

“亏他先人!他一个早年间的民办教师,耍什么大头?他死了怎么不让儿子给扬了骨灰。”

“啪!”这一下,孙得成不再顾及玻璃面的茶几,一巴掌狠狠砸在了茶几上。“混账东西!”骂罢,起身要回屋。孙宇冲着父亲的背身大声喊道:“你死后的事,由不得你!”

八、

父亲孙得成回到老家,提了儿子买的两瓶茅台酒,怀里又揣着半条中华烟,到了隔壁老张家。两位半截身子已然埋进黄土的人喝了个酩酊大醉。大醉中,孙得成说:“对的很!我死后的事不由我,不把我扬进大海,我就跳海!”“哥哎!你喝大了,咱西北哪来的海?”老张半眯着眼,取笑道。“咱西北没有海,我就跑到青岛去跳!”孙得成大声叫嚷。

月挂高空,不知谁家的狼狗叫个不停,一狗张声,满村的狗叫此起彼伏。

两位老人横七竖八的躺在没有架火的土炕上,炉子里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火光。无明火的火炭,看似不烫,实则是烧透了。像这两位老人,老伴都已离世,儿女远走他乡,他们的心思,已然不再被他人所能真正明了。

睡梦中,孙得成搀着妻子站在海边,儿子宇儿站在海水里向他们使劲招手,“大!妈!你们快看!海!大海!你们这些生在黄土地上的人,哪能轻易就瞅见这一片汪洋大海。海的对面叫韩国,日本也在海的对面!对!就是当年没有打进潼关的小日本。等我到西安去赚了钱,我带你们再来看海,到韩国去!到日本去!”

“好!就来咧!”孙得成拉着妻子的手,向儿子大声喊道。

九、

孙得成真的离家出走了,是村里年轻的后生给他订的机票,去咸阳转机,飞青岛。

当他第二次站在海边时,他显然没有跳下去的勇气。这是一场闹剧,不过是为了吓吓儿子而已。

“我终要把我的骨灰扬进来!”孙得成站在海边对着远方大声喊道。

“不行!骨灰不能撒进大海,多污染环境!”海边巡视的工作人员听见后,急忙告诫。

“不是垃圾不能入海吗?骨灰也不行?”孙得成小声试探。

“骨灰也不行!骨灰说到底就是一抔垃圾!”工作人员说道。

十、

孙得成返回咸阳机场时,他拨通了儿子的电话:“你在哪?到咸阳机场来接我来,放心,这次我什么也没给你拿。”

“对了,咱在好好商量一下,看我死后,到底是装在方盒子里?还是长匣子里?”临挂电话时,孙得成又加了这样的一句话来。

孙得成站在咸阳机场的门口,仰头望着天空。“去他娘的脚把骨!陕西的天,到底是没青岛的天蓝!”

2018年,2月13号于宁夏固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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