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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洋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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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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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灰缸

刘建果坐在这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点燃了一根大前门香烟,眯着眼睛打量眼前这间厂里最神圣高大的殿堂 — 厂长办公室。

“报告…” 有人在门外喊。

“进来。”他威严地说道,现在在刘建果这里还实行着造反派的语言规矩。

“华厂长的老婆要来送药,让她去吗?”

“什么厂长?”他瞪着眼珠子狠狠地反问道,把来报告的人吓得一缩脖子,“不能让他们相见,要时刻保持警惕性,防止他们耍花招!” 他吸了一口烟,手中的烟往烟灰缸里猛地一弹:“把药放在看管处,叫她回去。”

他想起过去来见华厂长,每次作决定时华厂长总会有这个弹烟灰的动作,过程特别流畅,一气呵成,潇洒自如,刚才他学着做了一遍,觉得有点笨手笨脚。

前厂长华建功已被关进了牛棚,被刘建果带领的暴风造反派打倒了。他又弹了一下烟灰到那个霸气的烟灰缸里,眯着眼睛打量着,想起之前牛棚里的一幕。

在昏暗的灯光下,华厂长疲惫不堪,他张开苍白干瘪的嘴唇说道:“能给根烟抽吗?我可以再交代一些问题。” 他喝下了一大口水,浑身散发一股多少天没洗澡的馊味。

刘建果把手上的烟停住了,把还剩下半截的烟递给了华厂长。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是他熟悉的大前门香烟味道啊,华厂长打起了精神,习惯性找烟灰缸,抬手去弹烟灰,眼前除了一张破旧的桌子外,什么也没有,昔日威风凛凛的气势一下子瘪了下来。

“华厂长,要不要把你那个烟灰缸带过来啊?说说那个烟灰缸的故事吧,底部刻的是日文吧?你就是一个潜伏下来的日本特务!” 刘建果突然两眼死死地盯着华建功,当他发现那个烟灰缸的秘密时,他觉得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华建功愣了一下,那个烟灰缸确实是日本货,那是他当年抗战胜利时在国民党军队接受日军投降收缴的物资,没什么用处,他把它留了下来,以后解放战争时成了俘虏,加入了解放军,这个烟灰缸就成了他的抗战胜利纪念品一直跟着他。它皮实耐用,黄铜皮的,细看起来有点特别。

他眼角往上挑了一下,沉着地简述了一下烟灰缸的来历。

“烟灰缸是战利品?你骗谁?这是你当特务的标记吧?我们会作彻底调查的!”

……

成立了专案组,对厂里最大的走资派进行火力最集中的侦破打击。经过到部队的走访调查,还真没发现烟灰缸成为战利品的证据,在那时,像这类东西是不会作规范性登记的。结合当时放的反特电影中打火机的示例,烟灰缸成了华厂长是暗藏特务的有力证据,还有其他一些似是而非的材料,最终被定性为日本特务,打入了监狱。

新来的市革委会副主任姚文丙笑呵呵地接见了前来汇报文革运动胜利果实的刘建果:“好,好,你做的很好,我们的政策是有理有据,你们厂的夺权斗争是一个很好的典范,值得大家学习!” 他从茶几上一个精致的铁皮烟盒里拿出一根大中华,刘建果毕恭毕敬地双手接了过去。

俩人抽着烟,茶几上的一个烟灰缸引起了刘建果的注意。那是个草绿色的烟灰缸,看起来像是部队特有的,拿起来掂量很轻,不像原来华厂长的那个,沉甸甸的。

刘建果与姚文丙聊起了烟灰缸。姚副主任来自军队支左,他是个部队政治部的文官,喜欢收藏烟灰缸,看来他对让华厂长成为日本特务的那个烟灰缸很感兴趣,之前与刘建果打过两次电话,都提起了这个东西 。

“这就是那个日本烟灰缸。”刘建果从书包里拿了出来。

姚文丙接过烟灰缸,端详起来,在底部发现一行刻有昭和19年的字样,心中涌起一种爱不释手的感觉。

“很好,先留在市里吧,可以作一个实物例子进行阶级斗争教育……” 姚文丙举一仿三说了一大通,为截获一个物品摆出了充分的理由。

刘建果没想到东西要被拿走,但只得如此,他本想问能写一个条子吗,话都嘴边却成了:“没问题,就留在姚主任这吧!”

看到这个刘建果比较懂事,姚文丙高兴起来,他明确表态坚决支持由刘建果领导的暴风造反派的革命行动,任命刘建果为厂革委会主任兼厂长。

“这个烟灰缸是我从部队带来的,看看底部,0073,这是部队番号,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哈哈”其实这就是一个普通的烟灰缸,部队库房多得很,他有好几个,喜欢拿来送人,以显示部队的特殊身份。

刘建果一脸庄重地接过烟灰缸,仔细观赏着,夸奖道:“部队的东西就是透出一种威严,地方上的就是小气量,怎么也做不出来这种感觉来!”

现在是刘厂长了!小半年了,他踌躇满志,八面威风,他娴熟地向烟灰缸里弹着烟灰,有条不紊地对来人吩咐着事情。

烟还剩最后一点了,他今天不知怎么,竟然吸到几乎要烧到手指尖被烫着时才感觉到,怪不得弹烟时感到那么别扭,他把烟头扔进了烟灰缸,抬头突然看见一个人—原厂长华建功。

已经听说运动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走资派纷纷官复原职,只是这里不同与其他 ,原厂长是以日本特务的罪名被法办的,而且有人证物证,但华建功案却从省里那边走过来,他找到了当时一个关键证人—当时战友的亲笔证明材料,他因此得到切底平反。

市里处在变动中,听到的消息含糊不清,姚文丙也是好一阵子都不见了,他这段时间心神不宁,刘建果上层的依托就是姚文丙了。

“刘混混,这厂长椅子还舒服吗?烟抽的不少啊……”声音洪亮,刘建果过去当车间付书记时听到这就感到莫名其妙的压力,如今这感觉猛地又回来了。

华厂长先行一步回到厂区家中,市里的文件明天一早下达,但他还是按耐不住地先过来看看,他发现他的那个烟灰缸不在桌子上。

刘建果感到自己完了……

华建功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对领导阶层又是一个大清洗,按照政策,刘建果被隔离审查,撤销一切领导职务,是否保留党籍的处分也在进行中。

对于那个烟灰缸,华厂长是无比愤慨,穷追不舍。刘建果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只得把实情说出来,但接着又陷入了又一个被动。

“你说是姚付市长,那你有什么凭据?”

其实刘建果在后来走资派陆续回来时也不是没想过那个烟灰缸,那毕竟是华建功定罪的证据,马虎不得,但试过两次,姚文丙都没有退还的意思,在形势变化的情况下,刘建果一心想抱住一个大腿,就更不敢贸然行事了。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们可以去找他问问。” 刘建果不明白为什么姚付市长没来过问他的事,他现在一切官职都没有了,连最后的党籍都很难说能保住,他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过了几天,刘建果又被拎过来过堂。

“刘建果,我们已汇报姚付市长了,他说没有这回事,他让我转告你,要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要为自己以后想想,要考虑后果!”

听到这句话,他回想起最后一次想从姚文丙那里要回烟灰缸时听到的他的话外之音,也是这样说的,看来他只好自己认下来了,应该到关键时刻,姚付市长总会为他说句话的吧?

“我把它卖了,换了一包大前门,它实在卖不出什么价……” 刘建国硬着头皮说。

刘建果被作严重党内警告,留党查看一年的处理,听说姚付市长根本对他的事情没有什么特别的指示,他恨死了这个翻脸不认人的靠山 。

一切又恢复到原来,华厂长似乎劫后余生,倍感眼前的桌椅板凳来之不易,更加珍惜。他小心翼翼挪动着座椅,轻轻地弹了一下烟灰,反省着自己过去弹烟时的轻率和鲁莽,随后作出的不少决定并不稳妥,他站起来,拿着烟灰缸要去把它好好洗一下,洗干净,从今往后重新开始 。

日月如梭,光阴荏苒。时间到了市场经济的年代,厂子很快就陷入了困境。

刘建果辞职下海,摸爬打滚,生意有点起色,但都是小打小闹,他打起了自己原来所在厂子的主意,这主意源于他认识的一个港商黄鹤翔 。

钱的大头都在国,也就是国企。现在国企的计划经济指标都已废弃,产品和订单都要自找门路,里面的设备不少,可以转卖变成钱 ,外资可以设备的形式引进,一旦建立了市场供应渠道,今后就不愁了,这才是正而八经的生意,好过自己现在的倒买倒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这个港商熟悉国外设备进口信息,对国内的情况也熟悉,关键是要找到一个切入点,刘建果说起了姚付市长和烟灰缸的故事,黄鹤翔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切入点。

一打听,姚付市长已经住院了。刘建国备上一份厚厚的礼来到了医院,

姚副市长由开始的心病变成了肝病,他现在是忧心忡忡。

改革开放以来,他的处境越来越差,他主管城市工业,大小厂矿一片混乱,产品质次价高,没有销路,工厂陷于债务泥潭,很多厂甚至停工发不出工资,上面的老领导走了的不少,新来的对他时有不满,他感到自己可能会提前下来,这在其他城市屡见不鲜。

“姚市长,您好啊,不知您还记得我吗?我是那个红光机械厂的刘建果啊……” 把手中的人参和包装华丽的营养品放下,床前出现了一个满脸推笑的黑色小脸。

姚文丙想起了这个人,接着就想到了那个烟灰缸。当时留下烟灰缸没想那么多,大权在握,这种小事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后来运动风向突变,他为了撇清自己,就完全否认了收烟灰缸之事,至于刘建果的党籍保留问题,也是上面的文件规定而已,他根本没去插什么话,随着时间推移,他几乎忘了这个人。

“哦,是你呀,咋不记得,嗨,当时的运动,很多事情都不得已啊,你的事情,我跟华厂长打过招呼,人嘛,在那种情况下,犯错误也是难免的嘛!” 眼下自己情况也不大好,姚文丙使出了自己一惯的圆滑处事方式来,提着礼物来的嘛,应该给个好脸色。

“是啊,是啊,我一直在心里记着姚市长当年对我的提携,都是我自作自受,我认了!”两年多的生意场上的磨练,刘建果现在也学会了见风使舵:“犯了错,不好意思来见姚市长,但今天我有事情要向姚市长汇报,所以就大着胆子来了……”

听到这,姚文丙来了点精神。最近一段时间里,来说事的都是麻烦事,但都是下面厂矿的领导,这个刘建果是什么人,也来汇报?

刘建果从港商黄鹤翔那里已记熟了台词,知道眼下这些市领导最关心的是什么,他就把引进外资办厂的事情说开了。

姚文丙听着听着,心潮涌动起来。这确实是个当前解困的最佳良方:股份改制重组,引进外资,设备更新换代,这些正符合当前中央的改革精神啊!他心情大好,觉得病好了一半。

刘建果捕捉到姚付市长脸上的变化,接着递过来两张名片:一张是自己的,另一张是那个港商黄鹤翔的,他现在是那个港商的中国代理 。

“我两年前就在厂里辞职了,说实在话,我在厂里也干了二十几年了,厂里的生产我都熟,问题很多,我也是急啊,当然有些是大环境下的问题,有些是人为的,再这样下去,真的不乐观。”

“这样好了,下周一,你带那个港商到我办公室来谈谈吧!”姚文丙彻底心动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一直想突破搞出一点动静来,今天真是有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

刘建果痛快地答应下来,他决定要大干一场!

黄鹤翔华丽登场,刘建果也在,相谈甚欢,事后黄又推出豪华宴席伺候,把姚付市长哄得是云里雾里,很快成了朋友。在后一次的会面中,黄鹤翔婉转拿到了那个日本烟灰缸,他带着它飞到了日本。

黄鹤翔善于把握各种机遇,哪怕是看起来不起眼的东西,他也会拿来一用,有时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效果。他以前就知道,板恒当年当兵去过中国战场。

板恒胜一摸了摸自己头上稀疏的头发,拿起了黄鹤翔的烟灰缸细细地看着,这个难道真是在中国战场投降时自己留下的吗?确实很像,东西是真的。

“黄君,难得你费心,这个烟灰缸勾起了我过去的回忆,我虽是最后一批派往中国战场的,没打什么仗,日本投降我就成了俘虏,但却活着回来了,我心存感谢。” 板恒操着有点生硬的中文说着。他这一年一直在考虑是否淘汰厂里那套生产线,转换到更复杂的机械组装生产上去 ,与黄鹤翔几番交谈后,他基本在心中形成了一套更完整的计划。

经过仔细研究,最后的方案是这样的:板恒将现有生产线折价卖给黄鹤翔的翔合企业集团公司,然后翔合集团以此入股与红光合资成立合资公司,所生产的产品由翔合负责销售,同时还负责生产线的零部件维护服务,产品基本销往板恒的企业,算下来板恒还能从中赚到差价,维持原来的供货渠道,同时腾出手来往上游产品发展 。

板恒这一次等于生产结构重组,因此他务必要来中国看看红光机械厂,他带上了那个烟灰缸。

在姚付市长的主持下,成立了红翔机械有限公司,中方由华厂长任董事长,港方由刘建果任总经理,按照合同,中方一次性支付港方三百万元购买成套设备的备用零部件和安装培训服务。

刘建果早就打好了算盘:把厂里的机床设备低价出售掉,将能收取巨额回扣,现在个体加工厂如雨后春笋,市场需求量很大。

港商从日本低价收购一套淘汰的生产线设备,今后将会有后续的零部件供应的商机。

华厂长一举成为合资企业的第一领导人,收入大增。

姚付市长在市里立下了大功一件,他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挂牌那天,板恒也赶到了,一连串仪式完成后,大家在会议室坐下,板恒说道:“今天我们能走到一起,全凭各位的努力工作,精诚合作,但是什么把我们连在一起?这里有个东西,它就像一个纽扣,把我们扣在了一起,请允许我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说着,在几个人明白、几个人糊涂当中,板恒把一个精致的日本木制盒子放在了大会议桌上,庄重地打开盒子,拿出了那个烟灰缸。

现场鸦雀无声,只有旁边几个记者的照相机闪着光。

华厂长惊愕地看着刘建果,然后又转向姚付市长。

刘建果狠狠地瞪了姚付市长一眼,心中不住地咒骂。

姚付市长一脸尴尬,他用手频繁地扶着眼睛架。

只有黄鹤翔心里最清楚,他没有把烟灰缸造成的伤害故事说给板恒听,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日本人真的内心很难琢磨啊!但事已至此 ,他也坦然了,现在大局已定,人人都各得其所,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吧?

板恒一会儿中文,一会儿日文地发表感言,说起了烟灰缸的许多往事,声貌俱发,令人感动,最后板恒走到华厂长面前,向这个当年的老兵深鞠一躬。

烟灰缸放在桌子中央,虽然擦的干干净净,但却透着沧桑,今后还会有多少烟灰,将要弹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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