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短袖衬衫

照片中我穿的这件短袖衬衫，是我一位大学同学的母亲买给她的一件衣服，当时我在她家寄宿，当阿姨得知我要去伊朗留学，吃惊中夹杂着担心，建议我同学，能不能把那件她刚买的衬衫送给我，意思是期待我学成归国，留一个信物。

1996年10月，我要去伊朗留学，由于我自己的家离沈阳还偏远的县城，办理出国手续等原因，寄宿在我一位大学同学的家一个月。记得我同学的父母在沈阳军区前进杂技团做演员工作，他们从小学习杂技的精湛技艺，吃了很多苦，练就了一身过硬本领和雷厉风行的军旅风格，他们团多次代表国家和军队参加国内外重大活动和比赛，先后出访了60多个国家和地区，为国家和军队争得了荣誉。1972年，受周恩来总理的委派，成功地访问了美国，受到了周总理高度称赞，为中美建交做出了特殊贡献。他们家镜框上有许多在国外演出照片。

 虽然我们相处不到一个月，大家一早出门，各忙各的，晚上才见面。最让我感到温暖的，我没有寄人篱下之感。其实那时的我很茫然、孤独无助，开启万里长征第一步，需要一个落脚之地，可是什么时候能迎来曙光？同学父母出过国，见过世面，最重要的是，他们吃的苦比我吃的咸盐还多。他们坚信人的一生，只要选择了吃苦，那就咬紧牙关，不放弃。他们还知道伊朗大学生占领美国大使馆，伊美两国断交的外交一事。伊朗一直动荡不安，那里好像经常爆发战争？国际政治复杂多变，不要参与政治，每个人先做好自己本职工作，日后才能成大器。我是学生学好波斯语是我首要任务。没想到出国前，我能接受如此一场精神洗礼，真是三生有幸。他们把我当作自己的女儿，怕我晚上饿不好意思说，总主动问寒问暖，给我们准备宵夜。记得当时我同学刚刚找到工作，她每天高兴得像一只百灵鸟，叽叽喳喳笑个不停。而我没有找到称心工作，每天很苦闷的样子。她父母说：“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过去，你的路在后面，就在你的脚下，别急慢慢来。”我后来越来越觉得，只能选择留学为就业铺路。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蹊跷？为什么我出国前会在她们家落脚？我当时内心那么强大，为了能去伊朗，割舍在中国的一切诱惑和亲情？我同学父母对我的鼓励也至关重要，他们同时也为我捏了一把汗。真可谓“儿行千里母担忧”！阿姨还说，如果我是他们亲女儿，绝对不允许去伊朗留学。他们也很矛盾，这个世界就是辩证统一的。

 我去沈阳桃仙机场坐飞机去伊朗，那天上午，我同学父母开车送我到机场。那件短袖衬衫也被放在行李箱，一直跟随我，从我学会第一个波斯语字母，到在德黑兰大学取得博士学位，13年日夜兼程、风雨不误。包括在本科毕业最后一个学期期末考试期间，生了女儿，可以说，我学习波斯文，是一口气、未间断连续学下来的，这也是做事成功的一个秘诀。

2009年，我回到中国，入职北京外国语大学，成为波斯语专业主任，奠基人之一。当时我的波斯语考官是北京大学伊朗学奠基人叶奕良教授，当年学波斯语博士毕业的，只有我一人，我一人参加考试，没有竞争对手。能成为北外老师，是我的幸运：北外是培养外交官摇篮，同时，也服务国家“一带一路”战略战场。在教学人才培养的同时，出席香山会议、上合会议等各种国际会议，担任中伊两国领导人发言波斯语同声传译。北外是沟通中国和世界的平台。这件暖心的短袖衬衫，像护身符一样，再次成为我的护身符，一直跟随我形影不离。每次出差到重庆、上海、敦煌、海南、德黑兰，把它和和正装一起带上。奇怪的是，岁月的流逝，它并没有留下多少岁月痕迹，没有多少顺坏，它依然舒适美丽。

只怪世事难料，夫君在疫情前突发重病，今年年初，我1月7日赶往河北，1月11日，夫君离世，送夫君到河北三河火葬场，跟女儿在殡仪馆陪夫君一夜，第二天眼睁睁目睹夫君的身体，被一个大锹投掷熊熊燃烧的火里化成灰。然后听到河北上空108声礼炮齐鸣。我在一片惊愕中眼底竟然没有泪？其实我的心里是温暖和满足的，夫君多么幸福啊，我和女儿送他最后一程，他有至亲陪伴、有尊严地离开。真不敢想象自己离开时的场景，往事已成追忆。岁月不堪，谁知到头来情丝断，空留思忆一声叹。

2022年7月，我利用暑假再次返回河北收拾夫君遗物，无意中找出他当年在德黑兰画我的两幅画像，一幅纪念我们的结婚，另一幅纪念女儿即将来世。亦即女儿出生前一周，我还在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每天挤公交，夫君像士兵一样扶着我，怕车或人撞到我，怕孩子生在半路上，我艰难地完成每一科考试，记得考试完第二天，我去伊朗法特玛医院生下女儿。那张画像，夫君凭记忆画了我，还挺像。看着我在画家笔下的样子心中充满自豪甜蜜之感，也有心如刀割之痛。于是，我又穿上那件短袖衬衫，招呼女儿快给我拍照，看看是否还能找到青春的模样？一路沧桑奋进的我跟画像中的我有多少不一样？

昨天我找到我的那位大学同学，想和她说说话，把这张照片发给她，问她是否还想起当年那个短袖衬衫？她说忘了！我问是否还记得我住她家那段日子？她说记得。她告诉我父亲已经不在世了，母亲一个人生活。老人家仍然活得很开心。她在沈阳大连都有家。我开心地说，我将从北京寄出三只北京烤鸭，你拿给老人家，问她还记得当年那个要去伊朗留学那个落魄女孩？她已经学业有成，现在是高校大学老师。我同学说她知道我还留着那件衬衫，一定很开心。

总之，我希望这个作品能在中国作家网发表，我把这个作品很体面、很有尊严地发在我的大学朋友圈，告诉我的同学们，一位追寻梦想、学业有成的女孩立志与一件短袖衬衫的故事，希望我同学把北京烤鸭拿给母亲，拿出我穿着那件短袖衬衫给母亲看，她是否还记得在沈阳哪家商店买的衬衫？我们已经26年未见面。好期待！

于桂丽

2022.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