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雨萧的头像

雨萧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8/31
分享

我们就像散落一地的珠子

小时候,北方的校园大都一个模式,房前屋后散乱茁壮的长着几棵树,以耐旱耐寒易活的垂柳白杨居多。红砖青瓦的房子横七竖八种在草丛与树木之间,被一茬茬学生碾压的白亮的操场上,是历届学生记忆最深的地方。夏日墙角杨树上蝉在嘶鸣,体育课上孩子们汗流浃背,口号震天,铁蹄踏过身后狼烟滚滚,树梢上那对鸟儿孵出了一窝小鸟,裂开的蛋壳被响声震的簌簌落下,碎屑飘舞,隔着窗把教室里许多孩子的心弄乱了,这时无论老师在讲什么,孩子的心早随着窗外的响声流浪到天边。

学校门口,几个摊点凌乱堆积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小东小西,放学时孩子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不敢乱队,也忍不住小眼睛瞟一下,等上学时,一大群孩子围在摊贩周围,对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商品摸来摸去,兜里有钱的孩子并不多,看着看着,如洗的衣囊压不住陡增的欲望,总有胆大的,趁着人多卖货人忙的瞬间,偷一点,飞快转过弯,在背风的墙角津津有味地吃着,袋子空了,忍不住舔一下脏兮兮的手指,恋恋不舍走向教室。风吹过,黄尘卷起垃圾纸屑,连同零食深长的余味一起飘散。

城关小学离爸爸单位的家属院并不远,我一直喜欢和晓丽一起走着去上学。单位的排房我们两家是隔壁,她大我两岁,比我高一年级。四年级起她就知道如何打扮,时常染着红指甲,用紫罗兰牌香粉把脸涂白,她的头发天生的自来卷,散发着淡淡的洗发香波的味道,怎么看她,都很漂亮洋气。在一帮孩子里,她就像明星。

冬日里,学校的孩子们都穿上了臃肿的棉衣棉裤,在不时来访的西伯利亚寒流里,仍然瑟瑟发抖,太阳像被抽干了血,惨白冰凉的光洒过,地上干冷干冷,课堂上孩子们握笔的小手冻得发翘,起初是小小的裂口,条件好一点的回家抹上“马”牌润面油,油润过的裂口很快就好了。家庭贫寒的,只能看着手上的小裂口慢慢长大,风一吹,裂口迸出鲜血,肿起来的手时常无法握笔。肿的时间长了手会生出溃疡,彻底褪去要到来年清明前后,而且连续冻过几年的手,一到冬天就复发。老师们极力督促学生课间必须出去活动一下筋骨,冷怕了的孩子们都喜欢挤窝窝,每到下课铃响,根据关系的近疏分为几块,在朝南的廊檐下,靠着墙角使劲往一块挤,很快就挤的浑身发热,在一阵阵欢笑声里,很快就挤走了冬天。

城里孩子的家大都是父母单位家属院的排房,那年月上班都很辛苦,加班更是常事。孩子多的人家,填饱肚子是头等大事,忙着上班的家长疏于管理孩子们,时常都是老大替代家长放学回家做饭,照管着弟弟妹妹。每当放了学排着队走到院子门口,我们像一群飞出笼子的鸟,叽叽喳喳飞进各自屋檐下。

吃完晚饭一大帮孩子都在院子里疯跑,饭堂下边有一个防空洞入口,晓丽和亮亮时常悄悄溜进防空洞,早早谈起恋爱。后来被我们发现了,有嘴长的孩子讲给家长,又有家长告诉了晓丽的爸爸。一个冬日午后,晓丽和亮亮被晓丽的爸爸和哥哥从防空洞捉了出来,他的父亲劈头盖脸的打着晓丽,她的哥哥在边上骂着。亮亮站在边上,一个劲说叔叔别打了,我们再也不来往了!然而没人理他。许久,闻讯赶来亮亮的爸爸拉走了哭泣的亮亮,母亲去劝架,回来忧伤地说,老王也是的,这种事悄悄教训一下,嚷嚷的女孩子家的名声就这样完了,以后肯定对娃成长有影响。

我忧虑的躺在炕上,第二天早早起床,排房门口的那片夜来香,被昨夜的人群践踏的一片狼籍,一颗珠子在朝阳下熠熠发光,我捡起来,是晓丽手上的。我蹲下去仔细找,除了断了的绳子,半天只找到了三颗。我拿着珠子去看小丽,她的脸青一片紫一片,估计一个星期也不能去学校了,我把珠子还给她,她看了一眼,轻轻地抚摸着,突然一把扔到门口花园里,那些珠子在阳光下划出了一条条美丽的弧线,消失在花丛中。我们都知道亮亮家人决定搬到他妈妈单位的房子去住,而这一走,大约再见就很难了。

晓丽亲妈死的早,留下三个孩子,继母来带着一个孩子,又生了一个,家里本就矛盾重重,出了那件事自然排斥她,一些街头混混又不停的纠缠她,家不再温暖,她迫不及待地去寻找爱,在她认为的爱里开始夜不归宿,叔叔找回来又是一顿暴打,后来叔叔也不找了,她再也没有回来。

一段时间后,晓丽偷偷回来一趟,给我买了许多零食,我们一起去烈士陵园散心,城里还没有公园,长满绿树红花亭台楼阁的陵园,即便有许多冢,也是孩子们能想到最美的地方。闲聊中我提起亮亮,她已是一脸漠然,说那个傻傻的小子,话题转到她现在打工的理发馆,她在那里学会了按摩,客人都是有钱人,挣钱很容易。上学有屁用,花那么多钱,出来还养活不了自己,随后她又说,跟我走吧,保证你挣大钱,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我看着越发妖艳美丽成熟的她,犹豫半天,没有吭声。

陵园路当时还是一条土道,我骑着二八加重自行车载着她一路狂奔,在陵园湖边的木桥上,我们一起拍照,一周后取出,喜极而泣的一次次抚摸着那张纸,一次次偷偷看着照片里的人,第一次看到站在风景里的我,不美也不丑,若干年后回头,打量着照片,虽已泛黄,依然清晰可见眉眼间的青涩慌张。

院子里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和姐姐关系好的雪英初三没有毕业居然跟着一个当兵的走了,这个性格内向长相清秀的女孩子着实让人们吃惊。姐姐应该知道内幕的,她们那段时间来往颇为密切,时常在一起嘀嘀咕咕,然而无论爸爸妈妈如何相逼,姐姐一问三不知。母亲叹息道,雪英的亲生母亲和父亲离婚后远嫁了,父亲组合了新家,后妈为人刻薄,这孩子又内向善良,总是吃亏。

事情沸沸扬扬了一阵子,大家各自忙着生活,渐渐忘了雪英。院子里不喜欢学习的人居多,初中毕业,有点关系的接了班,做了厂里的职工,没有关系的,像姐姐和其他几个孩子成了待业青年。在随后的一茬茬招工里,她们涌进了企业,成了三班倒的工人。尽管工资很少,她们还是很快学会了打扮,年轻的面孔,胭脂白粉口红略作修饰,再加上廉价时尚的新衣服,走在街头是一群摩登女郎,令上学的穷酸学生艳羡许久。哥哥没有考上大学,参军去了新疆,或许部队不需要再分心干家务,他发奋读书,考上了军校,随着他上学后继续参军,回家的时间少了,我们相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城市开始扩张,家属院的排房要被推到,父母商量许久,居民点的地皮正在热卖,我的家从排房转了出来,在居民点整齐规划的某一排,有了新家。父母说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我差异以前呢?难道排房不是家吗?

街道很窄,房子很矮,大家很穷,却都安分守己,没有网络时,孩子世界是黑白分明的。那年严打,公捕大会结束后,犯人挂牌游街,学校组织学生去看,广场上道路边挤满了人,大家指指点点唾骂着那些罪犯,我从拥挤的人潮中抬头看了一下,车上挂牌游行的,有个女子低着头,总觉眼熟,忍不住跟在车后跑了一段,她抬起头,居然是晓丽!牌子挂着是流氓罪。我的心咯噔一下,脚步停了下来,头发蒙,无数往事涌过,泪湿了眼睛。

姐姐恋爱了,对象是她们纺织厂的机修工。像所有恋爱里的女子一样,她也整天夸大所恋对象的好,她炫耀着他买的每件东西,她自豪的说他的修理技术如何超强,她说他有多么出众而专一,有多么博学而帅气,来过家后父母也默认了他们交往,我从心底觉得那人小肚鸡肠,贼眉鼠眼。

姐姐所在的纺织厂离我学校很近,周末我时常混在她们宿舍,她的架子床对一直和妈妈睡一张炕的我,是一种诱惑,工厂免费供开水,可以洗头,宿舍里女孩子有着青春的容颜,时髦的装扮,连大灶上的饭我也觉得香。一个寝室会生出死党和死敌,一个寝室会生出情人和情敌,这是她们宿舍那两个姐姐聊天时说的,那时,我还似懂非懂,后来长大了,经历一些事后时常想起那句话,她们真是睿智!

后来,姐姐失恋了,她所喜欢的那人,居然和她宿舍一个闺蜜有了故事。纺织厂的女工多,男工大都在管理岗位或者技术岗位,这种分工下每个男工身边都绕满了女人,女人为了轻松一点,多挣点钱,也不在乎有点故事,久了造就了许多花心的男人。姐姐颓废一段时间,烧掉了所有的言情小说与过往信笺,她发誓决不嫁小县城的男人,而且也做到了。经人介绍认识了远在南方的姐夫,姐夫第一眼便喜欢上姐姐,数次辗转回来探望,书信往来,到年底他们结了婚。姐夫是海军,听说姐姐前一段乱爱的插曲,结了婚就带走了姐姐,她真的再也没踏过纺织厂半步。部队离得远,有时一两年才回来一次,她回来,哥哥又未必回得来,好不容易的团聚,突然觉得有些疏远,或许我们都变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哥哥转业回来,我们在一座城上班。然而除了节假日,很少能聚到一起,我们都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各自的生活,有时把父母接到我家住一段,哥哥来我家就勤了,姐姐的电话这时候也多了。偶尔一次姐姐聊起了小时候大院和一起长大的那帮孩子,她只能想起邻居那个叛逆的女子,却叫不上来名字。大院早成了小区,整齐的单元楼下,防空洞百草园连同一起长大的孩子,都不见了。

乡村正在没落,一大批人悄无声息从乡下涌入城里,乡下的学校一批批荒芜,城里的学校不断扩展增建,不断择址新建。经济略微宽裕的人们,对孩子的教育空前重视,整齐布局的空调暖气楼房里,孩子们在充裕的物质保障里比以前的孩子漂亮了许多,校园的走廊缠起了长长的紫藤花架,院子里的杨柳换成了一些珍稀的,难伺候的苗木,功课压力渐渐重了,孩子再也不像我们小时候,简单贫穷快乐。每天守时的接送孩子,不断有人告诉我周边学校附近的事故,使我对接送上学这件事不再敢掉以轻心,围着孩子,自己的时间更少。

学校门口脏兮兮的摊贩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统一规划的商铺,干净整洁的店里,各色小吃和学生用品琳琅满目,路面宽敞干净,上学放学时,却总是拥堵不堪,即便四五年级家并不很远的孩子,上学放学都有家长专程接送,回家后各自在自己的家静悄悄玩着游戏,做着作业,一样的童年,少了人气。

许多进城读书的孩子,母亲跟着照顾生活,学校附近的民居,租金一路飙升,每到毕业季,尚未腾出的房子总有预备升上来的学生家长,迫不及待找寻房源,这些陪读家庭一年一大半的收入,都用来供养孩子。

择址重建的新校区周围,随着配套设施越来越完善,设计越来越人性化,学区房开始进入人们的视线,它一出世,身价就以数倍的速度飙升,有钱的人看到了后面的商机,买几套学区房,即便孩子学习不好也没关系,长大可以靠着租金体面生活,没钱的家庭,希望通过学校优渥的资源通过高考改变孩子将来的命运,毕竟名校升学率要比普通学校高几倍!毕竟改变底层命运的,目前只有读书一条路,咬牙付着越涨越高的租金,也不知道究竟花不划算。陪读区年轻妈妈们故事在小城多了,房东索性撑起几张麻将桌,笑着说看,这是那个买鞋的来了,昨天那个是买衣服的。几年后一届学生走了,又有新的学生,新的陪读,攀升的消费背后,异乡打工的男人照顾不上的,总有人替代,只要年轻漂亮,总有机会遇上故事。当然社会宽容了,再也没有看见挂着牌游行的女流氓。

一天傍晚,我从植物园散步回家,快到家门口时人行道有个人拦住我,他问我知不知道他家在哪,可不可以送他回去?我有些好笑,本想绕过去,总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停下来细看轮廓,竟是亮亮。他家居然就在我家斜对面的小区,城说大也大,这么久从未遇见。交谈中知道叔叔阿姨在不在了,谈起了院子里的老人,许多成了往生,令人唏嘘不已。我陪他穿过马路,到了他家小区门口,加了微信,彼此客气地说以后有事相互通气。

第二天他酒醒后发微信问我是谁?朋友圈没有照片,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笑着说,我们在一个院子长大,他断断续续想起,然后聊起了小时候院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他知道的真不少,晓丽出狱后去了东莞,挣了不少钱,销声匿迹了。雪英很不幸,父母离婚后家里情况比较复杂,言情小说看多了,难免天真。情窦初开的女子以为遇到了心仪的爱情,不管不顾地跟着去,却发现那人是个骗子。辗转反侧,被贩卖了好几回,最后一次被卖到河南一个贫穷的山里,她想逃,却被抓回去受尽折磨,不堪忍受贫病交加,喝药自尽了。其他的文娟小林晓明等等,大都在这座城,大家的日子还都行,只是各自忙着生活,有机会聚一下,临了亮亮说。

我在微信里给哥哥姐姐讲起遇见亮亮,姐姐早已记不起来亮亮是哪个,后来还是提起和晓丽的故事,她才有了印象。她倒是惦记雪英,她俩一般大,一个年纪,在院子里是闺蜜,突然想起当年那件事姐姐应该是知情人,我想了一下,没告诉她雪英的事情。她最后一次回家,已是三年前,母亲不在的时候。外甥女来了听不懂老家的话,一脸茫然,她只能和姐姐用她们的方言交谈。姐姐已经忘了许多小城的人和事,我知道,今后故乡对她,不过是一段回忆,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根扎在那片土地,那里才是她的全部,一时想起的人和往事,也如同我眼里的异乡,终是道听途说的故事,与她的余生毫无牵连。随着父母那辈最后一个人的死亡,她和故乡的线断了,或许她不再回来了,所以不说也罢。

渐渐明白人生本是一串珠子,被家、学校、单位和感情编织的绳子串在一起。绳子在,大家便是一串手串,一串项链,一个整体.绕绳一圈的珠子是不分宝石和普通石头的,它们统称手串或项链。直到有一天,那根绳子断了,一颗颗珠子四下滚落,方才知道,宝石离开绳子会嵌在王冠上,个性张扬金碧辉煌;鹅暖石离开绳子会留在河边,磨平棱角荒度岁月。离开绳子,它们才是自己。

街道越来越宽,楼房越来越高,整洁的路旁是装饰一新的商铺,改造后的公园早敞开了免费的大门,告诉着城里人四季的颜色和形样。从甲城到乙城,如果不看招牌上的字,是分不清彼与此。我们那场聚一下,终因成人世界的忙碌,一直只是说说而已,微信群初时还比较活跃,一段时间后,悄无声息了,没有来往的人不会因为微信里的几句话而走得近。

时已仲春,窗外的河面冰层开始融化,曾经迫不得已抱团御寒,一旦无忧患时,各自为前程为喜欢而奔波,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经不住一夜春风。我知道,这一世许多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