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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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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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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丰碑

从合阳县城一路向东,到福山景区标示牌拐弯,坡底的洽川突然撞入眼帘,这片被誉为小江南的湿地,在黄河的滋润下,柔媚水润,与沿途黄土高原地貌特有的苍凉突兀极为不符。沿洽川向北,沿黄观光公路高架桥下,便是陕西省最大的电力提灌工程东雷抽黄的咽喉站——东雷一级站。

站在一级站的取水口,号称铁码头的这里以前是晋陕两省通商的要道,后来村庄附近大大小小的桥取代了船只,渡口自然荒芜了。河滩的四季轮回的风吸干了一辈辈汉子脸上的油脂,岁月的印痕落在那里,便生出来一根根深浅不一的线条。起起伏伏的波浪把圆日揉皱拉扁,把一茬茬人揉进画卷,变成历史长河的一滴小水珠,日复一日,地老天荒。

古渡口西边,黄土峰林在夕阳里静默如画,把这塬上塬下划分成两个世界。渭北旱塬的水金贵,村头颓败的龙王庙遗址还在,祈雨那些悲壮而自虐故事早已远去,村庄在时光里沉淀下来,静悄悄的,鸡飞狗跳的喧嚣早已成为历史。

六十年代末期,渭北连年大旱,合阳黑池路井孟庄一带庄稼近乎绝收。吃水要去沟底挑,一担水经过数十里坎坷土道,颠颠簸簸到家只剩大半担,而这一往返,就是半日时光。太阳像一轮巨大的火球,日复一日,毫不疲倦的炙烤着大地。早春粮食缺的厉害,女人带着孩子去田间搜索一切能吃的野菜果实,地皮上的绿很快被刮掉一层,在遍野赤黄里,一脸菜色的人群茫然麻木。临河的土塬上,人们看着黄河静静从晋陕夹谷间向南空流,河道两岸的庄稼不缺水,葱茏青翠。与赤野千里的西塬形成鲜明的对比,年龄大的忍不住呐喊:老天呐,你睁睁眼,你要是能让黄河水上塬,我给你修庙,蒸白馍,立金身……

当然老天是听不到的,更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还是人。

事情的转机来了。

1973年,渭南地委书记在渭北三县调研走访,第一站到大荔的范家、两宜,他们发现范家与华原距离不过十里路,去因一道土塬,一条黄河,华原看起来像江南,而范家以上却是典型的旱塬地貌。驱车一路向北,进入合阳地域的合阳县孟庄和家庄一带,有民谣唱:“秦城和家庄,马尿泡馍馍”,“宁给半个馍,不给一碗水”,地处渭北旱腰带的合阳,每年有效降水量极低,地广物稀的路井独店和家庄,人们已经习惯了广种薄收。每年春天,人们把每块土地上都洒满种子,边角旮旯也不敢错过,每年秋天,这些土地收获着微薄的希望,而那些边角旮旯因为缺水,无一例外使人失望。水,是金贵的。许多人家里,一碗水要供全家洗脸,末了也舍不得倒掉,沉淀一下,便是家畜的生活用水。

看着田间稀黄的庄稼,衣衫褴褛满面尘灰的村民,一行人情绪低落。“原以为在大荔、合阳、韩城黄河沿线修建的百余座小型泵站,会缓解旱情,促进农业发展,提高粮食自给能力,现在看来,对于旱塬,这些措施不过是杯水车薪,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李瑞山书记动容地说。

吉普车继续向北,驶过合阳县城,一路向东拐过洽川坡头,坡底的黄河像一条白练突然跌入眼帘,给晋陕两省间划出了一道分界线。河滩两岸层绿叠嶂,蔬菜庄稼被这条河滋润着,郁郁葱葱,和刚刚走过的西塬简直就像两个世界。

此时处女泉的上空氤氲着一片雾气,河滩里的芦苇正茂,一群鸟从河滩飞过,越飞越高,很快就消失到西边的黄土塬上。看着远去的鸟,有人说“能不能把黄河水通过电力提灌,提到黄土塬上,再通过泵站渠道向西输送到田间地头,这样便能解决旱塬的干旱问题。”

在场的人哄地一下笑了,“自古以来,水往低处流,黄河进入合阳地界,河床在塬下的夹谷地带,地势极低。机井抽那么一点水都撑不了多久,还想让黄河水爬坡上塬,一路向西,这简直就是白日梦。”

“两千多年的郑国提出修建“郑国渠”的时候,人们都觉得那是天方夜谭,两千年后,这条渠却依然是当地的农业丰收保障。时至今日再看这条渠,它对周边的民生改善,远胜过当时骇人听闻的许多大事。我想,当时郑国提出这个建议时,肯定也被许多人笑话,可是,没有梦想怎么能有奇迹呢?不试一下,咱们知道不行?”李书记若有所思,说。

想到郑国渠,人群沸腾了!

1973年8月17日,水电专家陪李瑞山书记从黄河边考察归来迫不及待召开了办公会议。经反复论证,会议议定将禹门口、东雷与港口三处抽黄工程的设计任务放在一起,由省水电设计院对流量、水泵型号、电机参数进行核定上报水电部,争取在1975年动工。

1974年1月8日,陕西省水电局召开了抽黄工程设计工作座谈会议,经过一番激烈讨论,会议决定东雷抽黄的设计由陕西省水电设计院和渭南地区水电局及各县相关人员组成30人的设计组,2月10日人员全部到合阳县,正式开展工作。

1975年,关中东部抽黄工程指挥部在太里湾举行了万人誓师大会。

寂静的荒滩上,一群汉子赤着身子挥舞着鼓槌,锣鼓铿铿锵锵,鞭炮震天,惊飞了芦苇丛里的野鸟,它们探头探脑窥视着车马喧嚣,一群青年男女聚在坡下,架子车的车辙印在沙地里,人声鼎沸的盛大的场面,使习惯荒芜的鸟们胆怯,它们偷偷张望一下,很快隐入更深的草丛中。太里湾的土道上,狼烟滚滚,来自三个县的汉子坐着小四轮,驾着马车从四方赶来。这么多人施工,一时间后勤保障根本跟不上,指挥部当时把大家按部队编制划为建制营。

随地搭建的简易窝棚,侵占了原生居民的地盘,这蛇就时常为了被人侵占地盘懊恼,它们会趁着夜深人静来到窝棚,打量一下这个新奇的事物,再好奇地近距离看看这群不速之客的容颜。常常睡到半夜,窝棚里一惊一乍的,那是被蛇惊醒的汉子的喊声。没风的时候,人们的头顶上一大群蚊子如同轰炸机,它们在空中盘旋着,伺机而动。即便经过烈日曝晒,这群汉子早已被锤炼的皮糙肉厚,蚊子也有办法,它们轮番攻击着去上厕所的人。去一趟厕所,屁股上就被叮满了红包。后来人们“发明”了土办法:厕所角落常年堆着艾草,艾草燃烧的烟气可以换来片刻安宁。河滩的冬日,风夹杂着河面的水汽,阴冷阴冷。饭从厨房抬到工地,上边结起一层冰渣,没有人埋怨。

1978年高明系统试机成功标志着这座工程建成投入使用,此时,人们在这荒凉的河滩奋斗了整整三年。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是抽黄最辉煌的时候。土地联产承包到户让所有人有了奔头。水浇田粮食亩产可达上千斤,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奇迹!对于世代靠天吃饭的旱塬人来说,土地一夜间变成了金矿,只要舍得出力,啥都会有的。田里四季都长满了庄稼,村里每座院子里都挤满了人。饿怕了穷怕了的旱塬人尝到水的甜头,自然是舍得力气的,那时沟沟卯卯都种满了庄稼。

二十一世纪初,随着国家战略调整,工业的不断拓展,随随便便出去打一个月的工就能顶在土地上辛苦一年的收入。年轻人不断走出去打工了。即便农作物的价格微涨,那也是远远抵不上打工工资,巨大的落差使人们对耕地逐渐淡漠,撂荒的土地背后,抽水站冷清而尴尬地矗立在那。值班时偌大的院子就一两个人,花木在一场雨后苍郁葳蕤,不时有蛇在草丛里游过,突兀的出现在土道上,初时年轻人一惊一乍的,寂寥的院落,菲薄的收入,落后的交通,清贫的生活留不住年轻驿动的心。不断有耐不住清贫寂寞的年轻人走了。

年轻人未受过缺水的艰辛,未参与过那场人定胜天的大干水水利过程,对于上一辈水利人走到田间地头,看着浇过的庄稼籽肥粒圆的那种成就感,他们的心底是陌生的。

物质的丰裕,机械的便捷,生活水平的提高使人们不用再守着一亩三分地也能过好日子。满满一渠河水浇过的土地依然肥硕,丰收却早已不能令农人激动。同时,泵站的设备一天天老去,财政增补不变,农产品的价格波澜不惊造成水费多年不变,不断上涨的人员工资令灌区收支不能均衡。如何才能让这群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的水利人过上好日子?如何才能让这座渭北最大的电力提灌工程发挥自己的作用呢?这是摆在抽黄领导面前的问题。

2019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南主持召开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将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国家对农业基础建设工作的重视为东雷抽黄迎来了春天。铁码头前,东雷站主厂房的墙体早已斑驳,木窗棂的红色油漆在岁月里一点点褪色卷起,失去保护的原木常年被河滩的潮气侵蚀,开始变形。这座运行了四十年的泵站在空旷的河滩里长满故事,那些久远的故事尚未来得及诉说,便随着主角的更迭被遗忘。机房里的设备在运行的空闲时间修修补补,多年如一日引着黄河的水一路向南,在年年岁岁相似的花丛里,穿着工作服在机房里热火朝天干活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

深秋的河滩,肆虐的风吹着哨子,吹黄了庄稼,机械的轰鸣中,这座在西北水利史上最大的电力提灌泵站悄然退出历史舞台。参与过1975年那场大会战的人们闻讯赶来,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他们凝望着那座废墟,那里有他们的青春,那里记录着旱塬人把梦想变成现实的过程。风呜咽着,画面回到当年,河滩是工棚里,大伙同吃同住,大会战时期人们挑灯夜战落,热火朝天的场面历历在目,早早逝去的那58个人音容宛在,他们略带哽咽的谈起一起生活的片段以及听到他们突然离去时惊骇的场面。若是他们还在,也和自己一样,儿孙满堂也该享天伦之乐了。

推土机驶过,那这一切变为过往。

2020年春,一群人克服庚子之初那场疫情带来的重重困难,加班加点,在半隔绝的状态下,他们终于在预定工期内完成了东雷一二级站的改造工程。刚上班的年轻学生坐在隔音室看着显示屏,远处的设备运行状况一目了然,画面落到黄河取水口的断面,有一小堆柴草稍有堵塞,只见年轻人轻轻按下一个按钮,捞草机启动,很快草被甩出,水流打了个漩涡,飞速顺着进水管道飞奔而去。

厂房外是沿黄观光公路桥,这条公路的开通使美丽的母亲河不再神秘,川流不息的旅客使荒凉许久的河滩热闹起来。而黄河总是不负众望,会在突然间给人带来惊喜,夏日,偶遇黄河“揭底”带来的视觉冲击令人久久不忘。几百米的河床瞬间崩岸,河中沙峰像地毯一样卷起,远远看去,仿佛黄河被从底部揭起,黄色的浪头打过,场面极为壮阔。秋冬时节,站在河边,风平浪静的河面突然传来牛吼般的声音,惊讶找寻半天,后知后觉,那是黄河在此处创造的又一处自然奇观“地啼”。

桥上如织的游人惊呼着,飞奔着。此时的长河静谧美丽,一行鹭鸟从空中飞过,夕阳西斜,黄河两岸的土塬在光影中呈现出奇异的黛青色,那轮跌落到长河里的夕阳给河面铺满了金子,浪头热烈地奔向土岸,这份热情过高,一瞬间一小块土崖被奔涌的浪头卷入河中,漫过黄土的水霎时昏黄。

黄河依然在日复一日地流淌,黄河故事依然在继续,黄河精神必将不断发扬光大,世代相传,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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