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的沟

记忆里，渭北旱塬从来没有这么持久的雨季。持续数日的大雨灌醉了千年土崖，崖上的藤木被滑坡的山体卷走，只留一片赤裸的断面。几颗红玛瑙般的酸枣在枝头晃来晃去，失去草木与叶子的陪伴，看起来孤寂寥落。

水泥路被崖上的流泥冲的弯弯曲曲，又回到多年前的土道。紧邻小城中学的这条土沟长满故事，它记录了小城六零后七零后八零后乃至九零后的整个青春。沟底的水坝与土道上刻满了懵懂少年在青葱岁月那些伤春悲秋的故事。

小城的初中离西沟极近。那个年月逃学的孩子都会聚集在沟里，沟里芳草萋萋，桃花满坡，早恋的少男少女藏在大片的芦苇丛里互诉衷肠，野鸭子在两池碧绿的水中游来游去，天蓝云白，躺在堤坝上的野花丛中，悄悄说几句私房话是少年的我能想到的最美的风景。那时，孩子们的爱与哀伤都刻在这条沟里。

我和虹俩也一样，想旷课就从学校土墙上的狗洞爬出来，沿着土道奔到沟底，坐在开满野花的坝上，在不识愁的岁月强说愁，一说就是许久。

青春很快被我们挥洒一空，中年后，很少再去这条土沟。只是关于西沟的故事，一直没有断过，溺水的孩子，殉情的少年，荒野的谋杀，所有的负面新闻都无法改变我们那代人对西沟的独特感情。

蜿蜒的土道湮没了一代代人的悲欢，一路走来，小城从起初的贫瘠落后，到如今的宜居繁华，早已看淡了人来人往的聚散。

虹走了已经整整十三年。那个倔强的美丽女子，为了一段备受争议的爱情变成一只飞蛾，在爱的烈焰里粉身碎骨，终成为一声叹息。突然兴起的同学聚会上，有人提起这条沟，谈起飘散在桃花林里的青葱岁月，少年的誓言犹在耳边，回首已是半生，那抹记忆的牵绊，就是乡愁。

分开久了，大家忍不住按记忆里的画面去追寻逝去的岁月，几杯酒后，我们努力装出一脸真诚，大声嚷嚷着，唯有同学情分最真，然而除了推杯换盏的片刻热闹，背后却是更多的生疏。每个人都想找一片共同的回忆让彼此的心更近一点，能引起共鸣的几个话题很快就聊完了，心却并未因此靠近。现实生活里，彼此实在毫无交集，不断有人悄悄退出了活动。

几次聚会过后渐渐明白，成年人的世界都很忙，一直没有走近过的人，不会因为一两个饭局而突然成了朋友，心口的朱砂痣在几次暧昧的试探后，变成了墙上的蚊子血。原想延续一段美好浪漫故事的，一不小心，变成事故。

西沟才不管这些，岁月染老了少年，却染不老沟沟坎坎。年复一年，它用一代代孩子的青春维持着自己的青春，就像修炼千年的妖，水媚山青，一成不变。

如今站在这里，有些惊骇的看着面目全非的西沟，从来不知道，它也会有这一天。被雨水冲掉植被后裸露的黄土崖，像被剥掉衣服的女人，恓惶无助地耸立在那里。风一吹，失去草木庇护的黄土簌簌落下，在崖下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土堆。日复一日，土堆越来越大，不断被风雨改变着容颜的土崖，早已不是记忆里西沟的模样。

哪有什么地老天荒，瞧，它也老了。

把青春刻在这里的那一茬茬人老了，新一代的孩子有新的乐园，他们才不会喜欢这荒芜的土沟。失去青春滋养，这条沟也老了。

沟畔上耸起的高层，在夕阳下熠熠发光，我们初中时那里是苹果园与与大块的麦田。趁着暮色从沟底爬上来的我们，常常能碰到农人牵着耕牛，在金色的夕阳下播撒着丰收的梦想，虽然那时的梦想只不过一家老小的温饱，却也需要长年辛勤的在土地上耕耘，才有希望。

后来，大田里的苹果树与麦子悄悄变成房子，商铺，老人站在商圈边上忧心忡忡发愁，没有田种该吃什么的时候。然而不种田的城中村，日子反而越来越好，再也没有人为了温饱发愁。

色彩单调，剪裁臃肿的黄军装早已退出历史舞台，漂亮的时装在网购的便捷下越来越便宜。无论贫富用时装装点每个年龄段的美对于小城的女子不再是件奢侈的事。街道香气四溢的美食并不贵，如果梦想只是吃饱穿暖，人是不必起早贪黑劳累奔波的。

暮色里，沟畔的小区灯火星星点点，喧嚣的夜市，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城悄无声息吞没了记忆里属于西沟的冷清。这世间，没有谁能让岁月定格，让人心不变。变就变吧，人只有向前，才能走得更远，那条日益荒废的土沟，不过是能引起一茬人共鸣的标志，仅此而已。时代在发展，曾经认为对人生很重要的东西悄悄退出舞台，短暂的疼痛，人们惊喜地发现蜕变后新生的事物越来越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