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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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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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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

雨哔哔啵啵砸在窗玻璃上,木窗棂因年代久远,油漆早已剥落,脱色后的木格子上黏了一层污垢,任凭雨再怎么冲刷也看不出原木的本色。王婶躺在炕上,脸色蜡黄如裱纸,枕席旁边是老大媳妇昨天送的饭。半个夹了红辣子的馍,汤碗里还有一口水,这么素寡的饭菜,居然招惹得那两只苍蝇嗡嗡嗡嗡不肯离去。王婶很烦,想把它们撵走,却没有一丝力气,苍蝇们数次试探后,肆无忌惮在馍上爬来爬去,后来索性爬到她脸上。

枣花遇见这雨,会影响坐果。王婶看着伸到窗口的枣树枝想。这是她嫁进来第二年亲手栽的树,五十多年时光,弹指一瞬。她轻轻咳了一声,胸口有一种刀划的痛,“也不说给点药,让我不要再受这罪了!我受得够够的。”

自然没有回应。老大搬新院子去住,老二自把媳妇打跑坏了名声,一直打着光棍,又穷又懒,游手好闲的又不知道死到哪去了。其实回来又能怎样?这么一想,老二好像三年都没回来了,也不知道是死是活。雨天的光线太暗,厦房内的泥坯烟熏火燎的,陈旧而肮脏,不用力都看不清楚摆设。老大是粉刷匠,前年说了几次,让把老五刷一下,两口子答应的挺好,就是没动静。

如今看来,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屋子太静了,雨循着玻璃的缝隙,滴滴答答送来满满凉意,黑暗的屋角,一只蜘蛛悠然的织着网。

她盯着那只蜘蛛,五十年时光弹指一瞬,年轻时这房间总是水洗过般的干净整齐,虽然穷,虽然挤满了人,但那一团热闹却是日子富裕后再也没有的。当年她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这可把生了女儿的妯娌和小姑子羡慕坏了。娃他爸骄傲地抱着她在这间厦房转圈,月子里婆婆对她和妯娌的态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那时,她吃鸡,妯娌连汤都喝不上!而她一激动,也没少逞口舌之快。

如今,妯娌和小姑子都被女儿接到城里,听说年前小姑子做了个大手术,女儿花了十几万。十几万呐!“马勒戈壁,这人把自家看得多金贵,居然花了娃那么多钱,该死就去死吧,做个手术能结到世上?这么多钱啥时候能挣来呢?娃娃的钱又不是土眯的,真是的。”

这一悲凉的念头闪过,她的胸口又开始疼。她就想不通小姑子半生为人矫情自私,年轻时作风不好,中年时不孝,好吃懒做,如今老了居然也没遭报应,女儿孝顺,丈夫体贴,看来老天也有瞎眼的时候。王婶努力晃动了一下头,极力想摆脱那两只苍蝇,然而没用,窗缝里的光洒在她早已瘦的失形的脸上,两只无神的眼睛大的骇人,茫然盯着屋顶的彩条布,接茬处的渗出的水洇湿了地面残破的青砖,这破败的房子和她一样,也该结束了。她想。

“该叫你男人回来了,昨天我去看,人不行了。”村长碰见老大媳妇说。

“嗨!这才走了几天,今年的活多难找!好不容易才逮到手,这一折腾挣得都不够路费。他现在屁股撅起要给儿子挣媳妇呢,彩礼啥行情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的娃娃结婚都要城里的房子,这钱紧挣慢挣都不够,还敢等?老婆子躺了那么久,人都说烂罐罐陪好罐罐,谁知道还要拖多久!再说呢,过事还不得一疙瘩钱。”

老大媳妇吃了一碗扯面,还是放心不下,吃完饭赶去老屋看那位,怕真不喘气跟前么人,落人话柄,毕竟儿子还没娶媳妇不敢坏了名声。

屋里弥漫着呛人的臭味,人一刻也呆不下去,老大媳妇捏着鼻子走近看了一眼,她的眼珠还动,骂骂咧咧出了门。她骂什么,她听不清楚,也不在乎,只希望她多骂一会,这地方太冷清了,有人骂也是有人气。

“姑,我妈不行了,想见你一面。”老大媳妇觉得亲戚生病住院,她都买东西去看过,老婆子这样,必须让他们来。

院子里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侄女小茹和外甥女囔囔开着车,来了两车人。老大媳妇打开门窗,有风吹进来,房间的味道马上淡了许多。王婶看着满屋子的人眼睛发亮,她想说几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一着急,眼眶就红了。

房里实在寒酸,人一多连落脚都没地方。小茹和囔囔叫了两声,她想答应,嗓子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伸手在空里茫然抓了俩下,却招来儿媳妇的呵斥。人们同情地看着躺在炕上的她,这副模样,明显时日不多。媳妇开始叨叨看病花了多少钱,躺在炕上有多久,儿子一直不放心守在跟前,实在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出去,总要顾活人!墙高的小伙子等着说媳妇要钱,打针吃药要钱,准备后事要钱….说着说着,老大媳妇眼圈红了。

“不是这样的……”王婶张张嘴,却吐不出来一个字。即便能,她也不敢,自己是有今没明的人,说那些干啥,娃娃还要活人。

儿媳妇喋喋不休,囔囔不耐烦了,借着接了个电话,说单位有急事,要急着赶回去,她从包里掏出几百块钱留给嫂嫂,嫂嫂的脸都快笑成花了,一边说不要不要,一边也没松手。她热情地把囔囔送到巷口。小茹见状手伸向包里准备取钱,她妈不动声色把包拎到手上,对着老大媳妇说:“去打一盆热水,我给她擦擦身子。”

她擦着那俱被汗尿浸的发黏的躯体,当年丰硕肥腴的肉身,如今只剩一张耷拉着、满是皴皱的皮包着骨架。屁股后面的骨头磨烂了肉皮,形成了褥疮,脓流到床上招惹着苍蝇,被褥早已分不清底色,屎尿的残存物依稀可辨,那双睁大的圆眼,空洞麻木盯着远方。头发如同毡片,被汗渍与污垢织成布,她擦着擦着,泪潸然而下。

当初嫂子生了两个儿子,是多么风光。人们庆贺恭维的声音还在耳边,嫂子却已变成这幅样子。想想儿子的日子也不算太差,她怎么就活成这个样子!

老大媳妇磨磨蹭蹭等了会,看小茹没有给钱的意思便借口家里还有事走了。她翻箱倒柜找嫂子的换洗床单被罩,箱子早空了,柜子一眼见底,卷着一条洗得发白快烂的床单,从面料和花色看至少是三十前的,估计太旧媳妇看不上才留下了。小茹想起车后有随礼别人还人情的被罩,打开后备箱,把两条都拿过来。

“没用的,她用不上。”她铺好一条,把另一条给女儿扔回去。她知道,这座陈旧的停尸房藏不住任何新颖的、漂亮的东西。

收拾干净房间和嫂子,已是下午。老大媳妇做好饭叫她,她没去,她去老邻居那边把床单被罩甩干挂在屋里,对着不知该干嘛的小茹说“咱们走吧,让你妗妗歇歇,她怕吵。”

炕上那人眼睛动了动,流出一串清泪,她做梦也想不到,在她最肮脏埋汰时,给她洗澡的人会是小姑子,想起自己年轻时盛气凌人的那些过话,她忽然明白为什么人们都喜欢小姑子。

房间恢复一片死寂,老大媳妇很快拎走了亲戚带来的礼品,她们骂小姑子不是东西,既然来了,也不说伺候两天,她还说,明明小茹准备给钱,那狐媚子不让给,呔,这些年你可没少疼那女子,还花不着两个钱吗?

她把眼睛盯着墙,实在不想听。

没人送饭,剩的半个馍发硬,稀饭碗边上,一只硕大的苍蝇在那里下了一窝蛆。她大小便失禁,整个房间弥漫着浓浓的臭气,这份味道,她自己都快受不了。

“来人,给点药,让我去死吧,我受够了。”

风猛烈的摇着树枝,没有人。

她想起婆婆当年弥留之际,虽然妯娌几个谈不上孝顺,但那时人穷却闲,越穷越顾脸面。虽然不想管,心底还是有所顾忌,妯娌几个天天守在婆婆跟前,也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时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含沙射影骂一句,我指桑骂槐问候八代,天天在这老屋熙熙攘攘挤了一堆。

那时她们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老。

夜深了,风呼啦啦摇着门“听听框框”作响。婆婆随着风从墙上走下来,站在她身边,她笑眯眯地摸着她的额头,“看,你瘦成啥了。”

一身冷汗从骨头里渗出,把床上的被褥都溻透了。婆婆还是笑盈盈的说:“跟我走,我那里有灵丹妙药,保证你再也不疼了。”

“狗子呢?他怎么没来接我?”

婆婆笑而不答,两只眼睛满满蛊惑,她的面容依稀间还是五十左右的样子。

她的眼前闪出了儿子们娶媳妇的场面,她没有女儿,对老大媳妇掏心掏肺的,老二媳妇木讷,老二不喜,她看儿子样子也不喜。那女子温顺贤淑,老二欺负她木讷老实,时常拳脚相加,她从不护媳妇,心底还暗自骄傲,自家儿子有本事,能降住媳妇。后来有一次,老二下手重了,把怀孕的媳妇硬生生打流产,又跑出鬼混了一夜,她不光不管,还指桑骂槐的,最后还是邻居看不过眼,把那女子送到医院,第二天,那女子的娘家来了两车人,红着眼把老二和她打了一顿,把家抄了,整个村里也没有劝架的。

那女子再也没回来,他们开始还嘴硬,说走个穿红的,来个穿绿的,可是人家真走了她才发现,老二没一技之长,名声又不好,调戏后巷那媳妇被人家老公打了一顿,慢慢连说媒的都没了。老大媳妇本就不待见她,随着她身体状况的变差,人家来的越来越少。

思绪越飘越远,她想起了林子,狗子不在以后林子一直帮着她,开始他俩也有想法,那时儿子尚未成家,他俩遮遮掩掩的,等儿子成家后,俩人又做不了主,慢慢也就疏远了。林子去年走了,病重时她还看了两次,走后她还给烧过两次纸。

如今躺在这里,她第一次认真地质疑,人活一世究竟是为啥?父母的心在子女身上,子女的心在哪?

她开始呓语她与狗子初识时的往事。

她的魂魄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流转,过于灵活的魂魄越来越不受逐渐僵硬的躯体控制,它轻松灵动的扭转着,一点点向体外挣扎,一缕缕白雾从额间闪过,几经挣扎,终于她的魂魄完全脱离了那具沉寂僵硬的躯壳,一跃飞到房梁上,俯视着这间黑皴皴的屋子,失去灵魂,那具躯壳再也不动,那双圆睁的眼睛定格成永恒。

一大群苍蝇一哄而上。

她的魂魄随着巷道的风游荡着,整个村庄一片阴恻恻的诡异,一只狗们发现异常,睁开眼睛看到游离在房屋周围的魂魄,开始狂吠,整个村庄的狗开始狂吠,魂魄受吓,小了许多,漂移也没了章法。

老宅门口挂起了长长的白幡,老大媳妇给自家男人打了电话,炕上五婶正在给穿寿衣,人已经僵硬,衣服不好穿,她的魂魄看见五婶用力折着那只受过伤的左胳膊,她在墙的罅隙里听见“硌蹦”一声,应该是那条胳膊断了。

“我给人穿了近二十年老衣,二十年来,虽然生活越来越好,但老人最后这一刻,越来越失了体面。以前的孩子等到老人临终时,提前擦洗得干干净净,可是现在,屎尿糊一身,死了几天都没人知道的越来越多,哎!”五婶说。

“孝子呢?这不吃不喝都几天了,你们也不知道赶紧通知?电话这么方便,你们守在跟前看不出来不行了?从前捎话写信的时候也很少有人抬不下炕!前几天德福老汉的事也是孝子半天不回来,德福老汉是受不过难过上吊的,人走得突然,你们这算啥!”

管事的大声数说着老大媳妇。

老大媳妇脸上有点挂不住,却也不敢说啥。

最终还是等不到孝子回来,王婶被抬下炕,管事的心中不喜,对老大媳妇支摆也大,老大媳妇恨得牙痒。她装腔作势嚎了几嗓子,硬是挤不出一滴眼泪。

开饭时席棚下坐得满满的,老大媳妇心疼钱,心底恨恨地骂着。

“妈,我苦命的妈!你咋不等你儿回来就走了,你让你儿进门再叫谁啊……妈,妈…….”老大一进门,看着灵前的灯光,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头使劲在砖地上磕着。

“你不在,她叫我,不来吧,自家嫂子,不管这事也得来,来吧!一说事她就说做不了主。你现在回来了,就定事吧!你妈把你们弟兄两养大成人,穷家薄户的,受了多少委屈,大家都知道。可怜到最后跟前一个人也没有。叔这话不是埋怨,谁家都不容易。她身前咱就不说了,身后这事,一定要过洋火,既然叫我管事,我就这样定,你们商量一下,能找别人管这事最好,大家都是忙人,早早定夺把人平安送走就行。”

“叔,你说咋就咋,咱是本家,你咋能不管侄儿呢?”

“今年的行情你也知道,这样吧!你给事里五万元。”

“翠红,赶紧取钱啊,都这时候了,还等啥?”大睁圆眼睛盯着自家的老婆。

“我不是不取,你没回来时,我做不了主,而且真没那么多……”后边的话明显底气不足。

管事的冷了脸,只走不歇气。

老大的脸黑青,握紧了拳头,就要上手。

老大媳妇看了一眼自家男人突变的脸,吓得赶紧说:“我刚给我哥打电话,他听说你们没回来,马上去取钱,估计就快过来了。”

老大媳妇的弟看这场面悄悄给他姐说了几句,很快取出来五万元。

管事的满意的看了一眼老大媳妇的弟弟,那小子精灵,马上给管事的扔过来一条烟。

灵堂扎起,照片里的王婶年轻丰腴。

孝子一哭,惊天动地呐!老一辈人一直说。这一声泣血的哭声就是人们养儿子的动力。

儿子心存愧疚,恨不能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母亲带去。儿媳顾及长久的日子,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使。灵前的烛光明明灭灭,随着这喧嚣嘈杂的人声,王婶的魂魄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她呆呆盯着老大,那是她留在这世上的香火,是她的根!这一世,她最为骄傲的让王家香火得以延续。没有看见老二,她有点惆怅。

她看见娘家弟弟和弟媳来了,这是她在世上最心近的人。弟媳拉着脸低声埋怨着弟弟,她听清楚了,弟媳嫌门户重,花钱多。

餐车的流水席真不错,村里几个老年人一边说一边说:“王婶自己也没想到在世没人管,死后居然这么风光。哎,谁不笑谁,村里年轻人越来越少,等我们老了,帮忙的更少。我年轻时,这村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这肉不错,蒸的烂,多吃几口!”他们相互劝着,除了吃席,寻常日子是吃不上做得这么好的肉。一群老人,也舍不得,也做不好。

入殓起丧,儿子一步一叩首,儿媳哭得如同泪人。

“儿子是哭母亲受的难过,媳妇是哭自家的钱。”五婶一边扫灵,一边喃喃地说。

一声炮响,王婶的魂魄越来越散,第二声,第三声……

随着棺木渐远,王婶的魂魄终不能聚到一起了。

雨下了一夜,老屋在夜里悄无声息坍塌了,也没人管,大家心照不宣,老屋的使命就是为给母亲停放灵柩。大家都是忙人,在忙这个理由下,很多旧日习俗自然散去。

第三天的“换服”结束,第四天老大等不到出“头七”谢孝,便迫不及待踏上了打工之路,日子还得继续,儿媳妇的彩礼越来越高,而且现在的女孩子张口就是城里的单元房,对于兢兢业业过日子的小户人家,城里的房子需要省吃俭用一生蓄。

有什么办法?适龄的女孩子越来越少,自家拿不出来,能拿得出的家多了,总不能让儿子打光棍。

不管怎样,这件大事总算过了,后边就剩好好挣钱。

没多久,老大媳妇也锁了门,听说进城去做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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