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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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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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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李艳红要嫁人了。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反倒是李艳红的母亲,老人们提到她就惋惜的叹口气“以后好歹可以享点清福了,女娃嘛,嫁出去就好了。”李艳红的母亲向来都是咧着嘴哎哎的答应着,长时间习惯性的笑使她的眼角的皱纹越发的深,像这大山里连绵起伏的沟壑,一半挺着,另一半早已松松的垮了。

男人姓王,有辆老旧的自行车有间自建房还有个不小的孩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孩子指着李艳红说:“你是六婶婶说的后妈吗?是灰姑娘里面说的那个后妈吗?”李艳红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是读过几年书的,那时候小小的课本里,她最喜欢这个故事,老师在上面讲的时候,她把书皮上亮晶晶的塑料膜,小心的撕下来,反复摩挲抚平,对折来对折去,实在想象不出来水晶鞋该有多闪,多漂亮。六婶把李艳红扯过去,在她耳边嘀咕:“别跟你妈一样撒,辛苦忙活半辈子啥子都没有,你看找个好男人有车有房,关键还不用生养哩,多好的撒,别人做梦都想的嘞,你可别不识好歹。”李艳红瞟了一眼身后的男人,满脸的胡渣和发黄的牙齿让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都说人不可貌相,你别看人家年纪大,年纪大一点才更懂疼人。”刘六婶的眼睛贼溜溜的瞟了一眼男人,用胳膊肘戳了戳李艳红。拉着李艳红的手,挨着男人坐了下来,又麻溜地从两人中间抽出身来。两人一坐到一起,李艳红的脸就更红了,双手不安的搓着衣角,把扣子解开又扣上。六婶也是个察言观色的人,看到两个人有戏,更加兴奋的添油加醋。“哎呦~你看你们两口子,多有模样,这以后不得好好过日子。”这下轮到男人也不好意思了,低着头,不自觉地挠了挠头。就这样,几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还没等李艳红反应过来就把婚事敲定了。

回家的路上,刘六婶一个得劲的说自己给李艳红找了个好姻缘,说着说着又说到李艳红的母亲,她叹了一口气,对着李艳红说“可要好好对你母亲,她这辈子可受了不少苦。”李艳红简单的答应了一声,两人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关于母亲李艳红知道的并不多,在她的印象里从小就是母亲带着她,天不亮母亲就开始下地,母亲背着篓篓,下面塞满包谷,在包谷上面横着插满柴木棍,木棍上面就坐着李艳红,有时李艳红大哭,母亲就晃着背篓,嘴里唱着“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再大一点的时候,李艳红开始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到处跑,她把青绿色的松毛扯下来,编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告诉李艳红“这是鱼,这是螃蟹还有大蜻蜓……”李艳红有时候问母亲为什么别人有父亲,而我没有?母亲总是支支吾吾说没有就是没有,然后转身进去做饭,把碗筷弄得乒乒乓乓响。

夜里李艳红又想起白天的事,脸上就火辣辣的像有蚂蚁爬。男人年长她十多岁,刚开始说她不膈应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前半生从未如此亲近过一个男性,从她碰到他手的那一刻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就占据了她的心头,她甚至开始有些期待和他见面,看他叼着香烟,慢慢吞吞的说话或者教训他那五岁半的儿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母亲的咳嗽声又在隔壁响起,断断续续。李艳红把被子拉了拉,紧紧的裹在身上,缩了缩身子。

两人渐渐熟络了起来,有时候男人没事就骑着他已经磨掉后座的自行车来李艳红家,帮忙打水,喂猪。他的儿子就跟个跟屁虫似的跟在男人屁股后面转,李艳红的母亲就跟在他儿子的后面转,不一会就气喘吁吁,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咳嗽也愈发严重。

三月里天气开始慢慢转暖,山上的沟沟壑壑里开始有大片大片的青草长出来,李艳红早上就把这些草割回来,剁碎了拌点开水能够家里的猪哐哐哐的吃好几顿。李艳红的母亲每天在村子里跑上跑下,忙活着两个人不到一个月的婚期。她把多年来从未打开过已经掉了漆的红木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绣着大红色牡丹的红缎子,打算给即将出嫁的女儿做一床暖和的被子。逢人便说“红色就是喜庆,看着心儿欢喜得很,精神也倍儿好。”有时在村口遇着刘六婶,听着她说哪家的儿媳和公公吵架了,逼着赶着喝敌敌畏。哪家的女儿又不争气,两三年了肚子没个动静,造孽啊! 接着她又把两个眉头蹙在一起,朱家的儿子怎么还没个媳妇呢!她一个人说着,一群妇人围在旁边唉声叹气。

下午的时候男人又来到李艳红家,这次来是想和李艳红商量着把邻居几家的秸秆收在一起,运到野子沟的大田里面一块烧了。在这贫瘠的大山里,这样一烧能够产生大量的肥料,足够养活下一年的庄稼了。李艳红也正有此意,她看着眼前的男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这时刘六婶机关枪一样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红儿妞,快去看看你妈!你妈……你妈她倒在那乱坟坡了!”李艳红来不及多想“哪儿呢!哪儿呢”放下水桶就冲了出去。男人也跟着跑了出去。一大群人围在乱坟坡,李艳红的母亲已经恢复意识了,嘴里念叨着没事,“眼前一黑没看见水塘,就倒进去了,麻烦到大伙了。”说着她又咧着嘴嘿嘿的笑起来。李艳红冲过来扶住了她母亲,确认没问题后,松了一口气。轻轻的锤了他母亲一拳“以后没事不要乱跑了!吓死我了!”刘六婶赶了过来,拿着个木棍指了指那地儿“要我说这地儿就是邪性,冤魂野鬼多了找替身来了,妞儿啊,听婶的话,回家了之后啊,烧几柱香,再拿点饭孝敬孝敬这些鬼魂,明儿啊,你妈杠杠的没事了。”回到家后李艳红照做了,烧了香,端着饭,边走边嘴里念叨着“东西南北,各路大仙,保佑我娘,保佑我娘……”

夜里下起了大雨,李艳红母亲此起彼伏的咳嗽声连同雨滴在瓦片上的声音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男人早早的就来了,他那小破自行车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就叮铃铃的响,一直延伸到李艳红家。经过村里的时候,不时有妇女从门口探出头,东张西望的瞧瞧,望见了男人,撇了撇眼,嘴里发出咂咂的声音。李艳红收拾好的时候,母亲还没有醒,李艳红叮嘱了几声,把饭菜做好抬到母亲床前。跟着男人去了野子沟,一路上大伙都有说有笑打趣着李艳红。“那会才多大的小妮子,转眼就要嫁人了。”“嫁人了好啊,看人家小伙子,踏实能干,红儿她娘,也可好好安享晚年哩。”大家哈哈的笑着。远方青山如黛,小路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一直通到旷野。

大伙各忙各的,男人把秸秆子一堆一堆的垒起来,搭成一种类似于三角堆形状的草垛,这种草垛中间是空的,在外面点上火很快就能烧起来。他刚把草垛堆起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顿时他怒火中烧“瓜娃子!你来干啥子撒!还不给老子死回去,找打哩撒!”只见男人那小儿子委屈的躲在躲在草垛子后面,两眼巴巴的望着男人。大伙又被这一幕逗笑了,“小瓜娃,不好好听话,惹你爹怒了,把你裤子脱了,抽一顿,丢在这荒郊野岭的喂狗。”大伙哈哈的笑着倒是把小孩吓哭了。李艳红见状跑了过来,抱着小孩放在大腿上“不哭了,不哭了。”他抓过来一把草,学着母亲编成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看!这个是鱼儿,好看吗快拿着玩。”小孩倒也容易哄,高高兴兴的拿着玩了,有时还躲在草垛里故意吓李艳红,李艳红也故意装作被吓着的样子。小孩更高兴了,嘟囔着“红红姐姐才不是后妈,红红姐人真好。”

熊熊的浓烟伴随着大火很快就把秸秆烧完了,留下黑乎乎的土块。直到烧完李艳红都没再见到小孩。“指不定不玩了,自个儿回去了,瓜娃子,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男人愤愤地说道。李艳红总觉得心里有点不安,把周围又找了一遍,确定没有之后才和大伙一块离开了。而山的另一边已经堆积起厚厚的云层,不久大雨就要来临了。

果不其然,李艳红的前脚刚迈进家门,大雨便一盆一盆倒灌下来,房子里面不少的地方已经漏雨,滴答滴答的声音吵得李艳红心很烦。她撩开帘子走进母亲房间,屋子里寂静得能听到虫子在地面爬行发出的那种咯咯声音,李艳红走到母亲的床前轻声唤了她母亲几声,没有得到回应,只是感觉到母亲的脸潮红潮红的,额头就跟蒸熟的红薯一般烫。李艳红下意识的把手缩了回去,眼泪瞬间涌了上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手忙脚乱的给母亲盖好被子,慌慌张张的跑出屋子想去找刘六婶,刚一出门就撞见了男人,雨声淹没了男人的声音,男人重复了好几遍李艳红才听清原来是男人的儿子并没有回到家里。雷声轰隆隆的响在李艳红的耳边,她想不了那么多了,母亲发着高烧得赶紧找六婶,她抓着男人的衣扣子,几乎是吼着说“我妈发着高烧,找六婶!找六婶!”男人停顿了几秒,拉着她连跑带爬跑向刘六婶家。一夜折腾,李艳红母亲的烧倒是退了,人醒过来嘴里神神叨叨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李艳红坐在旁边哭哭啼啼,六婶祖上懂些医术,给李艳红交代了一些,拍了拍李艳红肩膀,安慰似的说“放心,会没事的,你娘吃了半辈子的苦,这点苦能扛过来。”说完叹了口气走了。

小孩没有找到,李艳红母亲的病也没有好转。三月里的阳光越来越好,房子外面的梨花陆陆续续开了,一簇挨着一簇,风一吹就跟漫天雪花似的,李艳红伸出手试图接住,眼见洁白的花蕊就要落到手里,突然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多日压抑的心情终于在此刻爆发了,她的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瘦小的肩膀因为抽泣不规律的抖动着。这次她真不知道怎么办了。她第一次在命运面前如此束手无策。

日子还在继续,时间流转在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身上。大伙的日子并没有因为李艳红而发生任何改变,偶尔遇上了也只会怜悯的问问她母亲的情况。小孩失踪后男人很少再来,两人各自处理着自家事。

春分那天李艳红的母亲突然好转了,李艳红还没准备好早饭,她就嚷嚷着肚子饿。李艳红自是欢喜,把挂在房梁上许久的腊肉取下来做了好几盘菜。饭后母亲开始频繁的下床走动,手脚麻溜的不像病了好久的人。李艳红刚开始还会担心的把母亲扶回床上,多次之后李艳红也便不再约束着她。

中午的阳光灿烂的照耀着这片土地,头顶的天空上不少南归的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唤不停,李艳红的母亲把那床绣着大红色牡丹的被子抱了出来,双手不断的抚摸着。“多晒晒太阳,不然到你嫁出去那天会潮的。”李艳红从母亲手里接过那床被子,挂在两棵梨树中间。风一阵一阵的从远方吹过来,大瓣大瓣的梨花落在红牡丹上发出淡淡的清香。李艳红的母亲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切,叫李艳红给她搬个凳子晒晒太阳,阳光从未如此明媚的撒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睛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李艳红出门打水的时候,遇到了神色慌张的刘六婶,她抖着手把李艳红拉到一边,声音发颤的说“那瓜娃子找着了,今早有人在那烧剩的秸秆堆里挖出了个黑乎乎的东西,仔细一看是个孩子啊!造孽啊!准是那孩子跑到秸秆堆里玩,大伙没注意把火点着了,老天啊!那可怜的娃儿——是被活活烧死啊,活活烧死……”李艳红第一次见刘六婶这幅样子,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双手死死的纠着衣角,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一群人抱着一床被子往野子沟的方向跑去。“有个骑自行车的人骑的太急,从沟里翻下去了,那血啊一下子就跟水一样喷出来……”声音离李艳红越来越远,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尽管她努力不让自己往那方面想,但眼里还是模糊了起来,她想跟着人群去看看,双脚却像灌了铅一样不受控制。李艳红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周围的世界慢慢安静下来。

李艳红猛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她此刻无比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心跳。停顿了一下,还是迈开腿朝着沟壑走了过去。傍晚的凉风吹动着山间的野草,树枝摇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的身影在夕阳下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了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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