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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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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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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小叙 ——记忆中的家乡“二人台”

 每一处地域总是孕育着只属于当地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就阴山南北、黄河两岸相关地区而言,不同省、市、地区的艺术门类也往往不尽相同。陕北的信天游、宁夏的花儿、准格尔地区的蛮汉调……在内蒙古中西部的敕勒川地区,“二人台”这一艺术形式虽有东西二路之分,但却是广大民众自小耳濡目染、伴与成长的主要戏曲形式。“打不完的金钱卖不完的菜,一年到头走口外”。在这一片区域的田间地头,但凡年龄稍大一点的长者,劳作之余总会手扶犁耙扯着嗓子来上那么几句。即便对于我自己,近来也悄悄在手机中下载了几首传统曲目,独处一室时暗自拍着大腿跟着哼唱几个小段。

工作后,由于在一所研究内蒙古中西部文化的研究机构以及“中国二人台文化艺术之乡”土默特右旗学习几年,开始从书本到田间地头粗略搭建起对这一艺术的浅显认知。逝者如斯,随着个人年龄的增长与周遭事物的加速变迁,也许受于乡土情节在内心的不断感发,越来越为一些二人台曲目中的曲调、唱词而触动不已、百感交集。“冬夏长青松柏树,蒙汉祖辈一打打住。一颗颗大树根连根,蒙汉兄弟心连心……”那些火辣辣般扑面而来的乡音俚语、一声声抑扬顿挫歌调中饱含的款款深情,走西口的汉族也好,敕勒川土地上原住的蒙古族也罢,蒙汉民族“风搅雪”共同孕育出的首首经典曲目,一如这片自小生长的黄土地,敦厚宽广、风霜扑面。

根据一些学者研究来看,当前内蒙古地区存在的二人台,其发展时间应当仅有一二百年,许多文字叙述中均以土默特地区人氏云双羊为内蒙古二人台的创始人。尤其是有清以来,受清早期政府大规模的放垦政策以及其他社会因素影响,大批移民由所谓“口内”的晋、陕以及其他地区纷至沓来,而其故居之地的各种艺术形式也随着批批“雁民”根植“口外”,至此,蒙汉民族和睦共居、搭台唱戏,一道孕育出二人台这一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地方曲艺形式。作为一名地地道道自小生长于大青山北麓、石门水畔的“后山”人来说,自身所接触的二人台艺人、戏班子又多以土默特右旗籍人氏居多。诚如前些年一位学者所言,无论地域还是民风,土默特地区总是处于内蒙古中西部地区与南方各类讯息接触的交通要壤,不可避免地成为二人台这一艺术形式成长、茁壮的第一站。即便现在,大部土默特旗人均能说出自己祖辈为走西口而来的山西人,但问到具体哪一辈来到这里,却因年限太久说不出个梗概;但是如果问到大青山之北的固阳、达茂等地山西籍人氏,这一答案又截然相反。造成这一现象,一部分原因就是随着走西口的人员越来越多,黄河两岸大青山之阳的土地越发紧俏,人稠地窄客观条件下无法养活家人老小,再出口外者,只能翻山越岭,向更北更辽阔的草原深处而去了。

二人台这一艺术形式是实实在在在这个地区扎下根了的,时至今日,仍能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村中请戏班时候的热闹景象。春种秋收之余,劳累了一整年的农民们在这个难得清闲的时间点上,家家户户中一些调皮捣蛋的年轻人开始按耐不住内心的悸动,甚至在割地拢麦时便相约年底无论收成好坏总得集资去萨县请一班戏。可以想象,但凡涉及花钱出粮这类与“过光景”无关的事情,老人们总是反对的,而后生们的妻子也出于各种不可名状的缘由竭力反对,但往往结局是一方面由于各家后生上蹿下跳不好管教,另一方面北方漫长的冬季本来就相对枯燥,出于对自家男人、儿子辛苦付出心疼也好,自己也喜欢听听戏顺便与附近十里八乡“蹭戏”的老友聚聚也罢,这一项大事情就这样拍板定下了。

秋收完毕,粮食入库、马放南山,各二人台戏班子也开始早早地在大青山南北流动演出开来。这个时候,村里的后生们便开始转村打听今年哪家戏班唱的好、价格如何,甚至哪家新角年轻漂亮、哪个班子里哪个人枚“哨”的好、扬琴打的响亮……都做一番精细化考量,然后随便找个空屋乃至“塌房烂圐圙”便开始一道谋划起来。当然这个时候村中年轻媳妇以及诸如我们的娃娃们是不允许参与的,一者这是传统观念下所谓的大男人们的事,再者就是一群后生们插科打诨,商量时谈到戏班子中的女性艺人不免起哄几句,年轻媳妇们在旁边脸上一般是挂不住的,而后生们的媳妇也乐得清闲自在,正好趁这个空出来的农闲缝补洗涮,排查下家中来年需置办那些物什,好等秋收钱下来一并购齐。目标商量确定并与戏班主议好价钱之后,这些热心的组织者们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回到村里挨家挨户“起钱”了。好的班子这一个时间内是非常吃香的,村里如果“起钱”慢了,是有可能被其他村落截去的。张家十几块钱、李家小麦几袋、王家土豆若干……仔细想来,那个时候后山的民风真是淳朴,价钱平均到各家各户后是绝不会出现讨价还价以及任何闲言碎语,人们真是把这件事当成全村这个大家庭的首要大事去解决,即便有不情愿者,也往往是当面一边笑骂组织者们“这群灰后生”之类几句无关紧要言语,一边打帮后生们赶紧从早已封存入库的粮仓地窖中拖出几袋粮食装车应付罢了。“起钱”完毕后,随着满载重负的四轮车在哒哒哒的沉闷响声中口吐黑烟远去,留在村中年长者们便开始认真盘算起唱戏期间的后续问题。乡村社会总是这样有着它长久以来一贯秉持的默契分工,爱红火、爱热闹、爱出风头就让后生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具体的演员住宿、用餐乃至用电安全考量这些统统被年轻人们抛之脑后的事务自然而然地最后由长者们弯腰拾起。谁家男人外出不在就接纳几个女性演员、哪户老人孤寡或者光棍就分配几个男性暂住……当然,对于每个年龄段的人们来说,都在对这场乡间盛宴除去期待之后心中还盘算着各自的小九九,老人们可以在老友聚会谈心谈话之外,在戏班子卖力吆喝的“讨吃调”中抚今追昔,感受祖辈出口外、扎根异乡的种种艰辛,在一声声“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地那个实难留,有几句痴心的话,哥哥你记心头。走路你走大路,不要走小路,大路上的人儿多,啦话话解忧愁……”唱词中用满是厚茧的手掌抹一抹不知不觉间滑于两颊的浊泪;年轻人男人们对几个小时的唱戏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唱词中的一些真情实感也相对引发不了他们多大的共鸣。对于他们来说,《五哥放羊》《打金钱》《挂红灯》等这些自小接触的曲目,他们只是喜欢跟着哼唱几句,他们兴趣更多的是瞅着台上哪个女演员年轻貌美、唱腔甜美,谋划着能在接下来小范围“打座腔”环节中更近距离的一睹芳容、浑说几句,最不济也能拉上几个邻村好哥们趁着这个一年中难得的小聚喝上几杯,押上几场“色宝”过过手瘾。

记忆中的“看戏”总是随着姥爷一起去的,上年纪的老人已然有着一贯养成的勤劳以及早起习惯,他们绝不像年轻人似的家不收拾、畜不喂养、孩子不照料就一头杵进自己喜欢的事物中,时间对于他们来讲,必定是精打细算、绝对充裕的。5、6点起床,艳阳高照时早已家务收拾妥当,歇晌之后就慢条斯理地泡煮好一壶浓浓的羊奶砖茶,继而点上一袋旱烟,烟雾缭绕过后便三五成群的向戏台子走去。

北方的冬天夜幕降临是比较早的,记忆中从3、4点开始村中便热闹起来,戏班子电线杆子上绑着的大喇叭咚咚锵锵调音声、十里八乡拉着前来听戏村民的三四轮车马达声、摆摊卖货的货郎担叫卖声、嫌弃男人前一晚玩的太晚仍爬被窝不起的女人咒骂声……而这一切,随着戏班子里唢呐仿若晴空霹雳的吱啦一声霎时安静了下来。仔细回想,经历这些场景的时候我应当只有十来岁,唱戏开始之后,记忆中的画面只有戏台上金鸣声阵阵,表演者们来回跳跃穿梭,挤在观众中的自己偶尔能听到老人们议论哪些地方唱的好,哪些表演不如过去请的戏班以及这场名为《盗墓》的戏中,盗墓者王三或李四的衣服应该怎么脱、怎么穿……基本两场戏演出过后,年少的娃娃们各个昏昏沉沉、眼皮也困的支不起来。本村的还好,父母将孩子用大褂子一裹,抱回家中睡觉,邻村的孩子们就要吃苦了,只能被大人用提前准备好的厚厚羊皮袄包裹起来,或抱在怀中,或直接放在四轮车上等戏唱完了一并送回。记得一次去邻村看戏,几十年之后仍能清晰地记得回来时候那一路上的场景,蓝莹莹的天幕下颗颗繁星好似伸手便可摘下,清冽冽的空气中大人们几十个人走一路唱一路、闲聊一路,或讲讲今天听的戏中哪几个曲目有意思、或挖掘一下戏班子中某个艺人身世如何凄苦,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聊中,几十里的山路不觉而至……

大戏唱完业已接近午夜,本村的老人以及外村来观戏的人们、摆摊卖东西的商贩均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原本热闹无比的戏台周围开始伴随着午夜的清冷逐渐降下了温度。这时候村中的小伙子们立时如梦初醒般来了精神,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似的挎上两条好烟、几瓶高度烧酒便往戏班后台蹭去,而戏班主也好似未卜先知早早守候在那里。一番客套完毕,部分演员们重新拾起刚使用罢了的扬琴、笛子、枚等传统乐器,随同这些后生们一道转移至下一处场所,揭开了“打座腔”这又一传统盛宴。

相较于器具完备、不能出一点差错的台上表演,“座腔”顾名思义,就是部分演员不必带妆,只带着几样必不可少的乐器在相对轻松的环境中坐下来表演,除去表演一些传统曲目外,也会和一些村中喜好唱歌的人在已有的固定曲调中即兴填词你来我往的对唱几句。我的一位本家舅舅,就因长相端正、唱腔高亢,被一位戏班主相中,现在仍在随班演出贴补生计。“想哥哥想的胳膊膊软,拿起那筷子端不起个碗。想你想的迷了窍,抱柴禾跌进山药窖。还说人家不想你,半碗捞饭泪泡起。想你想你真想你,泪蛋蛋好比那连阴雨”,“莜麦开花穗穗多,谁不知道哥哥没老婆。满天云彩刮来一股风,谁留下个哥哥打光棍?没老婆的哥哥没笼头的马,阳婆婆落山哪是哥哥乃家”……有意思的是小时候的“打座腔”时而会引发村中一些年轻家庭的婚姻战争。比如大戏唱完后哪家的小媳妇在家中长时间等不上自家男人回家,心烦意乱之下以女人们独有的发散思维开始盘算起自出嫁以来所受的种种苦累,立时怒火攻心乱了分寸,拖拽着睡眼朦胧的娃娃深一脚浅一脚冲进场中“数算”起自己的男人开来,大多男人们在一瓶瓶黄浆子的作用下正值兴头,劈头盖脸被婆娘骂上几句,立感驳了面子便吵闹扭打起来。经此一战,双方必得冷战几天不可。

十几年前,受传统观念影响,人们对唱戏等行当是带有很深偏见的,从事“唱戏”以及“鼓匠”,虽不乏一些内心真心实意喜好者,但更多为一些孤寡光棍、身体残疾人员为求谋得基本生计,管不得别人的有色眼光而进入这一行业。这一情况在大后山的固阳等地区观念更甚。哪家如果有人从事这一行业,必定短时间内在这一地区传遍开来,即便远房亲戚也会连累的让人抬不起头。其实仔细想想,社会与文化也总是如此,十年百年乃至千年兜兜转转间,喜好、观念以致价值取向等传统印记,车辙一般永远遵循着它亘古不变的轨迹。

茨威格曾说:“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费孝通先生也有这么一句话,就是“知识分子心里总要有个寄托,有个着落,一生要做什么事,自己要知道,要明白”。对于从田间地头走出的年轻人,用文笔去描述出这些家乡几十年之前发生的事情,去描述出已逝去或仍在艰苦生活的父辈祖辈们简单淳朴的原生生活,对我而言就应当是一种使命、着落,而在此期间不断伴随着感动忆起的乡情趣事、世事沉浮,对于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人生的成长与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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