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Daddy,Daddy!”九岁的小向北兴高采烈地跑进了桂家钟表店。“Daddy!”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Daddy,叫爸爸!”桂咏华取下嵌在右眼上的放大镜,皱着眉头看向满脸笑容的儿子。
“爸爸,爸爸,你猜老师今天教我们什么了?”
“还能教什么,自然科学?还是宗教学?”
“都不是,都不是,爸爸!老师今天给我们看了你挂在衣柜里面的那面Flag!”
硴啦一声,桂咏华正收拾的零件盒掉在了玻璃柜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印记。他瞪大了眼睛,双手不住地颤抖着。
“是真的,老师说那是China Flag,还说China才是我们的国家,这是真的吗?”小向北趴在柜台上,仰起头来看着爸爸怪异的举动。
“你们老师真这么说?她还说了些什么?”
“是啊,老师说今天有个statement起作用了,还给我们讲了Flag和Anthem的来历。还教我们唱Anthem了呢!”说着说着,小向北唱了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桂咏华回过神来,抓过早上送来的《华字日报》,头版上是清晰的铅字:“伊文思赴北京交换批书,中英联合公报正式生效”。他的手更加剧烈地颤抖了起来,紧接着全身都开始颤抖,连同玻璃柜台也开始抖动了起来。他转身上楼,径直跑向衣柜,一把扯出挂在衣柜最里边的五星红旗,掩面跪地,嚎啕大哭。小向北从没见过爸爸这样,也跟着大哭了起来。许久之后,桂咏华停止抽泣,将儿子拉到身前,“儿子别哭,别哭,你应该笑!我们马上就要回到祖国的怀抱了!”透过泪珠,桂向北看着爸爸通红的眼睛,那颜色仿佛和红旗的颜色一模一样。
“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的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大街上的广告车正播放着昨天发行的《明天会更好》,车水马龙的九龙湾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天边的云儿在夕阳的凝视下羞红了脸,远处归港渡轮的汽笛声忽远忽近,时长时短,当桂咏华想要再细细听下去时,彩霞已被都市的霓虹取代,一切都归于长久的宁静之中了。
2.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东方……”悠悠的歌声从卡式录音机里传出,老桂躺在竹藤椅上,缓缓地摇着竹扇。
“爸,你怎么还在听这首歌啊。每天都是这首歌,我和妈妈都已经学会了!”小向北,哦不,桂向北同学从门外走进来,把书包往地上一扔,蹲在父亲身旁。“爸爸,我决定了,我要让阿叔带我去大陆参军。”
“你真的想好了?这条路可是很辛苦的,你可能十几年都回不了家,还得跟着你阿叔姓来,你以后就是来向北了,你愿意吗?”
“我想好了,这几年我对大陆的了解越来越多,我想要早点去大陆,去成为一名军人,保卫我们的祖国。”
桂咏华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在家乡当兵的日子。每天和民兵队的战友们拉练,干活。要不是那场大洪水……“算了算了,如今家庭和睦,也有个可以维持生计的买卖,挺好的。你去吧,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老桂坐起身来,回到了老旧的玻璃台前。
桂向北听得云里雾里,他还想再问,却被父亲打断。
“去把楼上的胶水拿来,这块玻璃真是越来越不行了。”他粗糙的大手摸过玻璃表面,发出呲呲的响声,接着,他便再次带上了放大镜,潜入机械与零件的世界中去了。
桂向北看着父亲,不由得想起了这些年的种种。父亲从未讲起过自己的身世,只知道是被大洪水冲到了九龙后,由警察打捞起来的。打记事起,父亲就每天坐在玻璃柜台后修理手表。最近几年父亲一直希望回到大陆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和战友。这次去大陆参军的事,也是父亲托朋友去大陆找的关系。桂向北盯着父亲看了许久,直到桂咏华摘下放大镜来和他对视,才惊醒过来,跑上楼去拿胶水了。
“让海风吹佛了五千年,每一滴泪珠仿佛都说出你的尊严。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广告车每半个小时就会从楼下经过,不知为什么,现在全香港都在传唱这首歌。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衣柜上,灰尘在光线中翩翩飞舞,桂向北想要用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黄色的胳膊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发红了,他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一定要实现自己和父亲的理想。
3.
“来向北!”
“到!”
“顼安华!”
“到!”
“郝卫国!”
“到!”
“现命令你们三人到中国人民共和国驻港部队第一大队报到,下午三时启程!”
“是!”
来向北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被抽调到驻港部队,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来不及多想,他便急忙回宿舍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1997年6月30日晚23:30分,桂咏华和妻子一同坐在电视机前,收看香港政权交接仪式。老桂的手又开始抖了,按都按不住。妻子急忙上楼去拿药,并给老桂做手臂按摩。42分,交接仪式正式开始。妻子突然叫了起来:“老桂老桂!你看,那个是不是北北?”桂咏华扶了扶眼镜,盯着屏幕看了半天,“可能是吧?在我印象中他不是这个样子啊。”“当、当、当……”沉重的落地钟声传来,不多不少敲了12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和紫荆花旗于7月1日零时零分如约升起,迎风飘扬,肆意招展,激动人心的义勇军进行曲响彻整个礼堂,桂咏华激动地窜了起来,一巴掌拍在了玻璃台上。咔嚓咔嚓,裂缝越来越多,用了十五年多的玻璃台终于崩成了碎片。老桂顾不上流血的手,一把抱住了妻子。“香港回归了!香港回归了!我们回家了!我们回家了!”热泪抑制不住地从老桂的眼中涌出,他依稀看见,电视中升旗的那个士兵变成了娃娃,喊着爸爸向自己跑来。
“一百年前我眼睁睁地看你离去,一百年后我期待着你回到我这里。沧海变桑田,抹不去我对你的思念,一次次呼唤你,我的1997年。”歌声一次次响起,全香港、全中国都沸腾了起来,广场上都是欢呼跳跃的人群,巨大的荧幕反复再现着国旗区旗升起的那一刻。九龙湾的夜晚总是迷人的,一簇又一簇烟花蹦上天空,向远处的人们传递着自己的喜悦;一声又一声的祝贺不绝于耳,快乐的云团把整个香港笼罩。归来吧,香港,归来吧,我们的1997年!
番外.
“砰砰砰!”清脆的敲门声划破了村子寂静的黎明。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中弥漫着乡野泥土的芬芳。
“谁呀?来了来了!”
博罗县的一个村子中,一位60岁左右的沧桑男人和一名年轻军官敲响了已寡居数十年的老人的家门,破旧的木门板上堆满了青苔和爬山虎,坍圮的院墙满是岁月流过的痕迹。
“请问——这里是刘有乔家吗?”那男人仿佛要哭出来一样,身子剧烈地抖着,握在手里的伞像蒲公英般飘落,掉进门前的河中,随水流漂走了。
“咚、咚、咚、咚”,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便是悉悉索索的铁链声。“吱呀”,门打开了一条小缝,一张满是皱纹,眯着双眼的脸出现在两人的眼前。“是呀。我是刘家老三。你们找谁呀?”
男人盯着这张苍老的脸,他认不出,他认不出。这是他的母亲吗?她不是,妈妈的脸没有这么黑,没有这么皱,没有这么丑。不,这就是妈妈,她的身上有着熟悉的气味,她的嘴角有着那颗独特的小痣,她的眼神永远能把自己包容。“妈!”男人猛然跪地,抱住老人,声泪俱下。“妈!我是小东!我是小东呀!三十多年了,我终于找到你了!妈!”
“小东?你是小东?他们说你三十多年前就死了。你真的是小东?”老人扔下拐杖,趴在男人的脸上看了起来。“你不是我的小东。我的小东可瘦了,民兵队数他最瘦。我的小东鼻子可不是塌的。“
泪水长长地从男人眼角流下。“妈!我是小东,你看我的背上,还有小时候留的疤!”
“小东!你真是我的小东!小东啊!这些年可想死妈了!”老人仿佛被抽空了一样,扑倒在男人身上,想哭却不再能流出眼泪了。男人抱着老人,就像抱着个孩子一样,她怎么这么瘦?她这些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啊!母子相认,动人至深,军官也在不停地抹着眼泪,但他上扬的嘴角分明是在笑啊,那笑容驱散了空中的阴云,太阳拨开了面纱,将温暖洒向整片大地!小雨渐渐停了,河边的青蛙咕咕呱呱叫了起来,三人互相依偎,在阳光下仿佛都被镀上了金色,他们长久伫立,享受着至亲之情,重逢之乐。
“狮子山触得到长城,血脉里感应,和谐靠你,赋予生命。明艳紫荆风中争胜,找对了路径,花瓣开得繁盛……”村委广播的歌声唤醒了生机勃勃的乡村,唤醒了神州大地新一天的惊喜。和煦的风吹吧!从南吹到北,从东吹到西,让我们的爱跨越世纪,让祖国的每个细胞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