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仙

一年冬日终复至，最是人间萧瑟时。骤降的气温不禁让人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而在一口口呼出的氤氲热气中，我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人，或者说—那个神仙。

在外人眼里，爷爷是一个有着几十年经验的老中医，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善良的人，是一个喜欢读书，通晓万物的人。但打我记事起，爷爷是一个十分神秘的存在。他的两根手指可以探明病人的所有病症，并在药屉中精准取药，放到小戥子一称，不多不少刚刚好。他一双鹰眼总能看到我和弟弟不该做的小动作，眼睛一闭一瞪，我俩自然知道犯错之所在。他的中山装口袋总能掏出意想不到的宝贝，有时是山里的甘草，有时是我最爱的干脆面，有时则是几粒晶莹的卵石。

然而，我对他印象的改变还是在那天晌午，一个让我感受到彻骨深寒的大夏天。

那是我小时候的暑假，我和弟弟一同住在爷爷家里。年少好奇的心，燥热难耐的天气让我们无法在屋子里再多待一分钟，于是我俩偷偷溜了出去，开始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冒险”。镇里最出名的地方莫过于源神池了，于是源神池和源神庙成了我们的目标。走到了桥洞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吸引了我俩的注意。“哥，进去不？”我看了看好似黑洞般的入口，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由得激动了起来。“走，一起进去！”深邃得仿佛吞噬了光线的洞口如同张开了大嘴的巨兽，迎接着我俩的到来。刚进去的时候没有任何不适，又走了几步，空间陡然变大，一股霉烂的气味伴随着刺骨的寒气直冲面门，一道鬼影闪过，我和弟弟顿时汗毛炸立，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中，心想这一定是撞到鬼了，再不敢踏出家门半分。

晚上爷爷回来了，发觉我俩不太对劲，再三逼问之下，我俩才把事情的经过全部交代。听罢我们的叙述，爷爷说：以后千万别再去了，你们还小，就是不听话，这世界上神鬼仙魔多了去了。我来给你们讲讲当初我的故事吧。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讲起了他那尘封许久的往事。“我年轻时候去外地云游，走过了很多山川河流，遇到过很多危险，但是最后都化解了困境，平安归来。有一次我去一个山沟里给别人看病，走了两天多才到达他家。看完病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病人家留我住下，我惦记着家里的事情呀，就没有答应他，穿起衣服来就走了。天黑得很快，还没走多远就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就摸着黑继续走，走呀走呀就走到了一个小山岗上，几个出门办事的外地人也在这个岗子上停着，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夜，于是我也就停下来歇了一会。过了一会，他们商量好不管如何，要继续往前走，没地方住就在野外过夜了，我于是也决定和他们一起走。正当我收拾好东西要去追那伙人的时候，一个穿白褂子的人从后面叫住了我，他说‘别往前走了，从这条路下去有个村子，有住的地方，便宜还舒服。’我当时也没多想，朝着他说的哪个方向就去了。等我回头想谢谢他的时候，却在那岗子上没看到一个人影。结果等我走下了岗子，果然有个小村子，一毛钱就让我住了一晚上，吃的是好面馒头，还给我炒了个菜。可能这就是有神仙在帮我吧！“

我和弟弟听得津津有味，下午的经历也让我们对爷爷的故事深信不疑。爷爷见我们听得起劲，喝了口水继续讲了下去。”我们以前不在这个镇上住，而是在山里面的一个村子里住着。我爹有一天晚上从田里面回来，在坡上看见一个小孩，在那朝着他笑呢。你老太爷就问他：‘孩子，你是谁家的？这么晚了，小心有狼把你叼走了。‘那孩子没有回应，回过头去就开始跑。你老太爷就开始追他，追到坡底下又跑了老远的路，还是没有追上。你老太爷心想这事有点不对劲，于是不再追那孩子，掉头回家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后来几天村那头的李老头也看见这孩子了，还追得摔断了腿，从那以后，老李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隔三岔五就得个小病，后来大病一场就没了。老人们说这是山神找接班人来了。那之后人们晚上出门就开始担惊受怕。你俩听见了吧，晚上别出去瞎逛乱叫了。“我和弟弟立即答应了下来，生怕自己也被那些神神鬼鬼们抓走，带到类似下午大洞的地方。

炉灶燃起的煤烟在空气中飘啊飘啊，旋转变化之间，似乎在具象着他所描绘的妖神鬼怪，造化成仙。

后来啊，父母想让我接受更好的教育，便让我转到了县城的学校去上学，这让我和爷爷奶奶隔了二十多公里的路，只有星期六日才能回去看望他们。每次回镇上，爷爷都会买各种好吃的好喝的给我，还时不时地给我点零钱，奶奶也总会包我最喜欢吃的韭菜鸡蛋粉条馅的大包子。但是各式各样的事情让我脱不开身，有时半年才能回去看他们一次。那是一个夏末周末的上午，我和爸爸妈妈回去看望爷爷奶奶，到家后，却没有在小桌子旁边看见那个拿着放大镜看书做笔记的身影，我跑到储藏间，没有，跑到厕所，还没有。我屋前屋后地呼唤他，可是在哪里都没有找到。我问奶奶：“爷爷呢？”奶奶似乎不愿提起，爸爸说“我们没有告诉你，你爷爷云游去了。”谁能想到，爷爷故事里的云游竟是真实存在的！而他，一个七十岁的老头，竟然只拿了几件衣服和几百块钱，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就这样“离家出走”了！这让家里人如何不担心？!”没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让他去吧，他找他的神仙去了。“奶奶说。想到他身子骨硬朗，我便安慰自己：爷爷会平安回来的。

一个月过去了，这个月我回了村子两次；两个月过去了，我回了村子三次；三个月过去了，我每周都要回村子看看爷爷回来了没。我经常在上课时走神，想象着爷爷走过的高山瀑布，溪流深涧，沙滩浪屿。想象着他所遇到的奇人轶事，古庙钟鸣，鬼神相助。窗外的知了不再嘹亮地叫着，天气也开始慢慢转凉了，这倔老头他能吃得上饭吗？能吃饱吗？他有地方住吗？他带的衣服足以抵御正在变大的昼夜温差吗？我不禁看着窗外愣住了。待回过神来，已是下学时分，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回家，夕阳斜斜地透进窗子，对于我来说，正好是刺眼的角度。爷爷什么时候回来呢？

落日余晖照耀下的灰尘在空气中飘啊飘啊，旋转变化之间，似乎在具象着他所描绘的妖神鬼怪，造化成仙。

晚上回到家，爸爸开心地告诉我“你爷爷云游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东西，咱们这个星期就回去看他。”我顿时感觉心中的巨石坠地，一种释放感从心底涌出。再次见到他时，我竟有点认不出来了。这老头神采奕奕，正和邻居谈笑风生，完全不像一点有事的样子，亏我替他担惊受怕！当讲起他的经历时，他显得云淡风轻，“我先去了太行山，又去的泰山，最后去的华山。山是好山，可是却没找到我想找的人。”我的天，你能想象这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说出的话吗，关键是他没有乘坐交通工具，都是一路问路走着去的，这是多大的毅力啊！“我师傅告诉我说，名山上都有那修炼了几十年的快要成仙或者已经成仙的人，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指点，那么我也能突破境界了”爷爷自言自语着，似乎还在酝酿着下一次的出游。我便装作严肃的样子“警告”他，“就算要去也得拿上手机，随时汇报你的位置和信息，听见了没，要不你就不要再出去了！”爷爷笑着答应了，然后从箱子中掏出了给我带的礼物……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我就来到了青春期－这个令人羞愧的年纪。不懂事的我经常和爸爸妈妈吵嘴，甚至还对他们使用冷暴力。有一次，妈妈爱的举动又引起了我的“不满”，在爷爷家就上演了一幕“母子反目”的大戏。我正在气头上，摔门而去，妈妈也被我气的吃不下饭。当我趁爸妈午睡时候偷偷溜回家里的时候，爷爷从储藏室里面拿出了各种小吃和饼干，他慈祥地笑着说：快过来吃吧。当我一口一口咽下食物的时候，爷爷说：“你也不小了，你妈妈都是为你好啊，身为子女，你就不能和她顶嘴发火。你爸爸就从来没有跟我这样过，听话啊，孩子……”真是怪啊，在妈妈嘴里听起来如此刺耳的说教，竟然就这样被爷爷刻在了我的心里，我不禁红了眼眶。

爷爷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里，老太爷在爷爷十一岁的时候就瞎掉了双眼，而太奶奶也因为各种原因患上了病，无法下地劳作。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个苦命的男人，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就挑起了养家的担子，用他稚嫩的双手，接下了生活给予他的一切苦难。命运的戏弄，让这个热爱学习的人早早离开了校园，只能用偷闲的时间，来继续探寻着知识的世界。有幸，在他十几岁的时候，遇到了一位“贵人”，也正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个人就是爷爷的师傅，一位通晓天文地理的高人，他看出了爷爷的慧根，知晓了他经历的苦难，于是收他为徒，教授他各种中医知识和人间大道。但迫于生计，爷爷不得不每天下地干活，来维持一家人的生存，以至于随师学习的时间少之又少。所幸爷爷天性好学且肯下苦功，才掌握了中医的法门，在日后成为了一名优秀的中医。他又哪有机会抱怨生活的不公，而与父母斗气呢？我真是太不懂事！从那以后，我便很少和父母争吵，让他们伤心了……

不知不觉间，我就来到了高中时代，紧张的学习生活和电子产品的出现让我仿佛变了一个人，回到爷爷家也只是写作业或者带着耳机玩手机，很少再与老人家聊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的身体没有那么硬朗了，上下床开始显得有些吃力，步履蹒跚着，却总想着出去给我们买些好吃的回来。我们数次想要爷爷奶奶和我们一起到城里去住，可他们每次都以不习惯，不想离开村子为借口拒绝。每次回到爷爷家里，他都会嘱咐我好好学习，好好吃饭，以至于我到后来听腻了，只是敷衍地回应一下，然后依然我行我素。在爷爷心里，我一直是一个成绩优异，听父母话，可以振兴我们岳家的人，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不好好学习的是我，惹父母生气的是我，沉迷网络游戏的是我，得过且过，虚度时光的还是我。可他还是抱着一颗从未变过的心，想要给我他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爷爷给我打了个电话，想要我给他画一个狮子肖像，以便他可以贴在石像上，来为明年的诸事祈福，而我却没有满足他的心愿，仅仅是因为我不想花好几个小时在这事上面，而宁愿和同学们出去闲逛。世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终于，我的懒惰放纵的报应来了。高考成绩公布后，我始终无法抬起头来面对自己，面对家人，面对身边的一切，于是我不停地逃避着，想要让时间来冲淡这一切。爷爷好多次想要我回家去，我也没有回应。终于有一天，当我回家去看他的时候，他也只是安慰我以后机会还多，不要被小小的困难打倒。后来我才知道，老人家一直想要我上最好的清华大学，可我却离他的愿望差太远了。

老人家和我好好地谈了一次，我们聊了我的学习，聊了爸爸的经历，最后，他又给我讲起了他的神仙的故事。他说：我已经为你求愿了，好好地去学吧，会有好结果的。于是，我选择了复读，这条一上去就没有退路的路。有一天，爸爸妈妈都没有回家，在我的再三逼问之下，才得知爷爷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我提出想要去看他，他拿起了电话，用他那熟悉的口音说：我没事，你不用管我，好好的学吧，这里有你爸妈和叔叔伯伯们在呢。不用担心。当学校放假的时候，我马上骑着我的电动车冲到了医院，却怎么也找不到爷爷，问了护士才知道，这老头因为不想多花钱，提前出院回村了。我打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在医院养病，他却只是说医院太烦了，还得有人照顾着，他不想麻烦爸妈们。瞧这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是在为晚辈们着想，不想给他们添加负担。终于，高考结束了，虽然结果不尽人意，但还算没有留下遗憾。当我回去看爷爷的时候，他简直乐开了花。从他那干瘪的皮肤下露出了鲜有的红润，没有牙的牙床笑得合也合不拢，瘦削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缓缓地从大箱子里掏出了一个红包，塞到了我的手里。暑假里，我只是在玩，还受了伤，不能下床，导致三个月也只回去看了爷爷两三次，这让我感觉很对不起他，没有实现当初答应他的，考完多陪陪他的承诺。

大学开学前夕，我们又回去看了一次爷爷，那天，刚好是他的七十九岁生日。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惊得合不住嘴，在我印象里，爷爷还是那个拿着行者棍，走南闯北给人看病，无所不能的六十多岁的老头，没想到，他已经就要八十岁了！看着他吃不下饭，气息虚弱，坐在床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我才发觉，爷爷是真的已经老了，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就在两个星期前，我终于从各种事情中脱出身来，得以回家一趟。终于见到了我的爷爷，灶台上摆着一台吸氧机，垃圾桶里扔着使用过的针管和输液器械，爷爷的身体又恶化了，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了。我却仿佛没有看到似的，用手机和朋友聊着各种闲话。谁曾想，这竟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在我回家的一个星期后，我像往常一样去书院研学，结束时候，我像往常一样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这天正是冬至，妈妈却说有事，然后就挂断了电话。我又给爷爷打电话，接起来的竟然是我的三叔，他的口气有些不同，我心里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却也只是觉得爷爷的身体情况又恶化了些，谁曾想，一天后，一天后一道晴空霹雳打在了我的头上—我的爷爷，他走了。

回想起上次通话时，爷爷还是那句熟悉的：好好地学啊，孩子，听你爸你妈的话，好好吃饭。 可现在，我再也听不到了；那熟悉的寿桃蛋糕，那最爱的大饼干再也没人给我买了；我们说好明年过年的时候我要好好陪陪你，你怎么就先一步走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还没好好再多看看你，你怎么就不多等等我呢？为什么就不能等你的好孙子他多懂些人事，然后来好好孝顺你呢?你为子孙们操劳了一辈子，还没有享福呢，你舍得走吗?需要你管的事情还多的很呢，你说不管就不管了？我又想起了那一次爷爷说他看不到我娶妻生子了，成了仙是没有感情的，到时候谁也不认识了，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告诉他：你的日子还长着呢，别瞎说，等你孙子的儿子孝敬你吧。没想到，你是早就预谋好了是吧？我考上了大学，完成了你的心愿你就可以去寻你的仙去了吗？你答应我的呢？让你带个手机随时保持联络呢？你不是最讨厌说话不算话的人了吗？

终于能回家了，我终于还赶得上再见你最后一面。可是你睡在那里干什么呢？你孙子回来了你不都要坐起来把好吃的给我端出来吗？你的脸怎么就那么白呢？给你买的营养粉你都给我吃了吗？

灵堂里檀香的余烟在空气中飘啊飘啊，旋转变化之间，似乎在具象着他所描绘的妖神鬼怪，造化成仙。

透过这些仙魔鬼神，爷爷穿着他最爱的蓝色中山装，灰色棉麻裤和军绿解放鞋，挺直了腰板，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笑容，踩在云烟之中，愈飘愈远。

他一定是去追寻他心心念念的仙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