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读王桂国散文《庭院里的庄稼》
成授昌
一如往日喜欢读桂国先生的散文,这篇《庭院里的庄稼》也不例外,继续喜欢他带着土气的文字,读来果然让我有了一次美的享受。
在桂国先生的散文里,农村、土地是他笔下永恒的主题。
文章开首,作者为我们铺陈了一幅新农村的美丽景象,“村庄在变”,“庄稼也跟着变”,城镇化了的农民也在变。文章里的人物大米“变得扬眉吐气。把家里5亩地一甩手,租给人养蟹,大米手不动脚不动,不往地里挪一步,坐享其成一万元”。那是农村人的翻天覆地的大好事,农民变得富裕了,开始懂得享福。
可是大米的92岁老母亲却蹊跷地病了。“老母亲,顶着一窝白发,天天往庄稼地跑。站在一汪又一汪的蟹塘前,白花花的水面,晃得母亲头发晕,腿打颤。望不见自己的庄稼,母亲轻轻的一声叹息。”故事由此展开。
接着写城里的儿子小米接妈妈去享清福,可是没几天母亲又回来了,而且匪夷所思地扒了自家祖屋天井里的地砖,开始建立自己的庭院菜园,让母亲的儿子们始终不能理解。母亲对于土地的敬畏,在失去土地以后,坚持用自己的双手栽种了庭院里的庄稼,有了自己心里的“秘密花园”,有了庄稼,才有了自己心灵的满足。
至此,一个勤苦、多情,甚至有些偏执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
诚然世世代代以土地为本的农民现在应该享福了,但是一个一生与土地为伴,一生“眼里,手上,还尽是散着泥腥味的庄稼活”的母亲是无论如何离不开耐以生存的土地的。作者在母亲开建自己菜园的一段这样写了:“灰扑扑的土,长年被砖头压在下面,终日不见阳光,脸色都憋得苍白了。一辈子与泥土、风雨结缘的母亲,铁钯般的五根手指,抓一把土,——紧紧地捏在手心里,苍老的眼睛里便立即有了泪意。母亲起早贪晚,折腾了一个星期,天井就盘成了菜园。”字里行间写出母亲对于有着灵性的土地的深情。
在母亲开建菜园时文章里还有这样一段:
第二天,母亲做了一个天大的举动。母亲把祖屋天井里的砖头,全部扒起来,盘成了一块地。这下子,祖屋里那些落灰的,生锈的,一直挂在墙上打呼噜的农具,都可以走到天井中,甩甩腿,伸伸胳膊,抖擞抖擞精神了。钯子,大锹,锄头,镰刀,扁担,戽水瓢……农具们看见母亲都十分激动,一个个喘着粗气往下跳,期待着母亲的拥抱与爱抚。母亲忙笑嘻嘻地招呼,“跳不得!跳不得!都是上了年纪的老骨头!”一边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昔日的老伙伴一一搀扶下来。
一个喜剧式的场面,一场节日般的狂欢,一段浪漫蒂克的叙写,极写一个对于土地失而复得后母亲的喜悦,她与农具共舞的场面,赋予了农具以灵性,我们读来总是发出会心地笑,那是母亲喜欢的生活,“有了菜园,母亲的眼睛就有了着落,一颗惶惶的心也有了安放的地方”。然而轻松过后我们会感到震惊,震惊于土地、农具的灵性,震惊于母亲对于土地如此的依恋。而震惊过后却又是一种沉重,掩卷思索,失地的农民何至于此?然后又想,我们正在组织农民走城镇化的康庄大道,然而在这个转型期,有谁知道农民的苦痛与焦灼?由此文字的深度、作者的匠心显而易见。
值得说明的是,这绝不是一个老人对于惯常习性的依赖,对于往日生活的留念,而是千百万农民对于土地的坚守,是一种心的坚守,“母亲的天,就是庭院里的庄稼”。土地之于农民是一个不可消解的话题,也是人类存在于地球的终极追问,不经意间,作者在文章里完成了一个重大题材的演绎。
我们无意去预测农民“坚守”后的出路,但是作者无疑为我们剖析了新时期农民的心灵世界,完成了一个作家反映现实的责任。现实的嬗变每天都在农民眼前演示,面对失去土地以后给他们带来的无所适从,他们有了一种不安全感,生存的焦灼煎熬着他们,而他们又不愿做乡村的逃离者,因此总想力挽颓势,守住乡村最后一点田园情调。土地渐渐地远离,庄稼偷偷地隐匿,往日的温情只能在一片钢筋水泥地上彷徨失措,于是有了自己的坚守,散文写了一个普通的母亲,而无数农民兄弟不正是供给我们衣食的母亲吗,这也许就是母亲形象的典型意义。
记得沈从文先生以散文笔调写小说,复以小说笔调写散文。他写作时总是从内在的情感出发,从人的生命出发,善于田园牧歌式的风格,抒发对乡土的无比眷恋。在写作时,他不是过多地顾及文体的束缚,而是从内在的情感需要出发,从材料的本性出发,从生命出发来铺陈文字,塑造人物。桂国的散文写作无疑是得其精髓的,文章里浓墨重彩的人物的塑造可见一斑。
还要称道的是桂国高超娴熟的构思技巧,于质朴中可见出智慧的火花,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包容了一种厚重。选取的题材,大多写身边平凡的百姓、写身边家庭琐碎的事情,表现现时农村的真实。乡土味的灵动文字,使得读他的文字如饮水乡的“大麦烧”,平淡中品出隽永。
散文有个精彩的结尾:大米每次说起母亲种菜的事,都是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一旁的母亲呢,默默的,并不作答,可心里却喜滋滋的,脸上挂着风调雨顺的笑。偶或不着边际地突然冒一句:“庄稼不收年年种!”仿佛天外之音。
面对儿子的不理解,母亲却是如何呢,作者只是用了这样几句话,简单写出人物神态、动作、心理、语言,却够我们长时间地品味,思考。我以为,母亲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将是我们纷乱岁月里一抹永恒的高贵,与此同时,作者高超的语言构架也是我们心里的一片最美的璀璨。
桂国在农村工作,长期蛰伏于黑土地的的底层,对于生长于斯,歌哭于斯的黑土地及黑土地上的农民有着深深的眷恋,能够敏锐地感受到他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并且用艺术的手法表现出来,《庭院里的庄稼》无疑是这个系列里优秀的篇章。
附:庭院里的庄稼
王桂国
村庄在变。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木桥,变成了水泥桥。草房子,变成了大瓦房。榆树、槐树、楝树、枣树、大杨树不见了。金黄的草垛不见了,高高的烟囱,连同挥着长长臂膀的炊烟也不见了。鸡鸭鹅不见了,牛羊猪也不见了。中山装换成了西装,布鞋换成了皮鞋。慢腾腾的泥腿子,变成了急吼吼的摩托车,一夜之间,又变成了有几分绅士风度的瘪壳虫的小轿车。
庄稼也跟着变。先是棉花从庄稼地上消失了,继之,稻草人一样高高守望庄稼的葵花也消失了。落潮似的轰鸣,麦子在撤退,稻子在撤退,刮一阵地翻天覆的龙卷风,油菜花也学着黛玉葬花。
大米变得扬眉吐气。把家里5亩地一甩手,租给人养蟹,大米手不动脚不动,不往地里挪一步,坐享其成一万元。儿子在城里,三天两头地往家里寄钱,大米像老鼠掉进米缸里,变着法子花钱都花不了。
不见了自己的庄稼地,大米的母亲突然病了。
92岁的老母亲,顶着一窝白发,天天往庄稼地跑。站在一汪又一汪的蟹塘前,白花花的水面,晃得母亲头发晕,腿打颤。望不见自己的庄稼,母亲轻轻的一声叹息。
“庄稼地都变成了蟹塘,一汪水,有什么好看呢?”母亲的反常,令大米心痛胸闷,“不要你种地,让你天天坐在家里享福,吃现成的不好吗?”
大米将土地抛出去,也是为母亲作想。过去父亲在政府做事,家里生活从不沾手,春种秋收都是母亲一肩挑。父亲80岁过世,母亲仍然不肯丢下地里的庄稼。现今90多岁的人,早上一起来,她眼里,她手上,还尽是散着泥腥味的庄稼活。大米的兄弟姊妹住在城里,都舍不得母亲吃苦,三番五次催大米将土地承包给人种。终于将土地抛出去,大米心里像搬掉一副磨,可没想到母亲不领情!
母亲犯病,住在城里的二儿子小米知道了,连夜开车回家把她接走了。
可才过去了两个星期,小米又开车将母亲送了回来。
第二天,母亲做了一个天大的举动。母亲把祖屋天井里的砖头,全部扒起来,盘成了一块地。这下子,祖屋里那些落灰的,生锈的,一直挂在墙上打呼噜的农具,都可以走到天井中,甩甩腿,伸伸胳膊,抖擞抖擞精神了。钯子,大锹,锄头,镰刀,扁担,戽水瓢……农具们看见母亲都十分激动,一个个喘着粗气往下跳,期待着母亲的拥抱与爱抚。母亲忙笑嘻嘻地招呼,“跳不得!跳不得!都是上了年纪的老骨头!”一边伸手过去,小心翼翼,将她昔日的老伙伴一一搀扶下来。
祖屋是母亲住的,天井里的砖头,就像她年老的牙齿松动了,风一吹,呼噜呼噜响。若是换成大米自家花岗岩的天井,母亲纵有蛮牛般的力气怕也无回天之力。
灰扑扑的土,长年被砖头压在下面,终日不见阳光,脸色都憋得苍白了。一辈子与泥土、风雨结缘的母亲,铁钯般的五根手指,抓一把土,——紧紧地捏在手心里,苍老的眼睛里便立即有了泪意。母亲起早贪晚,折腾了一个星期,天井就盘成了菜园。
有了菜园,母亲的眼睛就有了着落,一颗惶惶的心也有了安放的地方。母亲的菜园,就是她的戏园。黄牙般的菜苗冒出来,一眨眼就长成了肥嘟嘟的绿耳朵。肥嘟嘟的绿耳朵,到了来年开春,就开出了金灿灿的油菜花。菜花落尽,又结出了密密层层的嫩荚。收获了菜籽,又可以榨成香喷喷、油汪汪的日子。
母亲在菜园里,就像掉进了绿汪汪的田野里。她弓着腰,一边埋头干活,一边爱跟身边的庄稼们掏心掏肺,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没有牙齿的唠嗑,单纯得就像孩子。夏天的时候,毒日头日日在头顶撒泼发威,雷一样焦灼的母亲,这时渴念下一场透雨,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情。母亲的天,就是庭院里的庄稼。
母亲有了菜园,大米酒桌上就多了新鲜的话题。“母亲种菜,收获了18斤菜籽,18斤菜籽换了5斤菜油。我们姊妹六个,一个人都分不到一斤菜油!”大米又说又笑,还细算了一笔账,种菜的成本种子、化肥、农药一股脑加起来,远远大于18斤菜籽的钱。看得出,大米每次说起母亲种菜的事,都是用了一种调侃的语气。一旁的母亲呢,默默的,并不作答,可心里却喜滋滋的,脸上挂着风调雨顺的笑。偶或不着边际地突然冒一句:“庄稼不收年年种!”仿佛天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