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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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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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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拾麦径

一条拾麦径

林娣

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去外婆家的那条路肯定就是这样走出来的。无锡人叫它拾麦径。

这路可不是一条普通的路,别看它似萤火虫一般的短寿命,却也有萤火虫一般耀眼的辉煌,而且诗得很呢。连没有文化的农民,或者没有上学的娃娃,走在这条路上,都觉得心情格外舒畅,像要飞起来的感觉。所以它死了生,生了死,生生死死永无停歇,因为人们需要它生。也难怪,它是麦芽儿和人合力鼎出来的一条路,前者用生命,后者要勇气,自毁的勇气。

拾麦径笔直笔直,直得犹如种田人的品性,藏不住一点坏。身上近有的那点坏,就是用自己的脚毁了自己种的庄稼,创造了这样一条路。

家乡的农田都是肥沃的好田,黑金般油亮,一年出产两熟粮食,冬小麦和水稻。季节到了就收割,割完播种,接力赛似的。是跟拾麦径跳动着同一颗心的。到了季节,这里的人连孩子都把秋收秋种挂在嘴边上,写在作文里。那是温饱的头等大事,可不这样重要呀。冬小麦就在这时播下的种,拾麦径也在这天开始酝酿。

小麦喜干得有点任性,不像它的同伴水稻,整天玩水,乐得哈哈笑。它呢,老天爷给点水也要让主人必须、赶紧开沟排走。开得晚了,或者开的少了,就要发脾气,死给你看呢。农民们害怕了,妥协了,每一块地规规矩矩,一视同仁开沟,横三条竖三条,把水排得干干净净。这就让人有了非非之想,想在它身上做点动作,开凿出一条路,起个名字叫拾麦径。

拾麦径从西南走到东北;从黄石街走到北七房;从我家走到外婆家,是最最近的一条路。它从秋走到夏便在人世间消失,第二年从头再来,年年重生,跟麦苗儿一样。

新年,隆冬的天。我们一家去外婆家。爹光溜溜的脖子上骑着三四岁的我,像是一条沉甸甸的大围巾,既显摆又招风。可惜是个女娃娃。妹妹团在妈妈的怀里,木智木觉,像个傻瓜。出了村巷,踏上拾麦近,路口有一块牌牌,上面有字,血红血红的站着。我点着数数,一个,两个。爹说那四个字叫“爱护庄稼”。爹说牌牌在站岗,让大家别走这条路。哦,我再看牌牌,见牌牌缩着小身子,无比害羞的样子。人们好像都不怕它呢,一点都不威武。

爹还是下了脚,妈妈带的头,爹跟上。在乡下,男人总是听女人的指挥,因为在过日子这个问题上,女人总是比男人智慧,勇敢。智慧勇敢地吃苦耐劳。

那新鲜的路、新鲜的麦苗儿、冻的土,一脚一脚踩上去,嘎吱嘎吱响,那是脚窝窝里玻璃一样亮晶晶的冰发出的响,前天下的雨。那响害的我的心咚咚直跳。踩到麦苗儿上,麦苗儿会挺不服气地用力弹,爹的脚也弹,我能感觉到这弹。我听见麦苗儿在跟泥土说话:轻点,轻点,别叫得那么放肆!

一条新路呈在眼前,呈在一望无际的麦田当中,若隐若现,初具规模。

麦苗儿喝足了冬肥,黝黑粗壮,毯子一样绵绵延延,不知道要铺到哪里去。不远处一群布衣麻雀,不声不响,并着小小巧巧的一双脚,在地毯上蹦高高:过年啦!我捧着爹新理的头,咿咿呀呀说得眉飞色舞;冻得红红的小手指到东指到西,一会儿是鸟、一会儿是天、一会儿是地,自以为比妹妹聪明一百倍。不善言辞的爹疼爱爱指点江山的女儿,跟女儿聊天。爹说麻雀在麦苗儿底下找隔年遗落的稻粒吃;找装死的虫子吃,为了活下去。爹说麦苗儿是贱物,冬天里要踩要敲,来年才长得壮实。长大后我才明白那叫淬火,跟炼钢一样。没想到文气的麦苗儿有这么大的勇气和韧劲。爹,你敲敲我吧,我也要来年就长得壮实。我不怕痛。我的话引得爹呵呵傻笑,不会了下文。寂寂长路,因为麻雀,我,麦苗儿,有了话题,变得热闹有趣,引来擦肩而过的人们侧目。地上的路加宽了一寸,脚下的麦苗又折了几株。不知我是功臣呢还是罪寇。

七八岁的光景,我认得了路,能一个人去外婆家了。拎着一只碗头蓝,蓝里放着鸡蛋,自己也舍不得吃的宝贝,悠悠哉哉踏上拾麦径。春天啊,美好的天和地,到处都是香甜,泥土的香;草香;花香,抓一把空气,手心里也是香,也是甜。我也变成了香香甜甜的一个人。我觉得麦苗儿功劳最大,海洋一样多的麦苗儿齐心合力地散发香甜,这天地间能不这么香甜吗?我踮起脚和麦苗儿比高高,它们谁也没有我高。我伸手摸摸它们的腰,问它们被敲的地方还痛不痛。蝴蝶儿是个捣蛋鬼,一会儿在麦苗上停停,一会儿在我身上歇歇。我去捧她,她扇着翅膀扮鬼脸,跟我捉迷藏呢。嗡嗡嘤嘤的菜花虫在耳边笑,取笑我抓不住一只蝴蝶。哦!远处还有金灿灿的油菜花,紫莹莹的红花郎草。蝴蝶和菜花虫原来是从那里跑过来偷懒的呀。油菜花和红花草像裙子的边边,围着绿油油的麦田,在春风里飘呀摇呀,吃了酒酿似的晕,把我的眼睛也摇花了。想起来了,村里的墙上写着呢:以粮为纲,所以她们再美再显摆,也是麦田里的边角料,只是点缀或者陪衬。可惜了路底下的麦苗儿,连点缀和陪衬都不是。那它们在人们心里是什么呢?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低头看,脚下的路瓷实细腻,案板上左摁右揉的面团儿一样光洁,再看不见星星点点的绿。哪里还有麦苗儿的影,怕是连魂儿也找不到了。白白挨了敲打的麦苗儿呀!想到魂儿,便想到了鬼。死了才能变成鬼。莫不是它们已经变成鬼了?我突然忧伤极了,只顾低头走路,心里念叨着这路淋上雨;飘上雪;抹上霜;滴上露,揉啊揉,大脚小脚;男脚女脚;吱吱嘎嘎挑着担的脚;踢踢踏踏拎着书包饭盒的脚。数不清的脚来来回回地揉,把麦苗儿的经骨揉成了粉;揉成了泥;揉成了大地;揉成了艰难岁月里,生存的必需品。我的脚也揉了,现在还在揉呢。我像猫一样跳了一下,差点把碗头蓝里,妈妈给外公外婆的爱给砸了。吓出一身冷汗,低头看看我的脚,黑布鞋踩在地上,结结实实。我还没有敲打呢,咋长怎么壮实?我没话说了,脸红了,低了头一门心思走路,像蝴蝶一样有对翅膀多好呀。

十几岁时,我带着弟弟妹妹去外婆家,走在拾麦径上。弟弟妹妹成了我当年的翻版,走走停停,叽叽喳喳。我却默默地不说话,有了很多想法,跟以前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总之跟弟弟妹妹不一样了。看拾麦径也不一样了。看旁边的挑担人,一个中年伯伯,气喘吁吁地走,不时停下来歇脚,扇风,用他脱下的衣服当扇子。天还没热到要赤膊的地步,他已经光着了上身。我很想帮他挑一段路,可是,看见他肩上的扁担都压成了弯弯的下沿月,我的腿肚子就哆嗦。好在这条拾麦径让他少走了很多弯路。对于一个艰难到极点的人来说,弯路可是要致命的呀。谢天谢地。我爹也曾这样挑过吧?

我抬头远望,拾麦径在我眼里成了一条金丝带,黑得油亮油亮的,飘在绿海洋上。等麦子熟了,它就荡在金色的波涛上,那就是麦苗儿的魂,它要腾飞啊!它在笑,笑得嘻嘻的响,可亲又可敬。我也嘿嘿地笑,笑得跟当年的爹一模一样。我禁不住回头望望远处的家,有爹的地方。它又像爹用的木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粉墙黛瓦的村庄,村庄上飘着袅袅炊烟,热火朝天的生机!回头看看拉在身后的伯伯,看看他肩上的扁担,腰也好像弯了三分。

几十年过去了,拾麦径再也找不到踪迹。它从少年走到了白头;从脚底走到了梦里;从梦里藏进心窝。今天把它写在了纸上,想着让它永葆青春。它以生生死死的方式,年复一年,不知成全了多少人的梦想,也不知减轻了多少人的苦难,还有焦虑。别以为焦虑只属于今天。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麦苗儿的牺牲有价值。现在想来,当年的拾麦径是一条实实在在的高速公路啊,多么超前,多么诗意。冥冥之中,麦魂儿早已成了遍地英雄。

短短几十年,高速公路不是已经通到了家门口了?谁能说不是当年拾麦径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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