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河
林娣
江南水乡,河流交错,放眼四顾,一定能看见她蜿蜒的身子,水蛇一般缠绕着村庄和田野,生生息息,枯枯荣荣,吃奶的孩子依赖自己的母亲一样。
小时候,我们村里的河不是一条河,是一个浜兜。河在贴着村子走了一段路以后,心潮澎湃,要远走他乡,缓缓地向西南方向去了。走都走了,又仁慈起来,在斜出去的地方,生出一个大拇指来,村落的尽头挨着大拇指的指尖,便成了河的浜兜。浜兜一里路长的模样,深深的底部停着大大小小五六只船,最大的是五吨水泥船,最小的是翘头翘尾巴的木船。
生产队的船都是水泥船,小木船属于私人,我爹就有一只。这些船各就各位,刚好撑满一浜兜。台风来了,她们热热闹闹,你推我挤,荡着秋千,浜兜是游乐场,水是秋千架。
一条一米多宽,一米多高的路,上面铺着石条,每一块石条间隔三十公分。路,从村的场岸头的打柴石头开始,一直通到河滩,全长一百米。为啥记得那么清,因为路下就是水稻田。有一年,天公耍威,发了大水,河水没到打柴石头的腰眼处,路淹了,水稻淹了,啥都没有了,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愁煞老农民。等水退了,村里的大孩子去田里捉鱼虾,隔壁的小姐姐灵巧,抓到一条大鲤鱼,足足有四五斤重,青盈盈的背脊梁一弓,把她掀翻在稻田里,弄得一身泥水,鱼还在她那小瘦胸前紧紧搂着。村里的孩子都眼热她,我那时太小了,只会站在岸上看,站在岸上想,后来才知道,生产队的田通常都是一百米长的。
我不知道大人们是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好的石条石板,那个光滑呀,那个细腻呀,简直要跟我的脸比高低呢,衣服擦上去都没有声音。它们驳成两个大大的河滩,一妈生的双胞胎一样。每一个河滩石上都能躺我爹一样长的人。两个河滩之间用一块石条连起来,像一座小桥,坐在上面洗脚,胆小的朝北,胆大的朝南,一排能坐四五个小孩。小脚们噗通噗通上下飞舞,溅起数不清的水珠,在太阳底下闪着七彩的光,像千千万万珍珠落头上,脸上,身上,那个美啊,那个开心啊。我们嘴里喊着河里河里汰脚,水老鬼来拉脚,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一串一串,盖过水声,回荡在童年的天空,留存在记忆的河浜里。
早晨,男人挑着水桶,嘎吱嘎吱从河滩走来;女人一手拎筲箕,一手拎衣服向河滩走去。新的一天从河滩的热闹拉开序幕,新的生活在那条百米长的路上延伸。家是人,水是财,路是人和财的桥梁,那么河呢?河就是生养的母亲嘛。
女人们在河滩石上蹲下来,筲箕一颠一颠,雪白的甜丝丝的米汁,在蓝色的画布上洇开来似的,还有米屑儿、米虫儿,还有青菜、莴苣叶里的小蜗牛,鱼们的早餐开宴了。小鱼船也来了,拿捏好了时间,女人坐在船艄划船,慢悠悠的,一桨一桨划着;男人坐在船头撒网,银白的细丝网,或者麦钓,串在半米长的细竹杆上,船走网也走,走向清清爽爽的水里。白色的浮标躺在碧蓝的水上,悠闲淡定。女人开始用桨敲船沿,咯咯咯,咯咯咯,不轻不重,清新悠长,像音乐,像呢喃,像母亲在呼唤。
早饭后,浜兜里的船也动身了,装满稻柴的船负责运输,空船去罱河泥。男人们两人一条船,一天一轮。罱河泥的工分一天顶三天,这是河的恩赐。我爹开着自家的小船,天天能罱。我因为爷爷奶奶早逝,爹就把我抱到船上,坐着,太阳底下,看水蛇受了惊吓,昂着脑袋远去,犁出无数波纹。我枕着波纹睡着,醒着,想着妈妈。
河岸上一年四季长满草,割了长,长了割,枯了绿,绿了枯。春姑娘刚探头,草的芳香便从泥土里钻出来,甜丝丝的诱人。马兰、荠菜、棉花草、布铃铃、野金花菜、小青草,在枯草根处聘聘婷婷立着,娇滴滴像个小姑娘,笑盈盈招呼我们,来呀,来呀,孩子!放学以后,我们总喜欢去那里挑草(割草的意思),马兰荠菜,人吃;青草,兔子吃。也常常对着河浜发呆,傻笑,想。
春天过后,草茂盛了,荠菜马兰已经开花,擎着长长的脖子看世界,也想着传宗接代,源远流长,跟河水一样。我们割草晒草干,备战备荒似的,总要储满一间屋。草干轧成糠,喂猪,换山芋,当粮食填饱肚子;灶仓里的柴断了档,抱来烧饭,哔哔叭叭烧出的清香,闻着闻着心痛起来。大人们好像从来没有担心过,我们常在河岸割草,会不会掉到河浜里冻死,或者被水老鬼拉了去。
河浜吝惜苦命人,像母亲吝惜饿肚子的孩子一样,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并没有一个淹死。到是村里一个大姐姐,自由恋爱,爱上一个穷得没有窝的勤劳青年。她的爹妈打她、关她,使她不能劳动,听说还要打断她的腿。她就跑到浜兜里,浜兜像包袱一样兜住了她,收留了她,把她藏在两只水泥船的缝隙里,那是个一年当中最最冷的三九天啊。
河浜像母亲一样慈爱,让我们都成了游泳健将,自学成才的狗爬式健将。夏天里,大一点的女孩子,会拿着木盆去河里摸蚌,摸螺蛳,一把地里的细香葱,一勺老白酒,炒一炒,便是一顿洋荤,那是河对贫穷的馈赠,对勤劳的犒赏。太阳下山,村里的孩子们开始洗冷浴,小女孩们坐在河滩石上洗头,洗得有模有样,採来剑芹树的叶子,捣烂后在头上揉啊揉,揉得一浜兜都是清香,胜过上海牌肥皂呢。
头洗好了,毛巾派上新用场。两个孩子一人抓住毛巾的两个角,毛巾变成一张网,悄悄沿着石头外侧往里移,拎起来,网里便有小鱼在上面跳,白得透明的小鱼儿,叠着两只圆圆的黑眼珠,像两粒黑芝麻。叫不出名字的鱼啊,又被我们放回了河里,去吧,找妈妈去吧。
男孩子们双脚踏在水泥船的角上,往水里一跃,过一会儿,黑黑的小脑袋从远处的水里钻出来,拨浪鼓似的摇啊摇;嘴里还蓄了一大口水,鲸鱼一样喷出来;脚一顿,串鲦鱼似的窜向河滩,再从河滩上跑到船上,光着黑黝黝的小身子。女孩子们扒着自己的脸羞他们,他们便回敬,大声叫她们“沿缸土婆”。(伏在地上游的一种鱼)
夜幕降临,大人们收工回家,河浜便成了村里男人的世界,孩子们讨得一顿骂,抖落一身水,带着起皱发白的身子,孙猴子一样逃回家去了。
秋天,稻子收割以后,路的两边田里种上了水芹,有时候还种些奢侈品,那就是荸荠了。一想起荸荠,那甜就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到了冬天最冷的时候,水芹青青的、昂首挺胸的叶子,先就被霜雪杀得耷拉了头,已经泛黄。大人们开始拔芹菜,污泥里出来的芹菜在黄叶衬托下,娇嫩雪白,少女般水灵。男人们用家里的粪桶,去了竹环,放到田里,一只脚一只桶,在田里游走,像两只破冰的船。多么智慧啊,农民!芹菜经男人通红的手,一把一把从泥里拔出来,扔到田岸边。
这个时候,女人们早就抢占了有利地形,从河滩开始,向浜兜铺展开来,一浜兜都是包着五颜六色头巾的女人,开始汰芹菜了。那芹菜一经女人的手,便是一种艺术品。黄叶烂叶捡掉,污泥洗干净,根部对齐,粗壮的做成面张,约三斤一码,根部朝外,盘放在苗蓝里。(一种系绳子挑的大竹篮)放寒假的孩子们,跟着母亲下河滩,每人手里有一把用铁丝弯成的“爪扒”,装在长长的细竹竿上,去抢水面上,利箭一样飞出来,来不及跟薄冰荡漾的、没了根的芹菜。
胆大的孩子站在水泥船上,胆小的站在母亲身侧。这个时候的母亲都存了私心,被男人们拔断根的芹菜,是没法以次充好,做进艺术品里的,必须去掉。女人们灵巧的手,像“爪扒”一样,在刺骨的河水里,在娇气的芹菜上,梳头似的梳啊、抖啊,没有根的芹菜就从手里远去,远去的方向正好是自家孩子候着的方向,一把雪亮的“爪扒”,接住,收杆,收获。没有孩子守着的母亲那里,谁都可以去抢,“爪扒”们狭路相逢勇者胜。很多无根芹菜整齐地码放到孩子的竹篮里,绝嫰,雪白,明天中午下锅一炒,沾一点点油星子清香得要命。
这是河浜里一年一季的阵仗,多么休闲,又多么繁忙;多么艰苦,又多么幸福。到了大小年夜就结束了,捞到的芹菜,在那肉食匮乏的年代,放些豆芽,或者干丝,凉拌,待客,不是肉胜似肉,尘封了几十年,依旧那么那香,那么有嚼劲。
请问,请问母亲,人长大了会变,河浜也会变吗?我渐渐长大时,河浜变了。人们开始整天平地,塞老河开新河。浜兜被规划了,要延伸下去,开成一条新河。静静待了无数年的船,成了无家可归的浪子,回头不得。我爹的小船儿被抬上了岸,旧了,破了,真的成了秋天里、落在地上的泛黄的一片柳叶儿,在儿时的记忆里静美。
新河开出来的新泥,要去塞那老河的肚子,从大拇指分叉的地方开始塞,等于砍掉了手掌,却留着大拇指。老河那么宽,小时候我们去河边割草,北岸用尼龙绳圈了好大的地盘,养着成片碧绿生青的水葫芦,水花生;南岸同样被圈起来的地盘,比水葫芦水花生的地盘大一倍,七八米宽,种着菱角。因为菱角有出产,能换钱,而水葫芦水花生只能当肥料。虽然肥料被叫作农家宝,那也没有钱值钱。所以种得多些,也是人之常情。纵然这样,河的中间还能开船,一来一往宽绰绰地交叉而过。我们叫她阔洋,站在岸上,眯着眼睛看河当中,碧波荡漾,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心也跟着狂跳,害怕的跳。“淘菱塘”的时候,那里俨然成了人山人海的战场,嘻嘻哈哈地抢着好吃好喝养了一整年、而今马上要被遗弃的菱角、鱼虾、河泥,这能不叫人奔走相告?
老河的宽宽窄窄处很多,像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窄的地方,有河滩,河滩上鱼人在修船,织网。他们养的小孩、狗、鸭子,满滩跑。
老河太宽,新河的泥太少,宽的老河就变成了池塘,一个连着一个。池塘里养起了鱼,捕鱼人成了养鱼人。集体给他们造了楼房,起名叫作渔民新村,在被新黄泥垫出来的老河身子上。命里注定了似的,渔民是离不开这河的。
新开的河,笔直笔直,一样的宽度,一样的深度,再没有了老河的娉娉婷婷,婀娜多姿。站在河岸上,对面人一个挑逗的眼神,也让人看得一清二楚,再没有了神秘、神话故事和自由活泼。河岸上失去了老树,再没有了割草听蝉鸣,汰冷浴摸河蚌这样的事了。
请问,请问母亲,人长大以后,就会有雄心吗?长大的我们一代,赶上了改革开放和发展的好时机,人们开始进军工业,以工业为主,使生活逐步小康起来。然而,河也逐步变了样,变样的是河里的水,变得五彩斑斓起来,有时候红有时候绿,有时候黄有时候黑,黑的时候多,还带着臭味,连鱼都臭死了。这是工业时代,没有环保意识的必然恶果,是人们过分追求物质生活的惩罚。笔直的河,走过路过,看一眼都不想,想的只是她少女时翠绿的青春模样。多么惋惜啊,老了怎么能返老还童呢?料想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梦里水乡了。
请问,请问母亲,人一定要长大了、吃了亏才知道改邪归正吗?我们这一代人干了一辈子,老了,快退休了,才懂得环保的重要性。这是从农耕时代转化成工业时代的必然性,人们在摸着石头过河,不断地认识自己,认识自然,然后,拨乱反正。
调整的方向是环保。这条新河,又一次被改造,抽干了脏水,除掉了污泥,河边修花格子水泥堤岸,河底种宽叶水草,河面养绿植,开红的粉的花;岸上修人行道,做景观带,装观赏灯,还有古色古香的木栏杆;那个大拇指的夹角里,迁掉老坟,种上树木草坪,听说马上要装健身器材了。至于那个大拇指的分叉处,河的最宽所在,最桀骜不驯的地方,既有古典美,又有现代酷。人们在那里造了一座桥,全木结构,斜斜地横跨着,天上飘落下来的彩虹一般。站在桥上看,河中的星星月亮,和天上的星星月亮,母亲,您说,哪个更亮,哪个更真?
我回娘家,九十将至的老母亲,总要一马当先,仿佛比我还健步,领着我在步行道上走一圈,站在桥上望望天,看看河,说声没有想到,农村变城市了,河活了。
这河,不管老河新河,从来没有听人们唤她名字。她现在笔直娇小,像个美丽的小姑娘。我冷不丁自言自语,叫她母亲河吧,她一直在母亲家的场门前,丝带一样飘着,我看见她,思绪就会飘回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