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进七月,暑假就开始了。
早上六点三刻,碰,关门声响过之后,我松了一口气,赚钱的人走了,我的一天也开始了。床上四仰八叉的小外孙此时梦正酣,脸上挂着浅笑。他的好日子也来了。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他的外婆。外婆是什么,外婆是他手心里的孙悟空呗。
孙悟空也好,如来佛也罢,让我快点进卫生间酣畅淋漓了再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这样子,晚上不想睡,早晨起不来。他们争分夺秒,我就忍一忍。想想我年轻时实在也是这样的,自行车都搬出家门了,要上班了,才记起洗衣机里的衣裳还没有晾出去,下班要去帮孩子买东西,准备好的钞票还在床头柜上躺着。于是楼上楼下,磕磕绊绊,成了一只没头苍蝇。年轻的时候,谁个不是云里雾里,风风火火呢?那时候多简单呀,所以睡觉是香香甜甜的。
七点五十分,我和小外孙一前一后相跟着踢踢踏踏下楼,今天要去学而思上课。我左手一包干垃圾,右手一包湿垃圾,这个点正好扔垃圾。上了年纪,在家务活的匹配上到是有点炉火纯青的味道了。
楼下的马路上,浓荫密布,挤挤挨挨的车子已经走了一大半。小区的路显得体态轻盈了些,像个憋了一夜气的老人,总算舒服了。我也觉得舒服。外面的世界真是好啊,连夏天的太阳也热得可亲可爱呢。
走出小区大门,东隔壁是小学,往前走几米是小菜场;西隔壁是205路公交始发站。我们现在要坐的就是它。它的对面是113车站,一路走就是回家的路。我在上海的活动,基本上是环绕这四个点转,左三圈右三圈,常常转得把自己迷失了也不自知。要是用一只手来表示的话,大门是最长的中指,小学是食指,菜场是大拇指,205是无名指,113是小指。我的生活跳不出自己的手掌心。这命定的生活啊,对于一个乡下老人来说,当然是幸福的。这幸福不全是乡里人眼里的大上海,在我心里最看重的一角,是跟小辈在一起的天伦乐,还有能帮小辈一把的舒心。
今天是暑假第一堂课,九点开始,十一点结束,回家吃饭正好。我扔了垃圾,走到小区门口,一个声音传入耳朵:张文宇。声音脆生生的好听,似夏天里早晨的风,舒服。扭头看时,一辆小黄车直冲大门而来,龙头后面站着一个小姑娘,红扑扑的脸笑眯眯的眼,露着三四颗雪白的门牙。她是站在自行车的斜梁上的,像杂技演员,也像哪吒踩着风火轮,两个轮子就是车把上挂着的早餐袋子。
小姑娘是因为得意才要大叫。我是因为她的高,看不见掌舵的幕后英雄是谁,正疑惑。小外孙为她的出类拔萃惊叫:王萌萌。王萌萌两条小辫一甩就把自己甩到了人世间,接过她爸爸递上来的两个红袋子,冲进了楼道。
小外孙还在那里发呆。王萌萌的爸爸挺着魁梧的身板,调转车头时,车在他手里像拎一只小鸡。他锁好车笑着说,张文宇,上课去哪。嗯,对的。小外孙答,眼里满是羡慕。
205离发车还有一刻钟,驾驶员手臂上戴着红袖标在车里拖地,一帚来一帚去,撞得凳脚咯咯响。我拿出自己做的汉堡让孩子吃。年纪越大胆子越小,样样事情要求稳妥,出门坐个车,也怕路上遇到七拐八弯的意外,真让年轻人受不了。
因为新冠疫情多了一个扫码程序,赶到教室。在教室门口与老王撞上了,尽管各自戴着口罩,半个蒙面人,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我们两个堵着门,望着叽叽喳喳的教室里苦笑。有利地形都已经被人占领,换句话说我们来晚了。
老王是王萌萌的爷爷。张文宇已经冲进教室,我四下里扫一眼,没有王萌萌。王爷爷看出了我的疑惑,说他是先来占位子的。他叹口气说,明天还要早点来才行。
老人的想法跟爸爸妈妈不一样,每次总想给孩子抢一个好位子,坐着要对眼睛好,要在老师的监视范围内,好管住自己家的孩子。这也就从侧面证明了我们的无能和无用,却无法证明我们的自以为是。
我心里想着爷爷特地一个人老早跑来,有没有必要。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他们老两口迢迢千里来上海,围着一个孙女儿转,是要找点事体做做的,一来证明自己昰努力着的,二来能解解空虚。当然主要还是为了孩子。
放学的时候,两个孩子在前面跑,两个老人在后面跟。205车站跟学校之间是一个直角三角形的两条直角边,加在一起大概有七八百米,直角处要过一个十字路口,那里车来车往是个陆地上的沼泽地。孩子们也会手拉着手走得小心翼翼,好让我们放心。直角边上开满了各色店铺,吃食店居多。民以食为天嘛。店的后背自然是隐藏着高楼大厦的,楼里密密麻麻生活着男男女女。一个瞎口处横杆一抬,会使出来一辆车。所以小孩子走路时,大人是要处处当心地喊着的,特别是两个小孩一起走的时候,容易忘乎所以,或者乐极生悲。老人的责任比天大呢。
我和老王熟得源远流长,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天天在校门口碰头,接接送送,老地方老晨光约会似的。这还不算,还有更浪漫的勾当是当孩子的大尾巴,一起出去春游秋游;端午中秋重阳节幼儿院里必定是有活动的,叫做亲子同乐,我们又可以趁机会会面。还有一月一次的家长学校,孩子的事家长哪个也不敢不去。老王总是当人民代表,坐在小凳子上发言,谈教育孩子的感想,不让娃娃输在家庭教育上。那时我是很羡慕老王的口才的。家长一大半人说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夹着五湖四海的乡音。上海人一眼就能看明白,就是那种穿红戴绿的品位。我在他们眼里也是这样的吧。
外孙班的生活老师也是农村来的,对我最客气。说无锡是个好地方,很仰慕的口气,就像我向往哈尔滨的夏天一样。老师的话让我很骄傲,头都不自觉地在众人面前抬了又抬。但是我嘴笨,除了傻笑不会别的。哦,幼儿园种花是我的专场,打膛,下苗,浇水,一气呵成。我说我一个人干就行,你们别沾手。他们真的全体站着,看我,也看手机。我像在舞台上独自表演,却一点都不祛场。老王那时候是不是也有一点点佩服我的,或者从中看出来点啥,我不知道,也不好意思问。后来上小学分班,不在一个班了,但还在一个学校,还在一个小区,晚上下楼扔个垃圾也能碰个头。老王是个干部,大城市里的机关干部。哈尔滨算不算大城市?
老王夫妻退休前在哈市工作,那个城市冬天很冷,夏天很美。我上小学的时候就知道,因为有个歌赞美他们的城市。歌词很美曲调很抒情,大家都会哼哼的。我一生都很向往,想着啥时候退休了,有钱了,去旅游旅游。老王是幸福的,住在那样的城市里。我也幸福,因为我的城市虽然小,但有小上海之美誉。
说实话,孩子们能在漫长的暑假里结伴上学,我从心里为他们高兴。他们是知己知彼的玩伴。现在的孩子有个玩伴不容易的,不像我们小时候,放养着到处野。兄弟姐妹一大群,村里哪一家都子孙兴旺,一群一群地要好,打架,劳动,就是穷点。你看看,两个孩子走在路上也是开心的,走个路也没有个好走法,他们说着笑着,他一推,她一攮;她转着圈圈跑两步,他张开双臂追一段,路缩得好短。我和老王跟在后面使劲走,不说话,心是愉悦的。一晃就站在了车站上。
上车的时候,张文宇叮咚刷了公交卡。暑假他妈妈才给他办的。他这个身高在刷和不刷之间,妈妈征求他的意见,他当然选择刷。我要刷!这一刷象征着他是个大人了。孩子都渴望自己快快长大,总以为长大了就自由了。
今天是他第一次刷卡,还有点不好意思,把卡藏在口袋里,待公交车停下来的一刹那,他把它挂在了脖子上。他一点都不绅士地抢在她的前面上了车,就为了让她听到那一声叮咚。他大人似的找一个位子坐下,小脸安安静静地笑。萌萌受不了了,她也要叮咚一次。他跟她原是一样的人呀。可哪里去找这“叮咚”呢。为此她跟她的爷爷不友好了,跟张文宇也拜拜了。
车子接近终点站,车里的座位空出来许多,两个孩子贼特兮兮,挤挤挨挨换到了一起,窃窃私语一番,下车的时候,他们已经又手拉手了,说要在小花园里玩一会儿捉迷藏。爷爷看着他们。我向爷爷请假,溜到小菜场买夜饭菜去了。
第二天我们到学校的时候,王爷爷正坐在教室后排翘着二郎腿看手机。他是真自律,看见我们进来,站起身把第二排中间课桌上的本子拿到旁边桌上,示意张文宇坐下。旁边自然是王萌萌的位子。这是两个顶好的位子。他说帮张文宇顺便占一个。我很感激地说,你一个人特意起个大早,萌萌咋办?他说萌萌她爸上班顺路带到学校门口。这一点其实我老早知道,以前不止一次搭过他们的顺风车,也是到这里来上课。我实在是无话找话呢。
爷爷说他今天倒车时迷了路,早晨的雨大的吓人。我低头看看,雨水已经把他的衣服裤子都淋湿了。我感到尴尬,这淋湿里分明有我的一份罪过。爷爷忙解说说他现在不住在我们小区里。他把哈尔滨的房子卖了,在上海买了一套,远是远了点,到这里要倒两趟车。我的妈妈呀。我在心里叫了一声,笑顿时僵在脸上,皱巴巴得像哭。太出乎意外了。我说萌萌这边怎么办?他说她爸妈顾着,他们呢早出晚归。
他们像出门工作,我感到了触动。我说这样蛮好的。这是真心话。我从心底里佩服他的选择,也佩服他的经济实力。他好像一眼看到了我的心底里,这是官场几十年磨炼的结果,我怕是到死也学不会的。
远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有近谁会舍近求远?为带孩子,他下的本钱有点大。老王此举到底是聪明还是糊涂?坐在教室里,我老在琢磨这个问题。
每次上课,必定要课前测,检查教和学的效果。测验在ipad上进行。自觉的小朋友做完后会主动把它交到坐在后面旁听的家长手里,大多小朋友会在课后休息时交。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王萌萌上课一直在偷看ipad,王爷爷怒目看他的孙女。萌萌不知道看见了啥,一时难分难舍地恋着,把爷爷的怒目不放在眼里。爷爷急了,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去,两个小时四百块钱啊,想来是错失了一卡车的知识。换成我也会不淡定的。
老师在黑板上咚咚咚地写,一支粗笨的记号笔在他手里简直成了马良的神笔,圈圈点点说的是鸡兔同笼。爷爷起身走过去,在萌萌肩膀上啪,打了一记。下手有点分量,声音里能听出来是恨恨地警告。可是萌萌只是朝爷爷抬了抬头,该继续还继续着。爷爷无可奈何,警告接着来第二次。等到第三次时爷爷有点不顾一切,或者说恼羞成怒,换了一个方法,竟一个箭步上去抢。抢也不好硬抢,生怕动静太大,所以没有抢到手。我分分秒秒在观战,心里是真急,想着这祖孙俩真是祖孙俩,怎么一样的脾气,一样的犟呢?
其实爷爷听课比谁都认真。家长有一本家长版的书,跟学生版同步。学生练习,家长在家长版上作业,完了听老师分析。这样,回家可以辅导孩子,等于让家长做了最完美的课堂笔记。不得不承认老师的智慧,他把自己的担子不动声色地分给了家长。爷爷的家长版天天记得满满当当,把啥都写上了,包括自己的感悟。今天我又偷看,他的这堂课却开了小差,本子上一片洁净。他怎么能不急,回家怎么帮他的宝贝孙女完成课外作业?
下课后,王爷爷再也忍不住,一定要把ipad拿回来。两人打架一样抢来夺去,在紧凑的小天地里表演肉搏战。王萌萌看见了我看她的眼睛,咬着牙带着哭腔回盯我一眼,眼神比我想象的勇敢得多。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难为情,但也看到了不服气。她用双手抱紧她的iPad,再压上她女孩子的小胸脯。王爷爷抢不到就动了手,啪一记打在屁股上,又重又响,乃不解恨,拉着她的小手臂还要打。孙女在他胳肢窝里捉迷藏似的转圈圈。我坐不住了,起身参战,拉住爷爷说,爷爷爷爷,冷静冷静,难看的难看的。
我转头看看四周,中年的老师低头改作业,不声不响。孩子们在看老师犒劳的动画片,坐在地上对着屏幕笑,近得恨不得钻到里面去。后排的家长们都埋头看手机,没有人看他们。爷爷不听我的劝,我只好拉过萌萌,搂着她,把我俩的屁股对着爷爷。我们悄悄说了几句话,萌萌就把ipad放到了爷爷的桌子上。爷爷肯定想知道我的杀手锏,比唐僧的紧箍咒还要好使。但他一定不会问,我俩也绝对不会说。
放学的时候,老天早已经变了脸色,把一个大火球十万八千里远地悬在了头顶上,滚啊滚。它总是东边日出西边雨,跟人一样做着道是无情又有情的把戏。走出大门,爷爷不走了,手伸进裤兜里掏出手机来,嘴巴里说我叫车。一起走。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站住了。他那么友好,我总有千般万般不愿意,也不可以拂逆了他的好。我站在他身后傻傻地等,车在太阳底下一辆一辆水一样流过,都没有靠边停下来。我心里昨天那样高兴的劲淡了,有了借债的伤感。两个孩子还像昨天一样往前冲。我说回来,你们快回来,爷爷叫车了。
两个孩子刹住脚,往回走,站在我们身边叽叽喳喳说话,说着刷卡的事情。爷爷埋头在手机上。张文宇说,王萌萌,你昨天骑在车龙头上帅呆了,真的!羡慕死我了。我爸绝对不会允许我这样骑的。
王萌萌说我爸答应明年给我买一辆自行车,跟大人骑的一模一样的那种。张文宇得意地说,我已经有了,但是······。话还没有说完。王萌萌抢着说,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回家骑,话说得不用分说。张文宇加重语气说,听我说完。但是,我爸不让我单独骑。王萌萌说,别,我们就在小花园里骑一会会也不行吗?张文宇说,不行!萌萌问,为啥?张文宇说因为我不小心蹭到了小区里的汽车,人家找我妈妈赔钱,拿着探头里的录像。赔了多少钱?王萌萌紧张地问。六百块。张文宇答。六百块,小意思,张文宇,拿出来我骑你在旁边看,保证不会蹭到汽车的。张文宇看看我,没说话。王萌萌说,小气。张文宇说,你才小气。
这种时候我总是担心他们会闹矛盾,从而吵架。我总是文文文文地叫,有时候还拉一拉他,意思是让着她点。我明白在孩子的世界里,什么事情都是非此即彼,还非要争个一清二白的。这样汗就从我的额头上冒出来了,关照孩子的同时,盯着车来的方向。五六分钟过后,爷爷说车来了。好漫长的五六分钟,像一个世纪一样难熬。但是我错了,车是从反方向来的,停在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口,老远,司机坐在车里光打电话,再不肯动弹。不知道是司机笨,还是王爷爷叫车的技术不咋地。
我在拖家带口穿过马路时想,要是坐公交车一定也在车里坐着了,那才自在呢。现在为了王爷爷的爱,我把自己的自在奉送给了他。然而,爷爷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也不那么自在。我带两个娃坐后面,一车五人刚刚好。车里空调开得很足,我额头上的汗一下子凝结了,脸上像糊了一层浆糊一样板扎扎的。我赶紧从包里拿出坚果肉给两个孩子吃。他们起先玩得开心,后来为一个小玩具翻脸。原因是张文宇拿出一个小玩具玩,王萌萌看见了一把要了过去。张文宇一眼不眨地盯着,生怕他心爱的玩具在一个女生手里弄坏了。他几次伸手要拿回来。萌萌不给,不但不给,还转过身子对着窗玻璃玩,把一个幼稚的背留给心急如焚的张文宇。张文宇恼了,于是两个人闹了矛盾。车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是喜欢安静的人,但是现在害怕这样的安静。
其实,我比外孙还要急,但还是宽慰他,说让萌萌再玩玩。我明白他不是小气,尽量细声劝着自己家的孩子,语言上又不能太明显,怕伤孩子的自尊心,也怕坐在前面的爷爷听了多心。
下车的时候他们就和好如初了,真羡慕孩子的世界是那么的单纯。他俩拉着手蹦蹦跳跳进小区,又要在小花园里玩。他们倒很会抓住两人在一起的好时光。爷爷照例守着他们。我照例去买菜,提着那颗怕打扰别人的小市民的心,匆匆离去。
按理说打的也没关系,顶多多花点钱。但我从没有在网上叫过车,不知道怎么叫。骨子里还是舍不得两个钞票,所以从来没有想过要学,觉得于我是多余的。现在好了,女儿女婿封闭上班,家里教的人也没有一个。再坐就该我付钱,我不愿欠人家的情。
人啊,总是越穷在钱字上越是撇得清,怕被人说小气。上课又不是一天两天,要是爷爷总想着他的绝活,这个问题总归要解决的。从明天开始我决定坐公交。我在晚饭桌上跟小外孙说,宝贝,外婆决定了,我们从明天开始坐公交车。他两眼不眨地望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说我们不能白坐人家的车,一次可以,再坐就难为情了。外孙说,外婆,你也可以叫车啊,我们一人一次轮着来。我说关键是外婆退休工资不多,得节约着花。你也要养成节约的好习惯,没必要处就省着。外孙说好吧。我的眼睛一下子热了,觉得亏待了孩子。一晚上我就光想这个问题。上了年纪身上不能搁事,一有事这一夜铁定睡不好。非要找到个着落点,心才能落下去。
不出所料,放学时爷爷又耍起大牌,这个爷爷真是的,显摆能耐似的又在手机上叫车。我想到了钞票,想到了不自在,心一硬,就按既定方针走。我说我和张文宇坐公交。王爷爷你和萌萌坐吧。说完牵起外孙的手就走,逃跑一样。
小外孙还扭头说再见。走出去老远,才把脚步放慢。过了十字路口,猛地听见身后萌萌在叫,张文宇张文宇。我们赶紧刹住脚,红灯已经亮起,非机动车道里的电动车游蛇一样从王萌萌身前身后窜出去。我急忙反身冲进车流,一把拉住跌跌撞撞冲过来的萌萌,吓得我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张文宇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兴奋地也来拉她。我的心沉到了海底,一阵一阵的冷袭来。急问你爷爷呢。她边喘气边说在那边,手往马路对面一指。我也知道在那边,但我还是明知故问地问了。爷爷不会辜负出租车的,这一点我明白。但他的心一定已经焦枯了的。我犯了罪似的不高兴,跟着欢快的孩子往车站走。庆幸王萌萌过马路时没有出意外。现在她把她交给我了。
我知道自己今天不会开心了,不止今天,好多天都不会开心了,即使今天是顺应了自己的心,走过来坐了公交车。
我们人到车站,车也到站了,三个人坐进车里。孩子们像偷来的欢喜一样,竟忘记了刷卡的事体,我也昏头昏脑忘了他们该买票。中午的时间,路上空,车站也空,上来的人少下去的多,一会儿功夫,偌大的车里就成了我们仨的专车。孩子们照样叽叽喳喳。我一脸忧伤。车到了小区旁的终点站。我们跳下车。王萌萌还在笑。她的奶奶已经候在车站上,拎过孩子就打屁股,啪啪啪响得心惊肉跳。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奶奶说,谁让你扔下爷爷的?
王萌萌端着一张尴尬脸看张文宇,看我,身子在奶奶手里转圈圈,一圈两圈······。奶奶还在打,转着圈圈打,一下又一下,很重。王萌萌没哭。张文宇也不说话,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现在,我们三个都知道错了,可错在哪里呢?连我也搞不清楚。
我站了好久,终于开口说,王奶奶,别打了,她还是个孩子。我想去拉开奶奶。奶奶把屁股一扭,一个白后背对着我的脸。奶奶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嘴里一直说着谁让你把爷爷扔下的?谁让你把爷爷扔下的!
我看见了王文宇的脸,要哭出来的样子,于是捏了捏他的小手说,没事。宝贝。走吧。我们走到小区门口,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刺啦停在身边,车门咔地打开,钻出一个魁梧老头,反手碰关上了车门。王爷爷。我正要喊,他劈头问,王萌萌呢?没有前奏,没有称呼。我说在她奶奶那里。我握着外孙的手不自觉地抖。他听了拔脚冲过去了,脚步磕绊。
我理解他。
接下来两天,王爷爷还是占位,还是叫车。我不敢再走,打定主意下车时给司机现金。但是,现实总是跟设想隔着距离,距离让想总是变成空想,白想。司机说网约车不收现金,把我的钱挡了回去。这个世界从什么时候现钱变得不值钱了呀?我把钱给爷爷,爷爷也不收。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在空气里扔来扔去,嚯上嚯下,重如石头,轻如羽毛。两个不太老的老头老太太在小区门口的马路上拉拉扯扯,像老夫妻吵架,为了二十块钱。
再一天,我心死了似的,啥也不想,啥也不做,光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走。真的像个乡下老太婆,尽管我一直努力活得像个城里人,告诉自己要有气质。
隔一天,来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及时雨,实在是太好了,政府不让上课外课了,说要给孩子减负。真正减负的是谁啊,是我。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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