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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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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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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

春天来了。我跟着春天的脚步走出家门,到野外去看看。

在新马路宽宽的人行道上走。去的时候我顺着路的东边走,看马路西面的景色;回来的时候我在路的西边走,看马路东面的景色。走了老远老远也不觉得累,我被四面八方的植物包围,这片土地上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有这么多各色各样的树,它们全都负责吐氧气,我走在氧气包包里,呼吸顺畅,眼眸灵动,嘴唇微启,禁不住张开双臂走,想要拥抱大自然。

高的、矮的树重重叠叠,多的简直没有办法点数;绿的、红的、紫的颜色让人惊奇。它们的叶子一律小小巧巧,各具模样,讨人喜爱。可是,怎么没有你呢!难道你已经绝迹了么?我想起来了,你四十年前就走了,走得悄无声息,让我想起来就心疼。

你难道就没有子孙么?不可能没有的呀。人们念叨了几百上千年的沧海桑田、桑梓人家,你怎么可能断子绝孙!可是,可是,要是有,任凭换过五十代子孙,任凭子孙扎根到天涯海角,走到我的眼前,我一眼就能认出你来。我没有见过那棵树的叶子比你的大,一样大的也少见。我偏不信,前几天拐到一条小路上去寻你,豁然之间,我看见了你的身影,心砰砰跳。苍天不负我呀,终于找到了你。

好久不见,你的叶怎么没有从前大了,你是第几代子孙,怎么长得这么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你。风吹过,叶子哗啦啦作响,响得两里路以外也听得见。哦!那是你的回答吗?我听不懂啊!

第二天我带了“度娘”来认你,“度娘”说它叫小白杨,不是你。我一阵高兴,一阵失落。高兴的是变了样的不是你,失落的是还是没有找到你。我看着小白杨的身子,不高兴地说,你还小啊?都侵略到天空当中去了。换作你,你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委屈极了,找了那么多天,走了那么多路,你还在不!桑树啊,我在缅怀你。

小时候生产队有一大片桑树田,不知道队长是什么算盘,桑树不种在屋前屋后,种到了三里路开外的野地里,孤零零的一大片。更奇怪的是傍着一条大水渠,另外三面是水稻田。你又不喜欢水,干嘛让你枕着水声过日月?一整个夏天,你最忙碌的时候,耳边日夜叮咚,哗啦,骚扰你的沉思。队长真是昏头。

那条大水渠是人工修筑的,不是开挖,是平地而筑,比大人还要高,比扁担还要宽,大人像运动员一样助跑啊,试啊,还是不敢跳过去。我小的时候,在渠岸上割草、挑马兰,桑树跟渠岸一样高,树梢总是在我的脚脖子上摇啊晃啊,逗我开心。

初春的时候,也是这个季节,妈妈她们去蚕种场领回蚕种,一领就是好几张。为啥要说张呢?就是种子在一张牛皮纸上繁殖,领回来以后慢慢地长,比蚂蚁还要小,要用削尖的竹筷子捡那小身子;那时候你刚刚透嫩叶子,嫩叶子也要用家里切菜的刀,放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消好毒,咔嚓咔嚓切,切成细细条条的绿,撒在上面给蚕宝宝吃。大一点移到蚕匾里去,桑叶也越切越大,最后整把整张撒下去,蚕们吃得沙沙响,像下一场春雨。

春蚕几乎是跟桑叶同时长的。换句话说,桑树爆芽长出叶子,蚕就开始张嘴。叶越长越大,蚕也越长越大。是桑树养活了蚕,成就了蚕春蚕到死丝方尽的千古伟业。桑树是军嫂,军功章里有它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桑树不仅仅成就了蚕,更多的是成就了人。

我小时候,社员要割尾巴,集体就可以留尾巴。这是个可乘的好机会,桑树田成就了生产队的尾巴。每年初冬,桑树剩下光秃秃的枝条时,就要修枝。把桑树的枝条剪去一截,留一大半,齐戳戳修到一样高,用草绳箍好。箍好后的桑田一下子变得宽大、通透,阳光雨露普洒。队长说间种金花菜吧。上海人叫草头,炒着吃鲜到掉眉毛。能给队里创收,那可是真正的活络铜钱。

桑树是大度的,松土后,金花菜秄播下。桑树假装睡着了,尽有菜们在家里吃喝,撒欢。你以大哥的姿态包涵它,使它长得蓬蓬勃勃,地毯一样铺陈开来,还没大没小地圈牢你的脚脖子,不让你动弹,让你难受。春天到了,你要干你的事业。生产队的妇女们,挑着苗蓝,拿着剪刀来了,她们天天在你家里收割,一茬一茬。剪刀咔嚓咔嚓响,女人们嘻嘻哈哈闹,你的家成了个喜鹊窝。她们天天挑着菜到镇上去买,那是一笔额外的财富啊,角角分分看得见、摸得着。金花菜开出小黄花的时候,队长下令把它割下,当肥料用。那时你已经身怀六甲,又喂蚕宝,又结秄,浑身缀满白的红的紫的果子。我们叫它桑秄(桑葚)。

我们一边割草一边从你身上挑变紫的桑秄吃,够不着就爬到你身上去採。你一点不小气,也不生气,常常拉牢我的衣衫,不让走。你的意思是这里,那里,还有很多。回家时肚子鼓鼓的,嘴巴紫紫的,像抹了一圈紫药水,衣服也着了色,星星点点的红,星星点点的紫。你不知道吧,其实你的身上都是宝,听说桑秄可以治病,镇上收购站正在收购。我们知道了,这下好了,我们割草暂停,玩也暂停,强盗一头扎进你家里,不吃了,是舍不得吃。一粒一粒挑最大最紫的,放进蓝里,抢着创收,换来的也是真正的活络铜钱,热乎乎地交到妈妈手里,开销家用。这个军功章你归大半,我归小半,我愿意这样做。

春天过去,蚕宝宝长成了大宝宝,玉器似的通体透明,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它要上山了。我们的桑秄也採完了。大人们在蚕上山之前,拿起桑剪,把桑枝从分叉处一尺的地方,咔咔剪断,浓稠的浆血茵茵渗出来,叫人好不难受。养蚕的妇女们把长长短短的枝条挑回家,桑叶採干净,是上山前的最后一口粮食。桑枝棒分给社员,家家户户用来搭长豆棚,搭黄瓜棚;细小的拿来烧粽子,火力劲道大,粽子烧得瓷实。

桑树啊,你哪一样不为人着想?为使自己更优秀,你选择淬火一般的断手断脚,要用一个全新的自己来回报人的养育之恩。整个夏天你都在努力长出健壮的枝条,长出更嫩更翠绿的叶。尝到了甜头的队长真是个人才啊,他又在你身上动脑筋。剪完枝的田里,比种金花菜时更宽广,更博大。他要在你家里种瓜,香瓜、西瓜、菜瓜,进行第二轮创收。你看看,你怎么都以了他呢,和他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夫妻似的,一心要把家搞富,让家人有了念想;你还惦着秋蚕,为它的成长几乎鞠躬尽瘁。蚕成了,真丝,那么金贵,这金贵里有你的一半功劳。

秋蚕完成了使命,你的使命也告一段落。队长下令给你修枝,剪掉枝梢,用稻柴搓的绳拦腰箍起来,绷带一样,使你团弄,向上。

吸你乳汁的还有我。一到冬天,我就窥视你。你想在冬天里疗伤,在春天里姿态优雅,活得精彩。可是,可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挎着竹篮,偷偷钻进你的家,把你身上的疗伤绷带,一圈一圈摘下来,那么细心,那么耐心,生怕弄疼了你。然后,放进篮子,领回家,塞进灶膛里,烟囱里升起缕缕炊烟,家里有了米的香甜。我和弟弟妹妹在米的香甜里渐渐长高,长胖。这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不,应该是一大半,我愿意这样做。

你知道吗?我一直忘不了你,我却一直没有去找你,就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总是说忙忙忙。现在我老了,退休了,没啥忙的了。我去找你。可是,可是,找不到你,桑树啊,你还活在人间吗?

古人说桑梓是故乡,现在我的家拆迁了,我成了城镇的人,家的地方成了公路,成了高楼大厦。世间万物都在变,愿你不要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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