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功绪
小溪口村,离三峡大坝一步之遥,由原垭子口村、杜家院村和小溪口村合并而成。
早在九十年代初,这里就是三峡库区移民后靠农业安置的示范区。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户后,这个村的人们,崇尚“环保、绿色”理念,“告别烧火田、烧火粪、烧柴禾、烧火纸的历史,打造一片碧海蓝天”的壮美画卷,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从火田炊烟,到绿色庄园
火田,即:用火烧的田。它是最原始的耕作方式。
在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集体化年代,为了不饿饭,这里有一个烧火田、种粮食的传统习惯。
烧火田,有“一根火柴,一块田”的说法,就是将准备烧成火田的周围砍好安全隔离带,直接点火将其灌木林或杂草烧的一干二净后,再深挖整好的田。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野人子山上、“湖北大坪“和桃子树坪周围,烧火田的壮观场面所震惊,那熊熊燃烧的火焰、腾云驾雾的浓烟和漫天飞舞的灰尘,给我留下了无比震撼的印象。
据原垭子口二队队长杜竹三说:一块火田,相当几块熟田,是粮食高产、丰产的宝地。
我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要烧火田?杜队长不加思索地说:不烧火田,哪来的粮食呀,还有好多人还在吃芭蕉兜兜和野菜呢。
烧火田,很讲究。讲究的是一定要注意风力,更要注意风向。如遇大风、上风和龙卷风,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将会一“泻”千里。
烧火田,切忌从下往上烧。从下往上烧,一烧就不可收拾。这个村的人们烧火田的经验就是“倒烧”。即:从上往下烧,俗称“烧坐火”。这样烧,可以有效避免火灾的发生。
烧火田,原垭子口二队的杜队长和朱全政、崔瑞昌三位老同志最有经验,人们亲切地称他们为“烧火佬”。他们除有抽叶子烟的爱好外,还有一手烧火田的绝招。我看见他们嘴里叼着烟袋,腰里扎着毛巾,头上戴着草帽,脚上穿着被树兜挂得破烂不堪的草鞋,不停地招呼人们砍好安全防火隔离带。当隔离带砍好后,他们就从上面用火柴点燃了事先准备的引火柴,啪、啪、啪……几声巨响,瞬间,整个山野一片火海……
灌木林和杂草烧净后,人们好像分了工似的,有清除障碍物的、有挖火田的、有背石头的、有做堡坎的、有开防洪沟的、也有送饭送水的。不到几天的功夫,一块又大又黑又新的火田,就这样进入了我们的眼帘。
我在给母亲送茶水的现场,看见一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边哼着山歌,一边挥汗如雨地地忙碌着。大约两个小时后,就听到杜队长喊道:伙计们,吸袋烟着(休息一会)。在“吸烟”的过程中,没想到家乡的人们是那么的天真快乐。我看到韩永秀、杜菊祥和魏天秀几个“巾帼英雄”一吆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把敦先贵这个大男人的外裤脱掉了。如果不是敦先贵跑得快和用带子把内裤系得紧紧的话,那就不知道是什么后果了。我真为敦先贵临场应变的能力而自豪。我向杜菊祥问道:您们为什么这么开心?没想到,她立马答道:我们烧了这么多的火田,就等于又增加了成千上万的“饭碗”。可想而知,那时的火田是何等的重要。
记得七十年代中期,我们队里在野人子山上烧了一块几百亩的火田,当年挖的红苕,比大碗还大,一个就有几斤。次年播种的苞谷,比熟田的产量多收一倍多。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户后,这个村的人们,依靠科技兴农吃上饱饭后,自发地在原燃烧的火田上栽上了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杉树。过去长碗大个个红苕的火田,如今变成了碗粗根根的松树林、杉树林和野猪、麂子……的绿色家园。
与之媲美的还有烧火粪。烧火粪,是山区农村几千年来的一大耕作习惯。 一堆火粪,一般用两到三梱杂草作燃料。在一堆杂草上面掩上一二十撮箕生土,待其烧尽后,再掺上一担大粪和部分化肥或磷肥搅拌均匀后即可。这种肥料,不仅价廉物美,举手可得,而且深受老百姓喜爱。
点麦子、点苞谷和种油菜,是火粪的主要用武之地。我们门口的水田坝,墩子石对河两边的水田坝和张家岭上等几百个盘山而转的水田里……到处一片火焰,那“星星之火,烟雾缭绕”的场面,像“台儿庄”战场一样,那么壮观、那么疯狂、那么激烈。
张家湾的几十团火与王家院子里的上百团火,犹如比赛一样,越烧越猛、越烧越狂,越烧越旺。
用火粪点麦子,既是一劳永逸的事,又操作简单。因为把麦种掺到火粪搅匀后,就可以播种了。点麦子,一般三个人一班,一个人掏行子,一个人上火粪,一个人丢窝子(即丢火粪和麦种)。我高中毕业后,就陪父亲和母亲,点了不少的小麦。没想到,用这种火粪播种的小麦,长势喜人,收成特好。
那个年代,一个冬季下来,几乎是烧得山上光秃秃的;烧得田边地角光秃秃的。如果不是“穷山恶水“的地方有几块山林的话,很难看到一片绿色,更不用说绿色的海洋了。
为了碧海蓝天、为了绿水青山,这个村的人们,早在九十年代初就走上了调整产业结构,发展绿色经济的富美之路。他们把过去粮田,因地制宜地栽上了“五月红”(夏橙)和早市茶。
过去那盘山而转的水稻,漫山遍野的小麦和苞谷……早已被绿油油的茶叶和红彤彤的夏橙所取代。
从柴火芬芳,到“原始山林”
柴禾,即:烧木炭,烧柴火和用大柴烘制茶叶之柴。
烧木炭,是山区农村的一大习俗。
烧木炭,就是将成批的花栗树或杂树砍掉,放到土窑里烧好后而形成的炭。这种炭,尤其是花栗木炭,是山区农村人们冬季烤火取暖的“精品”。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原垭子口二队桃子树坪上面有一块茂盛的花栗树林,是烧木炭的最佳场所。为了烧到更多更好的木炭,这个村的人们在这个边远的山上建了一个大窑,专门用于烧木炭。后来,人们干脆把这个地方取名为“窑亭子”。
那个年代,我跟二哥不只一次到原杜家院五队贺家坪买花栗木炭,也多次在家买过原杜家院的老百姓背上门的花栗木炭。
为了家乡的绿水蓝天,这个村的人们,早在八十年代末,就心甘情愿地放弃了这种最好最暖的烤火方式,走进了火塘、走进了取暖器,甚至用上了空调。
烧柴火,是山区农村几千年来的饮食习惯,也是这个村九十年代前唯一的生活燃料。
柴火饭的香气和味道,其他燃料无与伦比。不仅农村人特别喜欢,而且城市居民也赞不绝口。
柴火灶,千万不要小看,它的“饭量”特大。究竟一人一年要多少柴禾,我没认真考证过,但我的记忆告诉我,不是一个小数,而是一个天文数字,可以说,“有去无回”。
砍柴禾,别看崔家丛子说话先天困难。但砍起柴来,不仅同龄人砍不赢他,而且比他大几岁的人,也很难拿到冠军。他虽然身材不怎么魁梧,但他有一个强壮的身体和一把骚力气,走起路来,像风一样,一飞而过。
崔家丛子,从小就十分热爱砍柴这个行业。他爱毛镰刀、爱背架和爱打杵,就像我们热爱手机一样,形影不离。
崔家丛子砍柴的胆量,在我们那一方算是有名的,再陡的山,再陡的路,只要有柴禾,就有他的身影。因此,他砍的柴不仅很多,而且很好。记得有一次,我、立华子、顺子、胡家政子和崔家丛子,在薄刀岭上砍柴,由于人多,早就被原小溪口六队的人发现,别人喊了几遍“你们又在偷我们的柴,招护你们的背架子哟”。听到喊声后,我们早就吓飞了。而他却稳如泰山,大摇大摆地把柴禾背了回来。
我们屋场的杜家顺子,不仅有把好力气,而且有一手磨刀的好功夫。既使再硬的花栗木和马虎梢子,也会吓得胆颤心惊。
在七十年代“砍柴禾,抢柴禾”的接力赛中,我们算是最大的赢家。因为,我们家里有五个爱砍柴的男子汉。可以说,在我们那一方,力压群芳。我们五弟兄,每天十梱柴,一个冬季下来,那堆积如山的柴禾,胜似“不尽财源滚滚来”的美景。
那个年代,人们对砍柴的热爱,就像“猫子喜欢鱼儿”一样,即使大雪封山,也阻挡不了砍柴的脚步;即使大年三十,也要砍回一梱棍子柴后,再欢天喜地地吃团年饭。
为了绿水青山,这个村的人们,于九十年代末,忍痛割爱地用上了煤气灶。
用柴火,炕制茶叶,是山区农村的一大普遍做法。
用柴火,炕制的茶叶,香气扑鼻,口感极佳。不仅不愁销路,而且价钱也很理想。但美中不足的是,需要大量的优质木柴。究竟一个茶叶加工厂,需要多少大柴,我没调查过,但那一个个茶叶加工厂堆积如山的柴禾,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茶叶加工厂,在这个村是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到两公里就有一家。那10多家茶叶加工厂,一年到头不知要烧掉多少大柴。
为了绿水青山,这些茶叶加工厂的老板们,自然而然地走上了用煤和用电制作茶叶的阳光大道。
前几年,我回家过春节,有意识地到我们过去砍柴的地方去看了一看,万万没想到和到“原始森林”一样,不但没找到过去砍柴的路,反而被几个野兽吓得跑了回来。
从火纸捻捻,到绿水青山
造纸是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是人类史上最杰出的发明创造。而火纸,又是这个村60多年前的一大传统工艺。
火纸,即:农村的一种土纸。
而烧火纸,是农村几千年来的一大传统风俗。
烧火纸,得从造火纸说起。
而造火纸,还得先从纸厂说起。
纸厂,就是在溪河边既能修堰码头,又有宽广的位置晒火纸的地方兴建的厂房。
这个村,可以说,是一个“纸厂大本营”。在方圆不足三公里内,就有原杜家院二队纸厂、原垭子口大队纸厂、垭子口三队纸厂、垭子口五队纸厂、原小溪口三队纸厂和原小溪口六队6个纸厂。原垭子口大队纸厂,建于六十年代,是当地最大最好的纸厂。其他几个纸厂,几乎建于七十年代。原垭子口大队的三个纸厂,沿芭蕉溪而建。原垭子口大队纸厂与原垭子口五队纸厂,都建在我们门口的小溪边,两个纸厂相距不足1000米。它们好像孪生兄弟一样,同用一条堰,同饮一溪水。原小溪口大队的两家纸厂位于百岁溪流域,相距不足3000米。
纸厂的厂房,为一层八字架土木结构,上盖青瓦,下嵌青石板。水车和打麻车间,一般建在纸厂的右边。在打麻车间旁,建有专门的堆麻场。在水车引水源的上沿堰渠的两边,一般有两到三个泡竹麻的专用水池。发酵池、踩麻池、提帘池、刁纸室、牵纸室、数纸室、打包室和仓库等等都在厂内,且紧密相连。晒火纸的地方,都在厂房的周边。
造火纸,就是利用水车的原理,将丛竹、金竹或水竹打烂后,再用提帘子等工艺,提成纸后,晒干即可。
丛竹、金竹和水竹,是这个村生产火纸的主要原材料。这个村竹林资源十分丰富,百岁溪流域和巴蕉溪流域沿河两岸以及纵横交错的山沟周边,都生长着茂盛的竹林。一到五六月份的时候,就是我们捉竹虫,烧竹虫吃的最佳时机。一到冬天,就是我们砍竹麻,卖竹麻的最佳时侯。既使几分钱一斤,也从不放弃这一挣钱的良好机会。记得有一次我和李代秀跑到原小溪口大队六队曹家坡下面,偷偷砍了几梱水竹,背到原大队纸厂,卖了二十几块钱。一到春天,就是我们栽竹麻的最佳季节,因为,竹麻可以换来不少的零用钱。
造火纸,非一日之寒。一张火纸要经过“用木对子将竹麻打碎→晾干→用石灰水泡3到4个月→扎堆发酵→竖网→将竹麻上的石灰浆洗净→晾干→用铁对子打成麻瓤→用脚将非麻瓤部分踩成瓤子→用帘子提成纸张→用刁纸机刁干→用手牵后晒干→数纸打包成捆”等若干工艺才能制成。
木对子,就是一对木头对子。长1米左右,宽约0.3米,厚约0.25米,两头一般粗。其功能是在水车的驱动下,轮番冲打竹麻,直到把竹麻打碎为止。
铁对子,就是一对镶有铁齿的对子。铁对子上粗下细,长2米左右,平均宽度约0.4米,平均厚度约0.3米,对身为木制。在对的下头镶有铁箍,在铁箍的上面焊有七颗铁牙齿,除开中间的一颗大的外,其余的6颗小的,每排3颗平行而立。其功能是在水车的驱动下,轮番冲扎,直到把竹麻扎成麻瓤为止。
无论是木对子冲打,还是铁对子冲扎,这个村的人们称之为“打对”。
石灰,是泡竹麻的专用品,它来源于海拔1000多米的原安仓坪三队。
泡竹麻,就是将竹麻放到池子里,用石灰水浸泡,一般泡个3到4个月。泡竹麻的石灰水,随竹麻的更换而更换,一到纸厂放石灰水的时候,就是我们捡鱼的黄金时期,因为石灰水,源源不断地流到溪河里,既严重污染了水质,又闹死了成群结队的鱼群。记得,一个大热天的下午两点多,我们刚到纸厂下边溪河里去摸鱼,正好碰到纸厂放石灰水,一下溪,就看到那些游得正欢的鱼儿,时而像醉酒一样,横冲直撞;时而不是在这里作垂死挣扎,就是在那里作最后的生命呐喊……那上百人在溪里捡鱼的场面,不时在我脑海里飞扬。不到半个小时,我就捡到十几斤鱼,有的黄骨头长达一尺多长。第二天,我们再到这里去摸鱼,当我看到不少的鱼,尤其是那一条条刚刚来到这个美丽的大自然的鱼苗,还安详地睡在这个潭底、那个潭底时,我仿佛知道了什么叫无情,什么叫残害,什么叫无辜。后来,不少人知道石灰水闹鱼,比柳树叶子和野芋头叶子强多了后,便经常用背篓或用水桶到纸厂泡麻池里偷背或偷挑石灰浆,他们将石灰浆倒到溪河里去闹鱼,那又黄又臭的石灰水,害得一群群“莺歌燕舞”的鱼儿,瞬间就在我们的眼皮下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提帘子,就是用帘子将麻瓤,提成火纸。
帘子,是造火纸的重要工具。长1.2米左右,宽0.8米左右,中间是比磨面机的钢丝网还细的帘心,帘心的四边均由铝合金镶牢。
提帘子,是生产火纸的核心技术。提帘子,千万不要小看,它不是人人都提得好的。两只手提着帘子在麻池里不停的淘上淘下、淘来淘去,搞的不好,不是这头麻丝多了,就是那头麻丝少了,不是中间的麻丝多了,就是两头的麻丝多了,这样很难形成“一马平川”的纸样。它需要心、眼、神、身、双手和帘子,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平衡过渡,一气呵成。杜开文、韩永群、魏长新和我的父亲等都是那个年代的提帘高手。
火纸,有“另一个世界的人民币”的说法。它是上汶祭祖的主要产品。除此之外,还用于日常生活(那个年代的卫生纸)和捆挂面。同时,还“出口”到湖南、安微、江苏和福建等地。
崔万昌、韩永胜、杜铁三、李发青、杜支国和杜齐新等不少的乡亲,不知帮纸厂背过多少火纸到黑岩子和垭子口去卖。力气大的一次背十几梱,那黄黄的、高高的、大大的、宽宽的火纸,就像一座座小山一样,缓缓地移动在美丽的乡间小道上。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户后,没想到,风靡全国的“一包见奇效”的承包责任制,很快延伸到厂矿企业。为了盘活纸厂,原垭子口大队将原大队的纸厂承包给五队的杜开春经营。杜开春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提帘子的专家,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我们那一方的第一个万元户,富得两个儿子找的对象个个漂亮,一个赛似一个,搞得周边的人们,眼睛红了又红。
这些纸厂,虽在不同时期做过不同的历史贡献,但在污染水质、毁坏竹林、伤害鱼群和污染环境等方面,也有不少的影响。
为了水质更完好、野生鱼类的更好繁殖和竹林的更好生长,这些红红火火的纸厂,于九十年代前,都毫不犹豫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如今,这个村的山更绿了,水更清了,天更蓝了,鱼儿也更多了。那绿油油的茶叶和红彤彤的柑桔,在蓝蓝的天空下,越来越香、越来越美、越来越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