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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墨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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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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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鞋

  起风了,东海的台风从上海的边沿擦身而过,却留下一股强风,穿过海岸线,吹向城市的大街小巷,来到我这寂静的窗前。即使那细密的带着尘垢的纱窗网也抵挡不住他的势头,将我搁在窗台,靠在纱窗上的那双手工制作的布鞋给吹落在地,打在地上那盆君子兰上,把那翠绿的长条的叶子给压弯了去。我连忙起身捡起,将布鞋放回原位,还未坐下,又听鞋子那啪嗒的落地声响起,我无奈地在心中叹息再次拾起那双布鞋。

   布鞋的布料摩挲在手里显得粗糙而结实,昨晚洗时吸入的水已不见踪迹,鞋头变得干巴巴硬邦邦,原以为泡过水的鞋底会一次性报废,没想到干过之后,还能干硬如此,想想也是自己多虑了,竟把它瞧得太脆弱了。做鞋底用的虽然是些布料,可也有耐水的老笋壳。它们一层层相互叠加,细数下来布料也有十来层,笋壳厚实些,也有两三层,怎么会轻而易举地损坏,怎么会经不起一下午的雨水浸泡呢!

   这双鞋的做工可真好,鞋底周边的布料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裁剪的痕迹,那一针针穿来复去的针线平铺开去,道道平行,针针细密,每一针用线多达十来股,将整个底子纳得结结实实,摸在手里像石头般硬朗,给人踏实之感。底子上面的鞋套,是几层厚实的布料包裹在一起缝制的,不细看还以为是一层料子,鞋口的料子边缘也被包裹得整整齐齐,被两股黑线紧密地扎成一大圈,完全没有露出料脚的地方,那针线活堪比缝纫机的缝纫功夫,几乎做到了天衣无缝。鞋扣由一根同样布料的被缝制过的布带和一颗纽扣组成,一边缝着纽扣,另一边则缝着拇指宽的布带,布带另一端空出个圆形口子来,是供纽扣穿梭的,那口子周围的布料只有布带的四分之一粗细,却也被包裹得平整,一点也不毛边。足以见得这手工的精湛和细腻,没点眼力劲的人是不敢轻易说这是手工制作的。

  这双鞋出自我婆婆之手,她是我丈夫的后妈,比我后进的家门,记得第一次公公带着她从四川来到上海时,我们做了一大桌子饭菜招待他们。饭后大家开了个座谈会,她一本正经地宣布他俩准备结合在一起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要征询我们的意见,如果我们同意,他们便在一起共度余生,如果不同意,他们便各自散去。说话时她一脸淡漠,似乎讨论的是别人家的事,脸上刻画着时间那仓促逃窜般的痕迹,言语背后藏着戒备,自卑和傲慢,有着对时光的卑微,有着对生活无望的挣扎与不屈。就连偶尔露出的微笑也那么漫不经心,上扬的皮肉好像要克服厚重的过往以及地球的引力,才能摆出微笑的姿势。这会给人一种藐视一切的错觉,这是陌生所致,因为陌生,她给自己造了一层皮网,将自己包裹起来,那样她才有安全感。

   我们的家庭是民主的,是相互尊重的,他们的决定只要合情合理我们从不妄加阻挠,于是我们微笑着表达了作为晚辈的支持,还双双包了份红包增添几分喜庆,这多少给了她安慰,却不足以使她卸下伪装。她依旧保持着淡漠疏离的高姿态,一再让我们误会,渐渐地我们敞开的心受到了挫败,变得晦暗,也生了一层隔膜同她保持着距离。唯一能让她偶露本性的是在看电影或者旅行时,那时方可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光,那是见了新花样的喜悦,是生活泛出色彩的激动,是暗夜里透来的一缕曙光,我能看到她的震愣以及震愣后的喜悦,不过也是一瞬,过后又回到她那坚硬的壳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

  她的生活困于黄土地,困于财米油盐,从没放下包袱坐在影院观赏过别人的人生,洞察过这世间的想象力,更别说抛开身后的一切出游。她活在这样的时代,却被边缘化,同这时代的时尚毫无关系。其实她的内心是向往的,谁不愿意与时俱进,谁又愿意甘愿老去被下一代摈弃在厨房的角落里,无法涉足他们的新生活?其实只要年轻人拉起她的手,把她当作同我们一样的年轻人,那时你会发现她的活力还在,她的激情未灭,她也懂得品味人生,也懂得学习新的观念、新的知识。然而这不是一蹴而就的,这个过程往往是漫长的,因为她带着过往的影子,害怕拥有过多的希望,害怕释放过多的喜悦,更怕喜悦、希望过后的惨淡,所以她始终不愿意揭开心中的枷锁,只是怕自己走得太远回不了头。

    因此她的脸上始终带着让人误解的冷漠,这份误解让我对她产生不喜,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时时提醒着我同她保持距离,我学着用她那冷漠的态度待她,除了供他们机体的吃喝,从不会在精神上主动关心她一句,即使对她的好也是看在家人的份上。我独自一人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割据战,在一年间断断续续的相处中两人间的交流几乎降到了冰点。去年过年我们反宾为主,我们回了老家,成了"客人",他们依据土地房屋做了"主人",似乎因为有了这些凭借,她脸上的冷漠淡去了很多,笑容也浮出了水面。

   到家的那一晚汽车兜兜转转到凌晨才回到村里,她一直等候我们到深夜,把我们迎回家,又忙着去厨房弄吃的。进屋那刻我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尤其在吃到那可口的豆腐,软香的白米饭时,整颗心都酥了,以前的家冷冷清清,连桌子椅子都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而那夜家里的一切都活跃了起来,显得干净整洁有朝气。碍于深夜不宜多吃,我便打算小吃两口,结果一两碗米饭下肚还意犹未尽。刚放下碗筷,她就疲惫起身前来收拾,见她状态不佳,一问才知得了重感冒,头脑有些发昏。我竟心生怜惜,无知无识地撤销了心间的所有隔阂。那夜我抢着洗碗,她的脸上竟露出了欣慰的笑来,连从不轻易露馅的牙齿也跟我打了个照面,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也足以令人开怀。

  多个母亲多份幸福,是她给了我又一个家庭的完整,让我体验到第二家乡的温馨。原本荒芜的土地也被她开垦了出来,种上了许多种蔬菜,胡豆、菠菜、苦芹…那些从未在土里出现过的菜在她的侍弄下尽皆栽在了屋前屋后。还有去年收割处理依旧保存得完好的土豆片,萝卜干等等应有尽有,让我们饱了几个月的口服。一天晚上,她悄无声息地拿出那双布鞋,腼腆地递给我,似乎害怕我不喜欢,眼睛还一直盯着我,想看看我的反应。我很兴奋地接过那双鞋,由衷地说着一连串喜欢,喜欢布鞋的古朴雅致,喜欢它那带着年代感的厚重,喜欢它的小巧精致,似乎是过往闺中小姐的绣花鞋。我心底的幸福更是无法言传,虽然同她毫无血缘,那份感情却胜似亲情。我由衷地喟叹过往,自责当初那个误解她、不喜她的自己,当下决定要好好待眼前这饱经风霜的婆婆。通过那段时间的相处,我看到了她面容下真挚的关怀,知道那副冷面是她孤独与害怕的护身符,是我们没能给以她足够的安全感所致。当我由衷喜爱、赞美这双布鞋时,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宽慰和踏实,她那时是真心地放下了心中的戒备,而我也真心地接受了她这个婆婆。

   这一针一线的厚重如今我摸在手里却感怀在心中,那是婆婆的良苦用心,是她春风细雨般的关怀。那副被岁月消磨了的面容虽然依旧少有波动,却再也遮挡不住她心中的温热,她把她的热悄无声息地撒播在土地里,在我手中的这双布鞋里。如若不是我去看到,去摸到,我还是会被她的假面所迷惑,依旧对她冷眼相待吧!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轻易相信自己的眼睛,听到的和看到的往往只是片面,往往得用心去感受才可触及到人事物的真实。

  越走入婆婆的生活,我越能体会到一个女人的不易。她那五十几岁的脸上少有欢乐,即使儿孙满堂也若有所失,那是孤独所致,因为孤独她再次远嫁,只求有个人同她朝夕相处,即使起早贪黑为他做饭洗衣,为他种地耕田她也是乐意的。一颗心一股脑儿地寄托在别人身上,只为摆脱形单影只的寂寞,这样的她仍旧是不快乐的,因为她的快乐被攫取在别人手里,任由人支配。不过两个人总是好过一个人的,谁的生活没有苦乐,谁的生活又是完美无缺没有遗憾的呢?至少她摆脱了一个人的落寞,脸上的笑也比过往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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