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堆的宣纸,每张长约45厘米,宽约20厘米的样子,从地上堆起渐渐向上直到吊顶处,割据在卧室一角,占地面积足有卧室的三分一。它们被一摞摞捆扎,层层堆叠成一座小山。宣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毛笔字,有的字歪歪扭扭,有的更像涂鸦,那是初学者的手笔,每张为首的第一个字最为工整,那是老师的示范,相比之下可以看出这个老师的温和,竟能容忍同一个字在学生的手里变得歪七扭八,不成字样。当然也有写得非常好的,同首个字的体态相差无几,不过线条的功力要差了许多,这大概就是老师同学生的差别。如果要我计算这成山的纸张张数,那我定得头疼不已,按照一摞一百张算(可能还少了些)也有三千张不止。
不了解的人若是到我家看了这一幕一定得把我们当作拾破烂的,亲戚朋友来了每每都要笑话我们一番,说为什么不拿去卖掉,用也用不完呐,可我总是摇摇头说:我可不敢,若是把它们丢了我老公就得把我丢了。虽然说的是玩笑话,可这些纸确实是我老公的宝贝,每一张纸的第一个字不是出自他手就是出自我的手,上面的每个字也是我们亲眼看着孩子们写下的,有童趣,有成长,也有他们的叛逆。不过别误会我们并非有收藏癖,那些纸张如同钞票一样重要,钞票用来购物换取商品和服务,满足基本生活物质需求,这些宣纸则是磨砺笔法的良师益友,它们默默记录着老公的进步,刻写着他的执着,历练着他的身心,引领他一步步突破自我,成就自我。这座纸山是他攀登书法高峰的法宝,是他心血所系。
最初的纸张被他捆扎塞在大桌子下,那是工作室里供孩子们书写的台面,里面有蟑螂搭窝,生儿育女,也有老鼠横行其间,不过都被活活饿死在里面了,那次搬迁,我们花了整整一天将桌子下的纸张清理出来,不知遇到多少只活蹦乱跳的蟑螂,却不见一只活着的老鼠。这是陈年累积的纸张,它们有的泛黄,有的被啃食成渣,还有的被蟑螂的粪便玷污,然而他却视而不见,仍旧一张张理顺叠好给我捆扎。我说就不能把残次品丢掉么,他却冒了火,好像我要割他肉似的。有时想想我还真不如这堆纸,不过我欣赏他的执着,把他视为我的榜样。那天我们一趟趟用推车将纸张拉回家,那时的家不是现在的出租房,而是更远的一间屋子,我们把纸塞在床下,塞得满满当当,睡觉也特别踏实,因为有那么多纸给我们垫底心里别说有多安了。
我们两个就像搬家的蚂蚁,一趟子去一趟子来,嫌动作慢了,就一人背上一包,再合伙推着车,走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从不在意别人那异样的目光,更有推车卖废品的阿姨投来羡慕的眼光,还一个劲地问我们从拿捡来这么多上好的废弃宣纸,肯定能比那些纸壳子卖出个好价钱来。我们只得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只说自己运气好,碰上了,她若再问还有没有,我一定会说太迟了,被我们捡光了。
后来我们搬家,搬到现在这屋子,搬家本就是个累活,搬完家具用品我已经没了气力,夜里睡得又香又沉,等到第二天一觉醒来竟不见了老公的身影,屋子里倒堆了几包宣纸。我以为这次搬家他会嫌麻烦,放弃那些堆在床下的纸,拿去当废品卖了,没想到他这么执着,竟三点多就爬了起来,来来回回了几十趟。我看他满头大汗,短袖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脸上却挂着欢喜的笑,眼里的光亮散发到整张脸上,使得他的面容光彩熠熠,像太阳一样,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帮他把那一摞摞的纸从一楼搬上三楼,来回几次便气喘吁吁,他却乐此不疲直到所有的宣纸悉数搬到这个新家。他说他在哪这些纸就跟到哪,他做到了,我也只能叹服。
每一张纸都是他的宝贝,跟孩子似的。一有空他就拿出来重新利用,在上面写字,写楷书,行书,篆书,还写写甲骨文,写完之后则是画线条。一条条横线,密密麻麻相互平行,中间毫无间隙,随后又是一条条竖线,同横线垂直相交相叠,从纸头的一边到另一边,画得密不透风,如果哪里缺了个口子,留下点宣纸的白,他会立马添几根斜线,将那余白遮盖得严严实实。这时的纸张浸满了墨汁,由白纸变为了黑纸,就像下过染缸,换了身色彩。按道理说这样的纸张应该被丢进垃圾桶了,可他却说不行,非得等它们干却,欣赏番那被浅淡的墨汁浸染后凸现出的由浓墨书写而成的汉字,那是孩子们的手笔,这会看来却透出种沧桑厚重之感,以前这些字是由白称托其墨黑,如今是黑中透黑,更显字体的立体感,使得这些字向纸外凸起,似乎要飞身离纸而去似的。当这些纸完成了它们的宿命,他才会让我把它们给处理了,我通常把它们交给收废品的阿姨,总能看到她们脸上那差异的表情,跟看疯子似的打量着我。她们心里一定好奇,这些人把这纸涂这么黑干嘛。是呀,在他们看来这是无中生有,是没事找事的折腾,可在老公心里,这是历练,是他咬牙的坚持。如果我在他面前提起咬牙坚持这一词,他一定会立马反驳,他说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候,是种享受,是种乐趣,怎么会咬牙,感情他很痛苦似的。确实,这是我作为旁观者的妄加描述,并不能确切地感受到他的心思。
刚认识他时我也同其他人一样,人为他收集这些废纸是为了卖点小钱,那时他听我这么一说,只是笑笑,以为他不好意思承认,后来才知他是不屑同我们这样不懂的人解释。直到后来他一张张地整理,搬运,再一张张地重复利用我才明白那是他的坚持,是任何人也无法左右的决心。他从不看人眼色,默默地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他也不图名声,不管别人是褒是贬,他都默默练着字,练着基本线条,他说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明白这书法背后的深奥,所以他始终把自己当作一个小白,认真学习。有次遇到一个来访的陌生人,是为给孩子找个书法老师来到我们工作室的。那人毫不客气地批判了老公的字,说还没他写得好竟好意思出来教学生,老公不但不怒,还欣然请教,只可惜那人没理他就走了,我是愤恨不平的,在我看来老公的字也不差,虽比不得书法大家,却也是中上游水平。我嘟囔了几句为他叫不平,却反被老公批评了一顿,说我不知天高地厚,说什么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又说比他厉害的比比皆是,我们要做的就是虚心学习,谋求进步。我被批得哑口无言,道理是懂,却做不到他的那份淡然。
如今这堆纸头一张张少去,每天凌晨两三点我还没醒来就能听到毛笔在纸头上的欻欻声,声声有力,伴着我的梦,让我安然入睡。想想在我浪费时间睡大觉的间隙他做了多少笔头功夫我就深感惭愧。他就像一道鞭子,无形地鞭策着我,让我戒掉懒人习惯,每天躬身学习,如果没有他的存在,我大概会泡在电视剧里挥霍青春,年年岁岁如一日无所长进。如果说他是我老公,还不如说是我的良师益友,时刻引导我走正确的路,做有意义的事,虽然年过三十,我们依然活得像个小学生,学着生活,学着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