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水的记忆

从水池岸头扎身水里，整个人被游泳池的水浸没，思维也在那刻戛然而止。游泳时是不能有任何胡思乱想的，一不小心就得呛水，尤其对我这样的新手。不知为何我总是喜欢水，即使以前掉入水塘差点淹死，我也没对它产生过恐惧。

一：羊水

对于水的记忆，有人说是从娘胎开始的，是在胚胎时期，在羊水中的记忆。可惜我不记得了，不然我一定要好好看看那是怎样的水，是混浊还是清澈，是粘稠还是光滑的。它曾经在我指缝间流过，可能被我抓起又放走，没准我还好奇地搅动过，甚至因此闹痛了母亲的肚子。我想羊水是暖和的，跟温泉一样，不然我会在里面打颤，而不是乖乖地躺在里面，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想那时我是漂浮在水里的，就像羽毛在中空飘荡，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无论我怎么戏水，怎么闹腾，它都在我周边萦绕，保护着我，还时时刻刻给我补充营养。那时的我如同鱼活在水里，认为世界本该是这样子的，吃喝拉撒也一并在羊水里搞定，是那么的天真无邪。世界对我而言也不过这一肚子的水那么大，不像出生后的世界那么宽广无垠。我自以为能触到的世界的边角，不过母亲的肚皮，我自以为是世界的主宰，也不过是井底之蛙。

为了保护这羊水，保护水里的胎儿，母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在那计划生育严明的偏远小村，不知多少个日夜母亲逃到山坡里，隐藏在黑暗中，只为躲避突来打胎的那帮人。那时的羊水一定起了波涛，在母亲的肚子里翻来覆去，随着她那仓惶的脚步，摇摇摆摆的身躯左右晃动，有时还会因她跌倒而前后翻滚，而我却觉得好玩，跟在浪头冲浪一样。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有恃无恐，仗着一个年轻而羸弱女子的坚韧，无视她的恐惧和惊慌，尽情地在她肚子里游玩，没心没肺地笑着，感受不到任何致命的威胁，一点都察觉不出母亲的慌乱。也不知道冬月里野外的严寒有多冷，反正羊水永远恒温，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么黑暗，让一个彷徨的女子多么害怕。当她痉挛、颤抖时，我是否感受到了羊水的振动？或许我感受到了，也觉好玩吧。

为了维系这羊水的营养，一家人也不知做了多少苦活，挨过多少别离，连从未出过大山的父亲都鼓足勇气踏出他熟悉的世界，到外面谋生，母亲则挺着肚子承担起家里所有的农活。所以我想羊水应该是苦涩的，里面有父母那心酸的眼泪，有他们额头流下的汗水。

索性的是我成功活了下来，伴随着羊水流出母体，我也结束了在水里的第一段经历，虽然家里因此交上了巨额的罚款，但毕竟是苦尽甘来。

换了个世界，我便把羊水这回事给忘记了。还是婴儿的自己，总是那么容易被眼前的事物所吸引，而轻易忘记过去。

后面接触了母亲的奶水，总是喜欢没事喝上两口，抱着那软软的乳房，含着奶嘴一个劲地吮吸，吃饱了就把小手扒在上面玩。哪天若是乳房干瘪了下去，怎么吸也吸不出乳汁来，我就会号啕大哭，那时母亲一定也在跟着哭，她的泪一定落在了我的额头或者脸颊上。那时家里没有什么吃的，除了地里的萝卜土豆青菜，连一滴油水都没，母亲恨不得把油灯里的油拿去下锅，她不怕自己饿肚子，却怕我哭，我想她是恨不得把我再揉回肚子里去的，这样的话我就不知何为饥饿，更不会闹腾得让人难以安宁，可是羊水已经不在，就算在我也回不去了。那段时间，母亲的乳汁是最美味的，胜过满汉全席的美味，它同母亲血脉相连，吸着它总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我就像个吸血虫，趴在她的乳房上随时随地吸着她的血，她是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地看着我，对我亲了又亲，抚摸了又抚摸，心甘情愿地把她的精血交给我，而我的身上则流着她的艰辛她的苦涩，她的喜悦她的希望。

二：血水

血液里流淌的水和羊水息息相关，它们曾经水乳交融，相互转换，也有着母体的记忆，毕竟一切的由来都源自母亲的血液。那里也有母亲的乳汁在里头，是它成就了血液的营养，使其生生不息地流淌。流在我的七经八脉，在我的每个细胞里。以前我活在水里，现在水活在我的身体里，我承载着它，它维系着我，我们彼此依存，相生相息。

第一次磕破脑袋，看到流出的水是红色的，总是惊恐万状，不知体内还有这样的东西存在，为什么会从我的脑袋里流出来。看着母亲如此惊慌，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用什么东西堵住，生怕它流走似的，我想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不然母亲不会如此在意。所以我时常大大咧咧，磕磕碰碰，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想让母亲那温暖的臂膀将我抱住，把我揉进她那坚强的胸膛里。这样的次数多了，母亲渐渐地不耐烦，开始批评我，责备我，有时还得棍棒相加让我长记性，久而久之我也不敢随便让自己流血，变得安分起来。

有一年夏天，我窜进自家黄花地里，光着脚跟做贼似的东摸西找，最后黄瓜没摘到，一脚踩到了一块玻璃碎片上。我抬起脚，一整块玻璃跟着从土里拔起，不知哪来的勇气，我竟一把将它从肉里拔出，独脚跳出了黄瓜地，在一块岩石上扒下白色的粉末涂在狭长的伤口上。直到血液凝固，我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被母亲发现后，她吓坏了，抱着我的脚又哭又骂，不知是伤心还是生气，或者两者皆有。

三：泪水

母亲是忙碌的，她总有做不完的事，不管我怎么唤她都无动于衷，手里始终搓着衣服，挑着扁担，拿着镰刀。我不明白她怎么就不看我一眼，跟我说说话，所以我一个劲地哭着，眼泪从眼里划过脸颊滴落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查看，它却散了开去，钻入了泥巴里，我再哭再看，然后大声嚷嚷说这土路在吸我的泪。母亲笑了，我以为她在笑我的泪，所以我时常哇哇大哭，让她看我的泪是多么的多，可母亲再也没笑过，反而怒气冲天，扬起黄荆条子抽我，用扫帚打我屁股。

眼泪流了一年又一年也没见干过，母亲却越来越疲惫，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泪原来是讨人厌的，是伤人不见血的刀子。渐渐地我不再哭了，即使哭也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抹泪，完了再笑着走出来。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流泪，是体内水分太多了么？不管高兴还是伤心它都会蹦出来，时刻提醒你它的存在。

我也经常看见母亲流泪，在我闹腾得让她心力交瘁时她也会号啕大哭，那是我最记忆犹新的一次，连老天都跟着我们哭泣。那天我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哭个不停，母亲扬起一根木棒追在我身后，我一个劲地往山坡下的田地里跳，总有那么多跳不完的土地，母亲惊慌失措地跟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跳着，不停地喊着什么，刚刚挥舞着的棍棒不知被她丢在了哪里，眼里尽是泪花。我哭着不敢回头，听不见她在喊什么，生怕被她逮着痛打。眼看我就要冲进山林子里，天空一阵惊雷响起，随即下起了瓢泼大雨，跟我的眼泪，跟母亲的眼泪一样，只不过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原来天上也有水。我被雨水吓坏了，也被母亲的嘶吼震愣了，不敢再跑。她近乎疯狂地哀鸣，在我身后跪下，跪在雨水中，跪在泥泞路里，我跑过去同她抱在一起，跪在一起，我们一起哭，一起哇哇大叫。

有时是母亲躲在一处角落里哭，不愿让人看见，只要我走近她就会抹去痕迹，否认一切。有时她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哭，那是大哥初次离开家刚刚在部队训练了一个月的时候，他打电话到镇上，母亲带着我去接了电话，我听到电话里的哭声，接着母亲也大哭起来，店员却在一边笑，我不知她在笑什么，我愣愣地看着他们，不明所以。

泪水是种神奇的东西，完全让人分辨不出它的含义，是高兴还是悲伤，是惊恐还是惊喜，或许它就像那次的大雨，不过是云雾与水的自然转换，并没有别的意思。

四：水田里的水

水田里的水在无人涉足时它是清澈而透明的，似乎可以掬起一捧拿来喝，要不是哪里飘来一只溺水的飞虫，我还真要下口了。大多数时候我们都看不见水田的清澈，因为没有人会闲得无聊在没有农活时跑到水田边待着，因此在我的印象里水田混浊的时候居多。

那是插秧的时候，我跟在母亲身后，撩起裤腿下田，学着母亲的样子，将一捆捆秧苗解开，然后一根根插入泥浆里，水和着稀泥粘附在我的短胳膊腿上，随着我一步步后退，前面的秧苗一步步前进，它们或多或少地跟着我退去。我成了个泥人，母亲总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眼里饱含着很多我看不明白的东西，或许这个家只剩下我们母女二人侍弄这田地让她感怀很多。那时的母亲格外的温柔，对我百般呵护，我再也见不到黄荆条，再也不用挨那些随处可拾的棍棒。所以我很卖力地插秧，干活比大人还快，快到连母亲都感动得落泪，我想她是认输了，被我的雷厉风行吓住了。一只吸血蚂蟥贴在了我的胳膊上，我怎么拉扯它也不松口，我倒吸着凉气，让一旁的母亲看，母亲说得用手拍，而不是一味地拉扯。我听话地用力拍打两下，它果真缩着身子掉进了水里，我跟看偶像似的看着母亲，她只笑笑，说我不知道的还多了去了，活做多了，以后自然就会懂得很多。

插完秧苗以后，除了偶尔到田间看看秧苗的长势，我们便在地里忙活，那些日子田里的水清澈见底，只有蝌蚪和青蛙最了解它的情况。等到打谷子时，我们会再次搅动这宁静的一田水，那时的母亲又老了一岁，连拌桶（打谷子用的木桶）都搬不动，还要请亲戚朋友帮忙搬到田里。我用镰刀在前面割谷子，一捧捧整齐搁在后面被割过的稻桩上，母亲则捧起在桶子里面摔打，把谷子一颗颗打落下来，掉进桶里，然后将稻苗捆扎丢在田边。一块地方收割空了，母亲就到桶的后面推着它前进，这时我会拿着空镰刀飞奔过来，坐上桶的边缘，由母亲一并推着走，借助水的浮力，母亲总是轻而易举地将我推到稻谷前方，我总是不舍地下船，我把桶当作船，一路想象着自己坐在船上的样子，这时水田里的水就是大江大河，承载着我的胡思乱想。然而这时的母亲不再爱笑了，看什么都跟看习惯了一样，对任何事都波澜不惊，我也渐渐地不再注意她的样子，只一个劲地从身边的事物中寻找快活。

五：

如今我们住进了城里，用的都是自来水，含有浓烈的消毒剂的味儿，我们也早已习惯。这时的我已经长大成人，可母亲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悲喜，没有希望也没有忧虑，连对过往的回忆都无迹可寻。那些折磨过她的过往被她一并抛弃，不知丢在了哪里。每当看到我时不知她能否想起，想起时也不知她是后悔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些。现在她的眼里只有对岁月的将就，对生老病死的认命。是大山苦了她一辈子，是土地牵绊了她的大半生，纵使现在衣食无忧，她也毫无安全感可言，也不知什么是值得快乐的。所以她拼命地找工作，拼命地赚钱，她是缺了一辈子的钱，追逐了一辈子的钱啊。等到拥有了，她依旧迷惘，唯有不断地工作才能让她心安。她是被我们一家人毁灭掉的，是因为我们她才陷入了那无尽的迷惘之中。

现在母亲不再落泪，我却潸然泪下，我不能忘记过去的点点滴滴，那里面装满了母亲的爱，虽然也有她的苦。就像眼前的这一池水，虽然波澜不惊却满载着我的遐思，它无思无念我却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