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野外,泥泞的小路四处积满黄色的泥水,颓败的落叶在各处铺陈,被一双小脸踩在脚下,陷入污泥中,随后留下外婆那孤独的脚印,身后跟着个十来岁的孩子,替她挑着两个空水桶。
“外婆,一会我替你挑水!”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说着,以为自己年轻力壮的肩头定能扛起这两桶水。外婆笑笑不语,让孩子去打水。
水井在一处山坡下,连接着上山和下山的道路,水井周围铺满石板,被落叶覆盖,连水中也漂浮着一两片悠哉的黄叶,井中的水清澈透明,溢满整个水井,桶落入水中还不免把井水给逼出井外。
孩子将一桶桶水灌满,再吃力地一桶桶提出井口,这才将扁担套在水桶的铁环上。她学着大人挑水的模样,蹲下身,将扁担放在肩头,随后站起,可水桶却纹丝不动,她没能将腰打直。心想刚刚没用尽全力,这会咬咬牙,用尽浑身力气再次挑水,可水桶依旧波澜不惊。
外婆看着,笑着,并不着急,直到孩子尽了全力,她这才温声让她让到一旁。“还是我来吧,我常年挑水,这算不了什么!你现在不一样了,是城里人了,哪有力气做这些!”
孩子看着外婆以同样的动作,轻而易举地挑起了那两桶水,不由愕然,心中甚是不解。她和外婆个子差不多,力量也不小,为何偏偏挑不起这担子。
两只水桶一前一后,随着外婆的步子前后摇晃,桶里的水也浪来浪去,有时波动大些,还跳了出来,撒在地上,立马同混浊的积水混为一谈。
又一年,那孩子上了高中,暑假里独自一人回了老家,看望一直独守家园的外婆,当她激动地走在田野间,兴奋地叫着外婆时,却得不到任何回应。走近才发现外婆正不解地站在门口,木讷地瞧着那个越走越近,还越来越兴奋的孩子。当那孩子再次唤声外婆时,外婆却惊讶地问她是谁?那孩子也很错愕,解释了半天,直到把母亲的姓名道出来,外婆才恍然大悟,开心地将她迎进了家门。
这个家因为有了外婆才勉强成为一个家,因为这是一栋动工到一半即停工了的房子,那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呢?
四面的墙体已经建好,一楼的水泥地也已成型,灶房的灶台也有模有样,看不出有何异样,然而当你抬头时,你就会忍不住惊讶。
二楼四面的墙体同一楼的墙体融为一体,可二楼并没有地板,同一楼毫无阻隔,不知是谁在二楼铺上了一块块粗糙的,宽度不一的木板,木板间隔着道道宽窄不一的缝隙,有的缝隙足以容下一只脚。就是这样的二楼地板上,竟然摆着张床,放着一个大柜子。女孩真怕走到那上面,害怕不小心踩到缝隙,害怕木板承载不了那么大的重量,会突然折断,害怕床会整个儿掉下去。
这还不算,当你回头时,还会看到那洞开的窗户,没有一块窗户板,只有四周裸露的红砖,那洞口之大,大得可以开进一辆小汽车,这样的窗口在二楼就有三个,时常是小偷进出的最佳地方。
外婆却泰然自若地住在这里,睡得安稳,在她那淡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忧愁和恐惧,连这么些年来的孤独也寻不出踪迹,她到底拥有着一颗怎样的灵魂呢?
灶房里的方形水缸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污垢,水中漂浮着许多小飞虫的尸体和一些枯枝败叶,但是外婆却视而不见,依旧用着缸子里不多的水给孩子做饭,一碗米饭出炉,才发现米里藏着许多已经煮熟了的米虫,有的米已经发黑,女孩错愕地看着外婆的脸,可外婆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让她吃,她勉强吃了几口,便没了食欲,为了不让外婆看出什么来,她只说还不饿,外婆则把那碗饭收好,说一会等她饿了再给她吃。
女孩帮外婆清理了水缸,外婆无言地提着一个水桶出了门,女孩赶紧跟了出去,说要陪外婆一起。以前两个水桶如今变成了一个,外婆笑笑说自己不如从前了,挑不动两桶水,只能提一桶,有时没劲便懒得挑水,就着缸底的水凑合喝,实在没水了再去提一桶。她说得如此风平浪静,从来没考虑过哪天提不动,喝不上水会如何,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操心,跟很多年前一样,依旧那么淡然,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激起她心里的涟漪似的。
那晚和外婆躺在楼上的床里,女孩彻夜未眠,窗户里风声嚇嚇,甚是吓人,床下的木板会随着她侧身而轻微晃动,她心里担忧,更加无法安眠。然而一旁的外婆却睡得极其安稳,即使她告诉女孩有晚她睡熟了,小偷爬上窗头,将屋里的东西偷走,她也毫不担心,没有任何杯弓蛇影的恐惧,只轻笑家里没什么可偷的。
那次以后,女孩再也没见过外婆,听说她已经无法独自生活在老家,小女儿才将她接到了广州,那几年她的面容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是当初那种平静的面容,不悲不欢地看着镜头,任由孩子们拍照。
通过照片女孩了解到了外婆在城里生活的模样,同以往似乎没有什么差别。直到有一天她听说外婆哭闹着要回老家,她态度坚决,闹腾得女儿们束手无策,只得将她送回了老家。可老家的房子已经摇摇欲坠,无法居住,外婆只得住在二女儿家,由着女婿照顾,因为这个二女儿精神失常,根本不知什么是妈。这一刻外婆心安了,虽然没能住在家里,可这里离自家的家又有多远呢?不过半小时的路程而已。
女孩最后一次看到外婆是在多年以后,她已成家立业,带着丈夫回了二姨家,那时的外婆已经不认识她了,就连女孩的母亲,外婆的大女儿,她也毫无印象,她失忆了…
没了记忆的外婆闷闷地坐在泥墙下的矮板凳上,面容冷清,眼神飘忽,嘴唇紧紧闭着,无论谁跟她讲话,她都不怎么搭理,只顾盯着对面的群山,那是家的方向…
出人意料,那年外婆的子女不约而同地都回了一趟老家,看望了她,虽然时间不一,来去匆匆,但没有一个人缺席,就在那之后,外婆一睡不起,在睡梦中悄悄离世…
女孩在想,外婆的灵魂一定去了那颓败的被荒草淹没了的砖瓦房里,去了那口伴随她一生的水井旁。
外婆这一生波澜不惊,来得平静,活得淡然,走得从容,却在女孩心中留下一抹浓愁。她多想去扒开外婆的一生,走进那颗孤独而隐忍的心,去探探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可她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