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夜里我正读着马小起怀恋她李文俊老爸爸的文章,眼泪跟着翻译家李文俊平淡的数语落下。一旁的爱人则看不顺眼,说了他常说的这句话。
我不想做毫无意义的反驳,在他眼里,眼泪是软弱的表现,而人活在世上就应当无所畏惧。他确是如此,面对任何事情,尤其是挫折之类,他表现得都很刚强,刚强到有些冷漠无情。
相比之下,我更为李文俊老人这一类的文化人所折服。他是常人又非常人,他有着非常人的伟大事业,却过着常人一样的生活。生活里少不得人情世故,柴木油盐,还有无可奈何的生老病死。可他把情绪控制得很好,话总是说得很温柔,即便面对生活的不完满,他依旧如和煦的清风不急不躁。我认为这是典型的以柔克刚,不管日子以怎样排山倒海的气势垮塌下来,也能以柔和的沉默对之,它既然无法击破心中的信念,便永远伤害不了跳动的那颗心。这种沉默是有力的,这是一股柔和的力,如野草之柔软能抵御疾风骤雨。这是生命之力,是信念之力。
我很容易被一段文字打动,眼泪有时根本不受自己控制,有时激动起来都会落泪,但我从不认为这是一种软弱,就像沉默并不意味着被打倒。艾青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想我大概也是如此,我爱自然,爱文字,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给我以治愈。它们治愈我的孤独,彷徨,还能将我从深刻的悲伤中拉出而不失希望。
看完马小起的文章后,我合上书,并不打算再看下去,我需要平复心情,更需要深度思考。我一遍又一遍回味着书中的内容,想起了歌德对死亡的定义,我们永远不会消失,不过从一个状态转化成另一个状态罢了。对于死亡,不应该只是生人的悲伤,也应该是对逝者的祝福。
近年来我似乎对于死亡想得比以前更为通透了些,因为我曾近距离接触过死亡,虽然不止一次,但这一次却最为深刻。
那天正在上课,我依旧忙着在孩子们周围穿梭,唯一不同的是那天是生理期。天气很热,空调呼啦啦地吹着冷风,孩子们很享受这种冷风,我很欣慰因为这说明他们身体很健康。然而我多多少少有些受不了,虽然穿着长袖,可我依然觉得有些冷,我犹豫着要不要加件外套。因为迟疑,当我穿上外套时冷气已经透过脊柱钻入了体内,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虽然穿上了外套但它已经不再起作用,寒气入了骨,随后遍及五脏六腑,先是肠胃,最后袭入子宫。疼痛也在瞬间发生,我还没来得及深刻体味寒凉,疼痛已经开始了。它来得很猛烈,让我瞬间迈不开步子,我扶着课桌,忍痛走了几步便彻底晕了过去。意识渐渐抽离躯体,我感到一种解脱,没有任何痛苦的彻底的解脱。我深陷一片黑暗,然而我能清晰地看到周围的黑暗,它很黑,黑得很宽广。正当我感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时,意识突然一片空白,接着身体的疼痛一点点苏醒,冰冷的肌肤也一点点升温,随后冷汗淋漓。我是被另外一个老师掐醒的,好在他急中生智,对着我的人中掐了又掐,竟然把我唤醒了过来。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天没人急救,或者急救迟了,我是不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如果真如此,那么那就意味着死亡,而死亡对那时的我的肉体而言,仅仅是一种解脱,痛苦上的解脱。当然我并不想死,活着毕竟有活着的乐趣,何况我对生活还充满了希望和幻想。
当李文俊老人的家人静静地守候在他身旁目送他渐渐地离去时,我豁然想到了自由。死亡如歌德所说并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这个起点于我而言是通向自由的门槛,是灵魂突破身体的枷锁归于虚无的终极自由。
当然我很庆幸自己还活着,而且活得比以往更自由,这是精神上的自由。疫情几年把日子搅得一团糟,经济上陷入困境,然而我的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自由。从某种意义上讲曾失去所有乃至生命后,便会变得无所畏惧,因而不再背负枷锁,彻底获得心灵的自由。心若自由了,便再也没有渡不过的苦海了。
次日我又捧起了书,依旧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次读的是“海鸥骑士”。那些工作在船上的水手们,失去了陆地,成为了海洋的一部分,成了船的一部分,成了独属于自己的自己。跟海上钢琴师颇有些相似,不过结局美好多了,至少它给了我们读者希望。那些水手常年待在船上,经历了许多波涛骇浪,有时甚至会遇到海难。他们远离人群,在孤独的海上忘却了时间,或许他们本身就在时间中来回穿梭。在海上的漫长一生中,他们有着各自的信念,文中父亲对海上的绚烂着迷,他活在属于自己的浪漫世界里。光脚的阿光则成了船本身,他时常把船擦得一干二净,还给它装饰各种贝类的壳,他与船之间有着浪漫的爱情。他并没有同海上钢琴师那样与船一同毁灭,而是带着船私奔,奔向了无边无际的海洋。船长喜欢西装革履地接待客人,房间里还摆着钢琴和书籍,他说他看过很多船员他们之中有人成了作家,有人成了画家…
船上的人凭借着各自的信仰,在长久的孤独中沉默,在沉默的沉默中独自品味活着的意义。那是一种精神支柱,是支撑着他们在辉煌的日子不忘初心,在苦难的日子不失信心的力量。它隐藏于无形,在思想的神经里徘徊,它是和善是慈悲是坚定是刚强是柔软…它是一切的信仰。
虽然生活在陆地,可我们时常会迷失在生活的海洋中,即便活在喧闹的都市,我们依旧如孤独的航海者。
我是自由的孤独者,在喧闹与孤独中穿梭。我在喧闹中坚守孤独,在孤独中自我喧嚣。我不避世,我依赖世俗生存,我尽职尽责充当属于自己的角色,也竭尽全力守卫自由,这是我的信仰。
信仰这东西在生活的破碎与重塑中回炉再造,于无形中坚定,从而贯穿一生。它将与我携手品味尽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奔向终极的自由。
看完书已是夜里十一点,这时旧书店创立的微信群突然炸开了锅。有个老头喝醉了酒在群里吹牛,说自己是工程师,也是翻译家。他聊到自己对上海人的憎恨,对只懂文艺的文化人的鄙夷,聊到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那些事。渐渐地他的语言越来越轻浮,越来越不着边际,甚至在群里发了不雅照。他很快便成了众矢之的,有人骂他为老不尊,有人质问他细节以便让他露出吹牛和瞎掰的破绽,他们说他只讲提纲不讲内容…一开始他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并没有人搭理他。渐渐地有一两人回应了他的话,他立马活跃起来,以至于把话题聊过了头。直到最后他成了舞台上的表演者,成了万众瞩目的演员,我想这也是他最希望的。他的毫无底线的语言引起了众怒,结果当然是被再三警告的群主移出了群。他让我想起在旧书店遇到的另外一个人,那人正值中年,满腹经纶,开口便能将某段历史讲得有声有色。刚开始我还惊讶而佩服地听他讲诉,他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的这个听众。冲着他的听众,他话锋急转,开始批判时下的社会,否定历史的缔造者。他就像开了闸门的洪水,奔腾而汹涌。他愤世嫉俗,活像个受压迫者。他把自己禁锢在愤怒的围墙中,用精神压迫自己,又在压迫下挣扎咆哮。
他们并没有智力问题,精神也很正常,可他们心里出了毛病,我想他们大概是失去了信仰,或者说他们的信仰走了歧路。这种信仰有碍健康,有时还会伤害他人,一旦这样的信仰破灭,被其支撑的所有精神都将分崩离析,甚至会致使一个人的毁灭。
他们依赖着自己的这种扭曲了的信仰,坚守着自己的准则,把它视为唯一的出路。他们要么将自己扯碎活在别人的世界里,要么与世隔绝活在自己的禁锢内,以至于他们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
我们是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里的人,我们是独立的个体又是整体的局部。无论外在的环境有多么的天差地别,距离相隔有多么遥远,我们都在凭借着某种东西活下去。无论是有形的实体,还是无形的概念,那些支撑着我们平安喜乐地渡过每一天的东西必然存在,这是普遍意义上的信仰。而我们在不同的信仰中看见不同的自己,又在多重的信仰中塑造真实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