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父亲是“坚强”的代名词,虽然离逝23年,但有些往事刻骨铭心,至今记忆犹新。
父亲单传,聪明好学,多次有远行公干的美差,只是家人的反对,才委屈求全担任当年大队干部。父亲善解人意,人缘好,远乡近邻的乡亲无论事大事小,都愿找他说说,巧的是经他一说大多会逢凶化吉。
我们家兄弟多,又处在弱势家族中,以致家规森严,父亲对我们没有丝毫的娇惯和放纵,他那严厉如火的目光和暴躁如雷的吼声令人生畏。记得有一次,家人让我喂猪,贪玩的我竟忘记把母猪关进圈内,直至远处扔来的石块砸向后背和愈来愈近的责骂声,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原来母猪跑到生产队田地里吃麦苗,被路过田地的生产队队长发现了,一向生性好强、极爱面子的父亲边赶母猪边扯开嗓子骂我,骂得我无地自容、打得我钻心地痛。父亲这一打一骂似乎让我产生出一层莫名其妙的隔膜。
小时候,家里很穷,兄弟接二连三的上学,家里债台高筑。为此,我流露出退学的念头,一向严厉的父亲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胆小怕事的我不敢再提。临上学时,父亲塞给我50元住宿生活费,事后才知为我上学两个小弟辍学了。父亲把希望全倾注在我身上,在我高三学习紧张时,父亲往往肩挑100多斤大米到10里路外的县城去卖掉,然后来学校看我。一看见他打满补丁的衣服,我心底就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父亲望着我,似乎要说许多话,最后仅仅说:“好好学习!”他解开纽扣,从口袋深处摸出一个粗布缝的钱包,从里面翻出几张纸币递给我。然后便叫我快回教室去。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仿佛看见父亲吆喝着水牛,吃力地在田间地头耕作;看见父亲泪如雨下地挥舞着镰刀,割着麦子;看见父亲蹲在门前,目光悠悠地凝视着远方 ……
当我如愿考上军校时,忙于秋收的父亲,早早收工,在酒桌上放开酒量喝了个稀里哗啦,醉了个一塌糊涂。父亲酒量不大,在我记忆中很少醉过。农村活苦,父亲并不强壮的身躯却要支撑如山般贫困沉重的家,每天收工回来累了时,母亲便拿出用鸡蛋换回的廉价白酒。父亲说酒是他的血,没酒,人就是一副空壳,提不起精神。为此,他每天饭前一盅小酒,朝出一盅酒,暮归一身汗,酒化作汗洒在贫瘠的山梁上,田地里。
一次,探亲回家的我为父亲买了几瓶好酒,高兴的父亲在拧瓶盖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就是这样,他还是为我倒了满满一杯,我一边替他包扎,一边被伟大的父爱所感染,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其实,那天父亲的心情特别好,他兴致高时,滔滔不绝,谈家乡变化,叙亲朋好友,唯独不讲家里琐事……我渐渐地理解了父亲,深知他压抑、苦闷、艰辛和无奈的心理。不久,归期已到,父亲不顾手指发炎的伤痛执意要送我到车站。一路上,父亲什么也没有说,我跟在身后。到了车上,父亲悄悄地把我包放好,低着头对我说:“好好干,有空多给家里写信。”
那时父亲已两鬓斑白,他瘦弱的身子在风中颤抖着,挥动的手臂因肿胀的手指格外醒目,每挥动一次就让人一阵心痛。我泪水横流,父亲却转身往回走。我轻声喊了一声“爸!”,父亲没有回头。我又喊了一声“爸!”。父亲仍没回头,“爸!”我不禁大声喊了出来。我看到了转回身的父亲——他两眼蓄满了泪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眼泪。
1997年11月,我带着新婚妻子探亲,没想到那次相见,竟是与父亲见的最后一面。那天,父亲还饶有兴致地与我们交谈着,无意中提起我的婚事,话语戛然而止,母亲插话说:“你们结婚家里穷,啥也没给,这是你爸的心病,他常常自责和内疚!”临走前一天晚上,父亲来到我房间,硬塞给我们2000元钱,我知道那是家里买肥料的钱,我怎么能要呢?拉扯了一阵,父亲很失落地说:“钱是少点,以后家里宽裕了再补上!”见父亲这么说我们当时只好收下了。第二天清早准备出发时,我把钱悄悄地放到父母的床头,本想与父亲告别一下,却找不见父亲,正当大家焦急万分之时,远远看见气喘吁吁的父亲提着一大包油饼跑过来了。原来他去了5公里外的早市,来回10公里呀!几乎是一路快跑,我泪水模糊了双眼,思绪万千……
父爱无言,无声无息,却又深远如海,细微似雨。父亲为了我们兄弟长大成人,以致积劳成疾,然而却把病痛深深地藏着、捂着,努力地坚持着,突然一天累倒,从此再没醒来。父亲给予我的不仅仅是生命,更多的是为我人生指引方向,让我变得坚韧和挺拔,让我知道苦难的经历是一笔精神财富。如今,已近半百的我,养儿的艰辛和磨难,让我深深懂得:有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当我们懂得的时候,已经不再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