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散文创作,学者肖云儒在1961年5月12日《人民日报》“笔谈散文”专栏,发表了一篇名为《形散神不散》的短文,在文中,他提出了散文写作要追求“形散神不散”。从此以后,“形散神不散”在文学界,成为一段时期内相当盛行的一种文艺思想。形成了指导散文写作的重要特点。所谓“形散”,主要指散文的取材十分广泛自由,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形散还指它的表现方法不拘一格。组织材料、结构成篇也比较自由。所谓“神不散”,主要是说其要表述的中心思想明确而集中。
后来散文家红孩根据散文写作的发展趋势,又提出了“确定非确定”说:确定,一是指题材的确定;非确定,则指写作技术的变化和思想的多变。换个说法,写作是具有有限和无限的可能的。
不论“形散神不散”还是“确定非确定”,他们都是从技法上给散文写作提供了参照。于写作散文的作者而言,要想写出好的散文作品,写出带有自己鲜明风格的散文作品,内容的筛选以及对自己生活、生命经验的整合,则依旧是至关重要的。换句话说,散文写作还是要贴近生活,贴近生命,然后遵从内心的感受,让心灵发出声音,展露诗意的一面。
所以,在这里,我还是有必要把作家徐可在《散文是真诚的艺术》一文中,所写的一段话,抄录于此:
散文是一门真诚的艺术,必须说真话,抒真情。没有哪一种文体像散文这样直面读者,不管你写什么内容,采用什么写作手法,一定要把自己的心扉向读者敞开。就像巴金先生所说的,“把心交给读者。”阎纲先生说:散文就是同亲人谈心拉家常、同朋友交心说知己话。跟亲人谈心、跟朋友交心,重要的都是一个“真”字。散文相对于其他文学门类,距离作者的本心最近,是人生境界的展示,是作者真情实感的流露与审美情趣的呈坦,理应得到我们的尊重与潜心追求。
读叶浅韵的散文也就是近两年的事。平时,我有一个爱好,那就是上网逛逛文学网站,偶然的机会在“江山文学”网读到了叶浅韵的散文,那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与美好。《君在他乡可安好》《等你入画来》《女人心》《病中的外公》……一篇接着一篇阅读下来,我能从作者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一颗为文之心的纯净与明澈。读叶浅韵的散文,初读时,你能够感受到她文字里折射出来的率性,人生感怀,生命思索,亲情友情,爱情风景,皆在文字的内里和表象中延续着作者的真性情。读二遍时,则是在回味,回味字里行间所隐藏的哲理,以及对生命的理解,文字通情也通心。作为读者,我们阅读文章,是为了增长见识,是为了明理,是为了拓宽眼界和视野的同时,能够寻找到心灵上的知音。而作家的写作,则是提供了一种生命经验的文字版,在特定的空间中,进行心灵的沟通与交流。
有文字结缘,阅读就变得柔软而长情。叶浅韵发表在“江山文学”网上的散文作品,我基本上都通读过。深为她创作上的勤奋和坚守,而叹服。我本人在业余时间也进行散文写作,深知散文写作的不易。在漫长的写作生涯中,散文写作是一个从小我到无我的过程。我们一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是一种情感的需要,是一种表达的需要。历经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历经了人世间的风雨疾苦,通过文字的书写,舒缓了紧张的情绪,表达出了内心的忧伤、寂寥和苦闷。写着写着,随着技巧的不断学习和掌握,心境的不断修炼与沉淀,这份“小我”就变得具体和恒久,作者就会慢慢放大“小我”的命运,及至关注自己的族群、人类,关注宏大的世界。格局在放大,眼界在开阔,所思考的,所要表达的,所要感知的,也在有形无形中,提升许多。
作为叶浅韵的读者,老实说,她的作品阅读的多了,我的期待就会变得更高,也更有指向性。我总想着她的下一部作品,会写出更加深刻更加深邃的有思想性的作品出来。及至“生生”系列作品(《生生之门》《生生之土》《生生之水》)的发表。我想说的是,“生生”系列是叶浅韵的重要作品,是她散文创作的一个里程碑,是对她长期以来笔耕不辍的奖赏。好的作品,除了要靠自己的笔用心去写,有时还需要一些等待。于散文创作而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和诗歌对语言的凝练追求不同,散文追求的是心灵的上的本真,语言只是载体,它不能像小说一样漫天虚构情节,也不能像报告文学一样,对现实素材进行深加工。散文是心灵的艺术,只能从内心积淀的情感中,发掘所要的素材。长期的散文写作,那些感动我们的、打动我们的故事与现实,一经捕捉,就会行文。除了对心灵进行有益的文学培养,还真的需要机缘的巧合去行走,去发现。找到可以书写的题材,找到能够和心灵产生契合的方式。散文写作,在立体表达的方向上,每一个作者,都铆足了劲,要在自己的一亩三分田里,种出优质的品种,不仅有量,还要有质。
《生生之门》深度思考了关于生育和繁衍的话题。江山文学网在推荐此文时,编辑这样写道,痛苦的呻吟,逼人的气息,揪心的画面,产妇的痛撕裂着家人,撬门槛,向神仙投降,祈福,何等震撼!作者的二伯母正在鬼门关上挣扎,一种生不如死的战栗,是死是活,只有靠神恩赐了。这就是散文《生生之门》的开篇味儿。作者以一种低处的姿态,以一种悲悯的情怀,以一种在场的视角,以一种敢于直面自己内心的勇气,深刻细致探究女性的生育及生育观话题,尤其是深深触及小县城及其乡下妇女的生产生育领域。我是揪着心读完的,虽然我是男人,但我长大在乡村,村里人生娃娃的事,就如文里描绘的一样,触目惊心。作者从那个年代妇女无节制生孩子,很多人家就是为了图个儿子,传宗接代,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千转百回。作者当然忘不了自己作为一个女性饱受生孩带来的苦痛。其实作者能用文字写出来的痛远没有自己亲身经历的程度深。后来,当长大的孩子对他的母亲说,世界上最贵的房子是妈妈的子宫时,母亲所经历的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认为一切苦难都是值得的,甚至是幸福的。当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发生变化时,人们兴高采烈谋划二胎,仿佛以前生娃就如扯片树叶子那么轻而易举。那些碎心碎肺的痛苦被抛之脑后。仿佛二胎是希望,二胎是甘露,直到一幕幕生死在医院发生后,人们又开始惶恐了。
这些现实充满了秘密,引发了多少人的思考,就像本文作者叶浅韵思考一样。这也不仅仅是一个生命问题,也是一个哲学问题,甚至有些禅味,神味。让我震撼的是,正因为作者是一个女人,甚至生娃娃的苦、累、痛,甚至生娃娃的危险,作者用心向读者兜底盘出,即使那一丝丝隐秘,也不管不顾了,对读者一览无余敞开。因为涉及生与死的大课题,还有什么比生死大的呢?还有什么比生死神秘的呢?在生死面前,还有什么值得遮遮掩掩呢?这就是作者最可贵处,也是作者最真诚的地方,或者说是对生命的担当与负责。这种真诚,带给读者痛感之后是一种温度,是一种思考,生命的哲学思考,一种心灵深处的抵达。这几十年,生育,计划生育带给社会、国家、家庭、个人以及各种关系的是什么?所有的命运是相连的,所有的痛暖是被感知的,挣扎与顺从,希望与失望,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人情冷暖,都在人性里绽放,交织,回回放放,成为生育的变奏曲。可贵的是,即使说的是痛,作者依然说得有趣,有情趣,而情趣是一篇文的宝贝,它最能感染读者。作者的语言朴实,灵动,富有可触摸性,明显带有地域性,独特性,陌生性。由于说的就是我们这一带的语言,读来特别的亲切,有极强的代入感,抓人心。叙事缓急交替,高低搭配,轻重错落,层次分明,像呼吸一样,一呼一吸,特别富有动感,特别富有画面,特别富有细节。作品是有力量的,纵观历史与人生,生死是平凡的,但又是伟大的。作者抽丝剥离挖掘的一个个带血的故事,又有暖暖的气息,让人看到希望,生命的希望。
《生生之土》则让我们看到了叶浅韵内心当中沉淀的土地情结。这篇散文刊发于《人民文学》2020年第3期,一经发表即引起热议。我们看见了叶浅韵这种在场感写作的悲悯之心与敬畏之心,面对土地上的变迁,她用一种独特的视角,一层层剥开人和土地的伦理关系。尽管叶浅韵书写的是云南山村的往事与现实,但是由于相同的农村出身背景,我在阅读《生生之土》时,能够强烈感受到作者所传递的那份对土地对乡亲的感恩之情。改革开放四十年,神州大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经济的发展,同时也影响着人们观念的改变。还有土地政策的落实与实施,让人们面对家园时,有了更为挣扎的选择与坚守。叶浅韵延续了《生生之门》,对于苦难和疼痛的思索。她的笔墨始终锁定在土地上的人以及人们的生活,通过现实的生活以及隐秘的疼痛的呈现,文字的梳理过程中,就显得客观与厚重。
叶浅韵在经过多年的生活积累和知识储备后,她将平时观察到的、思索到的细节,统统纳入到了《生生之土》的写作之中。让许多个有生命力的细节,有机的组合在一起。她的文字是沉实的,也是朴素的,但更是倔强的,这种让文字展示个性的表达,是一种暗涌的激流形式出现的。从农村走向城市,只是命运上的阶段性改变,但是从城市返回农村,则是游子般地寻根历程。诗人牛汉说:“散文是诗的散步。”与其说,《生生之土》是一篇散文,倒不如说,是叶浅韵写得一首长诗。她在这篇长散文中延展着自己内心的诗意,这份诗意,并不全是美好,但是真实而动人。叶浅韵对于那种甜腻腻的文字,有着本能的排斥。从她早期的散文一直到现在的“生生”系列,她都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让文字变得结实,变得敦厚。她对土地的感情,是赤子般的深情,是真情,是真挚的感情,是感同身受的,能够感受出切肤之痛的炙热情感。而对土地上劳作之人的反思,则又有着诗人般的同情。她并没有因为自己身份的变化,而挣脱土地,相反的,她在精神世界上,一直感恩土地的养育。她在土地上二次寻找着精神的寄托。正如她在《生生之土》这篇散文的结尾处所写的那样:“迟早有一天,我也要成为土地的一部分。如今,我的身体正在向大地弯曲。我努力地活着,像母亲那样,做一个热爱土地的人。以期让自己有一天成为土地的一部分时,能与土地的干净相匹配。”我想,叶浅韵这份对土地的感恩之情、敬畏之情,是素朴的,也是澄澈的,更是有着宗教般的灵魂皈依。
《生生之水》则通过对故乡河的追忆和记叙,让我们感受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时光。翻看近几年的报纸和杂志,对故乡风物进行感怀的文章俯拾即是。大家的情感和着眼点,似乎总绕不开那断流的河和污染的河。回忆也是模糊的,情感的出发点也显得单薄而琐碎。《生生之水》中,叶浅韵的写作另辟蹊径,写出了河流的变迁,人物的变化,以及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情感转移。
我觉得,叶浅韵在《生生之水》这篇散文中,将“形散神不散”和“确定非确定”很好地运用到了写作当中。她的情感是质朴的,甚至带有乡情的回归。她的情感也是激荡的,就像孩子一样重返童年的河边,嬉戏、玩耍。正是因为童心的存在,让她的散文中闪现着很多灵气。她对故乡的审视,是立体式的。且不论她笔下的情节是否抵达了生活的真实,站在一个阅读者的角度,从艺术的真实这个层面,叶浅韵用呈现的文本,无声地回答了散文文本的真实性与否这个问题。
“生生”系列,和谐有机地成为了一个整体。作家在构思散文创作时,一定是在一个大的范畴里,进行着墨和思考。当亲近土地,亲近乡亲,亲近河流,叶浅韵把情感的回归视作写作的源头。她用笔记录着时代变迁的一点一滴,让作品说话,一步一个脚印,展现她对这个时代最基本的宏观看法。
从早期的美文写作,心情随笔写作,及至今日的“生生”系列大散文。叶浅韵在散文写作的边界上,拓宽了自己的想象力和表达方式。
她早期结集的几本散文集,给人的感受,是修辞上追求真善美,立意上演绎爱恨情仇。李娅玲在《云南的一朵“高岭之花”——叶浅韵散文中的女性意识》一文中,更是直言:“叶浅韵是一个最会生活的人,她有一颗善于感受生活的心,或者说她是一个最会享受生活的人。她的生活与我们一样,有着喜怒哀乐,有着细腻敏感的情感,有时也会多愁善感,但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并不会因此就一蹶不振、郁郁寡欢,她对生活永远都是积极向上的。”
《生生之门》《生生之土》《生生之水》的发表,让叶浅韵的读者有了更全面认识她写作的一个侧面。在散文中,她表达了自己的主张和思想。读这三篇散文,既有情感的共鸣,又有思想的碰撞与交流。情感上,她对故乡的深情,对底层人民的同情,对贫苦生活的怜悯,以及对逝去岁月的追忆,都言及在纸上。而思想上,她在文中展现的女性意识,是一种包容的、宽容的女权思想,这种土地上结出果实般的朴素思想,是对神性文化和原始崇拜的一种继承,同时也是一种延伸与拓展。我能感受到,叶浅韵在写作时,对情感的控制,是感性与理性交织着进行的,她的写作沉实而安静。文字的品格和风格,也更有力量和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