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脊梁只真正挺直过一次。

父亲出生在苦难的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的第83天，父亲呱呱坠地于一个贫苦的佃农家庭。因为爷爷长期吸食鸦片过早离世，父亲兄妹五人靠奶奶一个人拉扯长大，他与兄妹一起在艰苦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洗礼中长大，见证了新中国的诞生和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父亲一生没有进过一天学堂，在那个炮火连天的岁月，贫困佃农家庭的孩子别说上学，就连吃饱穿暖也是一种奢侈的愿望。在那饱受日寇凌辱的和国民党反动派霸凌的年代，父亲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凄惨程度令人不堪回首又难以忘怀，在卑微屈曲的艰难求生中父亲的脊梁从来没有伸直过，以至于在父亲给我讲的童年故事里，无时不贯穿着叹息与哀伤。

新中国成立后，正值青年的父亲响应号召，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国家建设中，参与东川段铁路的建设。在那个机械和设备极度匮乏和原始的年代，斗字不识的父亲只能和工友们一起弯起脊梁锤敲斧凿，以原始粗糙的方式把力量和激情贡献给祖国。也就是在艰苦的三年铁路建设中，父亲遇到了母亲，在那个见一面都会脸红的年代，同是斗字不识的母亲和父亲一起，把最简陋的爱情献给了国家铁路建设，以至于现在母亲回忆起那段从相识相知到相恋，三年只见过五次面的恋情仍然感觉十分滑稽可笑。

父母一生育有我们兄弟五个儿子，儿多母苦的现实写照在他们身上展露无余。也正因为扶养五大金刚的原因，父亲的脊梁从大哥出生开始就一年比一年弯，但父亲从来没有向生活屈服，他始终在寻找伸直脊梁的机会。经过艰苦的磨砺，饱受没有文化折磨的父亲深知，只有知识才能让人真正挺起脊梁。因此，自打大哥开始，父亲就立下了只要能读，既使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读书的誓言。数十年间，从大哥到五弟，父亲始终以挺不直也压不弯的脊梁支撑着整个家，践行着他的誓言。时至今日，我还深深的记得当年三哥因为家里穷，想过早辍学回家帮助父母干活补贴家用，父亲叫他去读书他非但不去，还跑去山洞里躲藏，找到后被父亲像绑犯人一样送去学校的场面。可惜天不遂人愿，大哥、二哥和三哥都因为各种原因最终没有考上父母眼中的“铁饭碗”学校，看着大伯家的孩子一个个考取了理想的学校，父亲的脊梁也因为“不争气”的孩子而愈发弯曲，在村里走路都不敢直腰抬眼看人。每当看着父亲在农忙之余蹲在屋前石台上，一边大口大口吸着旱烟，一边皱着眉头深深叹气的时候，我幼时稚嫩的心中总有一种不明所以的难受，暗暗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一定要让父亲真正挺起脊梁。

从小体弱多病的我，相比哥哥弟弟们，父母对我们质朴而粗糙的爱始终多予我一些。但在成长的路上我还真没少给父亲添麻烦，还记得那时要早起到生产队苦“公分”养家的父亲，每天早上总是很早就起来，先把我背到村里的学校门口再去上工，数年如一日。每次趴在父亲宽厚而温暖的背上，我总是在想，到哪一天我才能让父亲的脊梁真正挺起。为此，哮喘病极其严重，基本走三步停一步喘气的我，总想着早一天长大，早一天考上一个让他们真正挺起脊梁的“铁饭碗”学校。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初三年级的时候，因初一结束生病停学一年，本来基础不是十分扎实的我为了不让父母失望拼命读书，为了补上初一二落下的课程和搞好初三的学习，我每天坚持看书到晚上十二点半，凌晨4点就起床，发了疯似的学习。为了躲避老师的查夜，我周末回家用木板自制了一盏电池台灯，晚上躲在被子里看书，每当老师来查宿舍就把被子捂得严严实实，不敢露一点光。记得有一次，被时任副校长的张老师逮到了，硬是罚我做了一百个俯卧撑。初三一年开了四次家长会都是母亲去参加，每一次学校老师对母亲提的建议就一句话，要我注意学习时间，合理休息。说心里话，在那段走路都要睡着的时间，我何尝不想多睡一会儿，但每每想起父亲忧郁的眼神，想起父亲看到大伯的孩子背上行李赴远方去读书时羡慕的眼神，想起早一点让父亲的脊梁直起来，我还真不敢停下学习的脚步。

上天确实是不会辜负每一个人的努力。1991年7月，我以高出录取线10分的成绩考上了那个年代人人羡慕的师范学校，叩开了父亲嘴里念叨多年的“铁饭碗”学校大门。拿到通知书的那天，父亲老远就站在家门口水沟边的石阶上不断的向我挥着手，我脚下如风般飞奔至父亲面前，从牛仔包里掏出通知书递给他，大声的说：“爹，我考上了！”父亲习惯性的把手在裤腿上擦了擦，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接过通知书，像自己识字似的，嘴里嘟嘟囔囔的努动着“考上了，终于考上了”，深邃而浑浊的眼眶里眼泪直打转，我惊奇的发现，父亲多年被扁担压弯的腰慢慢的直了起来。

那晚，父亲破天荒杀了一只鸡，邀约了他村里的童年好友，痛痛快快的喝了一顿。席间，他不断的给好友夹菜，自己却几乎高兴得一口都没有吃，只知道可劲儿的喝酒。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酒，但我已经多年没有像那天晚上那样看到幸福始终时刻飘过父亲的酒杯。

我考取的消息不胫而走，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在老家那个一百来户人家的小山村，一段时间里家家户户嘴上挂着的总是我“金榜题名”的消息，我也成了各家各户教育孩子的参照物。也正月因为我的中榜，从那天开始，父亲，不，我的父母终于在村里挺直了多年弯曲的脊梁。

                                       2020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