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当你系一根鞋带、穿一双袜子都弯不下腰,无力企及的时候;当你想喝一口水、吃一勺饭也无力抬起水杯、拿起勺子往嘴里送的时候;当你想解一次小便、上一次厕所都靠别人给你递上小便壶、为你拎着输液袋站在卫生间里等你的时候;当你……。你才明白,健康是多么重要;亲情,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有的也许根本就来不及;有的,或许还有希望……。
看着他和妻子走进医护办公室,主治医生很热情的招呼他们坐下。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墙上一张人体解剖平面挂图,挂图的边上一个方便挂钩上挂着一件白大褂,最外边是一听诊器,那听诊器好像刚刚用过放上去的,似乎还在左右摇晃。医生办公桌上放着几张纸,一支中性笔和一副肝胆模型。
“今天把两位叫来,主要是明天就做手术了,交代一下术前注意事项。”顿了顿,医生接着说道:“平时打针吃药有没有什么过敏的?”他干脆地答到:“没有。”“父母是否健在,有没有什么遗传病史?”医生又问。他看了看墙上的挂图,眼角飘过一丝别人无法察觉的痛意:“母亲健在,已八十余高龄,父亲已过世近三十年,家族没有什么遗传病史。”“哦,父亲是非正常死的”他又补充了一句。
医生顺手拿起桌上的肝胆模型:“通过前期检查,你的情况是很好的,但有些不好说。”医生摇了摇手中的模型:“明天我们的手术是微创的,在腹部打三个孔,手术把胆取出来,然后我们申请了二十分钟的‘冰冻’病理检验,如果情况好,清疮缝合手术就完成了,如果情况不好的话就要从胸部开一刀。”医生用手在胸部正中比划了一下接着说:“要根据情况切一部分肝脏进行治疗。”说完又拿起笔在模型上拨拉了一下。医生这一拨拉犹如手术刀已经扎在了他的身上,不带半点麻药扎上去的那种。“可,可是……,医生,我前面做了‘标志物检测’,指标在正常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主要是你这个有点复杂,你是胆囊腺肌症,又是胆囊壁不规则增厚,又有胆囊炎和胆固醇结晶。我认真看了你的核磁共振的片子,就是胆囊底部有一处不太理想。”说着用手中的笔指了指片子中的一张图片。“有些东西不好说!”医生又补充了一句。
从医生办公室签完一切手续出来,他的内心再也无法平静:“如果是胆囊癌,病人生存期只有三个月;如果情况不好就要从胸部开一刀……;有些情况不好说……。”可谓环环相扣字字诛心,无论哪一句变成现实,对他而言都是无法承受之重。
他在病房里来回踱着,妻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任由他走马灯似的踱着,妻想:“这样或许他心里会好受些。”
是夜,他佯装困倦,早早就洗漱上床,他知道或许明天再回到这八十分宽的病榻之上,生死伊然划定。
听着妻细微而匀致的鼾声从临近的床上传来,知妻已熟睡。他拉了拉两张病床之间的隔帘,头枕着双肘,心中的焦虑似炼狱般弥漫开来,洁白的天花板好像山顶滚落的巨石离自己越来越近,母亲、妻子、儿子、债务、工作几个字眼反复在他脑海里闪现,令呼吸越来越压抑。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实话,对于生死他早已看得很淡,对于一个两岁多就差点夭折的自己能晋级年近半百,他认为自己不知已经赚了多少倍,但是老母已年届耄耋,妻文化低又没有一技之长,儿子正值初三人生最关键的时间点,家中每月到期必还的房贷,任何一件事都不是“这个情况不好说”可以承受的。至于工作,自己多年来在岗位上兢兢业业,现在自己负责的两项“国字号”工作即将迎来国检,难道自己要在这前沿阵地败下阵来,当逃兵?
他辗转反侧,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给妻儿留下点什么,于是摁亮了手机。
儿子:
四季有常,人生无常。
明天爸爸就要手术了,手术有风险。此时此刻,我内心无比的纠结和彷徨。我不知道命运会给我一个怎样的明天?我一生谦虚、谨慎、低调,凡事先人后己,尽己所能行善无数,老天应该不会给好人不公吧?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对于生死我看的很淡。我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奶奶,你和你妈妈。如果真的有什么事,你们该怎么办?你逐渐长大,也越来越懂事,已经是家里的男子汉。这些年爸妈一直培养你,告诉你一个男子汉肩上承担着家庭、社会、国家的责任。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如果爸爸出现什么状况,你一定要坚强。不管遭遇什么挫折,一定要有千锤百炼压不倒的韧性,要有越挫越勇的斗志。学习是一个人长大以后实现人生报负,更好的为国家、社会奉献的前提和基础,不管出现什么问题,一定要努力的学习,长大以后成为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民有用的人,千万千万不可干违法乱纪的事。一定要谨遵《家训》,以后把它传给你的孩子,传给我们的子孙后代,让我们的家越来越兴旺,只有每一个家庭兴旺了,我们的整个国家才会兴盛。
玩物丧志,在人生成长学习最关键的年龄,万万不可贪恋手机游戏,既使长大成家立业了,接触也要有个度。在遵纪守法的框架内,什么都可以了解一下,这有利于一个人知识、阅历、眼界的丰富,但凡事适可而止。不学别的,像为父一样,对家庭负责任、对他人有爱心、对社会敢担当、对国家乐奉献,立足本职、敬业奉献、无愧于心就行。你妈妈思想很单纯,她也不会想什么复杂的事情。但她和我一样是深深的爱你的,所以你一定要听她的话,长大以后好好的待她。奶奶和外公外婆老了,只有你听话,面对困难和挫折不气馁,努力学习,长大了成为国家有用之人,才是为父和他们想看到的。等你长大了,如果他们还健在,也要善待他们。同时,要和哥哥姐姐嫂嫂们搞好团结,孝敬好各位大爹大妈和老舅舅母,他们都是从小最疼你的人。人生没有如果也没有来世,能做一家人是多少世修来的缘分,一定要惜缘,一家人团结和谐才能产生力量,日子过着才舒心。
爸爸希望这封信永远用不上。如果一切平安,就算是一次人生感悟和对你的心里话吧!
深爱你的爸爸
2022年12月19日
爱妻:
此时此刻,我内心无比纠结,千言万语始终理不出个头绪,越往细了想,内心越是痛苦。
家里的一应事务,我都已经记录在我手机的“便签”里,如果我有什么,打开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如果我出了状况,往后你们娘俩的生活就会很艰难了,但我已经为你们考虑好,实在不行就把XJ的房子卖了,把所有贷款还了,剩下的应该够你们生活的,只是你要学会精打细算。儿子很聪明,读书是人生最大的希望,一定要培养儿子好好读书,一定要把他培养走上正道。
你思想很单纯,跟着我风风雨雨二十年,二十年来我没舍得让你受半点委屈,万万不可受别人的气。
不管明天的结果是什么,你一定要坚强,有事多和家人和我的那几个要好商量,这么多年我培养了这些侄儿侄女,结交了自认为可信可托的几个要好,他们都会帮助你的。
我有一千万个希望今天给你和儿子写的信用不上,但如果天不容我,真的用上了,请你们不要悲伤,开开心心的,生活一定要过好,只有这样,我才会放心和安然。
如果真是这样,如果有来生,再补偿你和儿子吧。
深爱你的夫
2022年12月19日
写完,他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发了一条信息,心想,也算对自己的一种安慰吧:现实很残酷,没有人能真正与你感同身受,甚至有人都不愿给予理解。我们来自同一个深渊,然而人人都在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试图跃出深渊。我们可以彼此理解,然而能解读自己的人只有自己;没有一个冬天不会过去,没有一个春天不会到来。上帝为一个人关闭了一道门,一定会为他打开一道窗,一道充满阳光和希望的窗;心若有所向往,何惧道阻且长。
也不知到什么时候,他睡着了,身心无比疲惫的睡去。
保洁员拖把在地上跳跃的声音告诉他天已经亮了。他爬起来,细心为自己做了一次保洁,他想,即便是走也要走的体面、干净,不给清清白白的一生留下任何污点。
他抓起病号服走进卫生间,好似将军提起坚不可摧的甲胄踏入帐篷一样。从卫生间出来,他对等待着的护士说:“医生,走吧!”,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这样的阵式,对于来的来、走的走、去的去、留的留,看遍了人间疾苦,见惯了无数生离死别的医生而言那不过一顿家常便饭。但对于他,却是一次生与死的赴约,清创缝合手术顺利结束、倒在手术台、三个月生存期抑或是生不如死的,看得见死亡,看不见死期的旅程。
临出门,他好似又想起了什么?折转身子向着妻:“把手机给我一下”。妻从背包里掏出手机递给他,他打开手机“便签”,指着告诉妻子:“家里的大小事情都在这里面。”顿了顿,他将昨天夜里写的一首诗挂在了朋友圈:
《劫悟感伤》
吾本万般无此念,今昔违愿遭此劫。
痛心无法告母知,失语忧心母悲怜。
胆肝本是手足情,囊涵人间无限伤。
发肤均系父母馈,现今难告耄尊悉。
健硕糟糠今犹在,康庄一生意更笃。
最是半生悲楚志,贵谋余风气更坚。
生命本与草木同,春秋一笔万年愁。
这是一首藏头诗,把每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便是:吾今痛失胆囊发现健康最贵。或许,这样的诗句方能在此时慰疗自己看不见的伤口。
把手机递给妻子,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医生,走吧!”
手术如屠猪,未经历过的,充满新鲜和好奇乃至恐惧,习惯了的,也就是一个刀进刀出,或生或死的过程。最大的区别是,手术是以千方百计救人性命为目的,而屠户却是抱定让生命终结。
“一号,走啦,该你手术了!”他转过身,张开双臂,妻会意的拥上来,在他耳边轻轻的说:“放心,没事的,相信医生,我在外边等你。”
走进手术室,各种仪器发着悚人的“嘀、嘀”的声响。无影灯下,四张手术台整齐的排列着。医生指指第二张:“来,躺下,鞋不用穿了。”医生晃了晃手中的东西,接着说:“这是软针,扎的时候会有点痛,你忍着点,对了,打针吃药有没有什么过敏的?”他点了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
躺在手术台上,医生麻利的为他解开病号服的纽扣,拉开衣服。虽然手术室里空调调整到人体最适宜的温度,拉开衣服的一刹那他依然觉得一丝寒意袭来,犹如冰冷的手术刀划破胸口的皮肤。医生往他胸口上盖上了一张毯子,用安全绳牢牢的将他的双脚和双手绑在了手术架上。
“医生,我这手术一般要多少时间?”,医生一边整理设备一边说:“快的,顺利的话个把小时。”“那如果不顺利呢?”“这个不好说,得看手术进展情况。”医生好似感觉这样说不太恰当,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没事的,睡一觉起来就好了。”“这个不好说……”一种莫名的恐惧再次袭遍他的思维空间。
他静静地躺着,呆呆的凝望着无影灯,医生将吸氧面罩罩在了他的面颊上,慢慢的他便睡去了。
睡梦中,他梦到了儿时老家危倾的老屋,自己倦缩着身体伏在那张满是污垢,即使气温再低苍蝇也想来光顾的破旧圆桌上埋头苦读,一边念书一边用盆去接屋顶落下的水。一缕阳光从门口斜射进来,光晕中父亲倚靠在门边微笑着向他说:“老四,你还年轻,你的孩子还小,肩上的负担还重,你可不能逃跑。”说完转身便走。他站起来,追到门口:“爹,爹……。”
“喂、喂,醒了吗,你在说什么?”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叫,继而拍了拍他,“嘀嗒、嘀嗒”的响声此起彼伏。他努力想睁开眼,眼前却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疲惫的合上眼,努力地用痛觉神经搜索着自己的胸部:“医生,我开刀了吗?”没有人回答。“医生,我的胸部开刀了吗?”仍就没有人回答。他隐隐觉着腹部胆囊所处位置隐隐作痛,知道自己已痛失胆囊,从此肝胆已再不能相惜相印。他多想伸手去胸口上摸一摸,但又不敢抬起双手,因为在双手落下去的地方,也许有一道此时还无法感知疼痛,待麻醉一过便撕心裂肺般剧痛的生命无法承受的--刀口。
“一号病人病检良(阳)性。”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句。他仔细辩听,却没有接下来的话。到底是“阳”性还是“良”性?这决定生死的一个发音,究竟是医生没有说清还是他没有听清?
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来到他边上又轻轻拍了他两下:“喂,醒了,送你回病房了。”“医生,我开刀了吗,我的胸部开刀了吗?”“不开刀,手术怎么做?”。手术台的轮子开始动了起来,此时他忽然想起口罩没有戴。“医生,我的口罩。”
一阵寒意从脚部袭来,手术车大概已来到了手术室门口。“一号病人家属,拿个口罩给病人戴上。”他似乎听到妻在背包里手忙脚乱地翻着。他用右手指了指胸部,向妻示意道:“看一下,胸部开刀了没有。”妻给他戴上口罩,掀开被子下面的病号服:“没有,胸部好着呐。”
一瞬间,寒冷的手术室外如春风拂过,温暖如向阳花般由他内心深处向四周散漫开去,融化他先前木讷,冰封的躯体。一瞬,困倦突然袭来,他如困意甚浓的棉仔般沉沉睡去,嘴角洋溢着灿烂的笑意。